37 悔恨交加

遍布全身的疼痛幾乎淹沒了瀾澈所有的感官, 他頭腦昏沉如墜夢中,依稀覺得自己雙手抱着膝蓋蜷縮在黑暗的角落裏,他的頭腦中亂糟糟的, 很多事都記得模模糊糊的,隐隐覺得自己剛剛被人欺負了,既難過又憤怒,可是卻無能為力反抗,那種感覺令人厭惡, 更讓他不由自主眼眶發酸,淚意在眸中氤氲。

記憶中有人嚴厲地告訴過他, 哭泣流淚是世上最無用的行為了, 不如用那流淚的功夫想法子捅上敵人一刀。

言猶在耳, 可瀾澈卻一時想不起來這話是誰告訴他的了, 他圈住膝蓋,把頭往懷中深埋了幾分, 無力而難堪。

“你哭什麽?鲛人的眼淚和鮮血一樣珍貴, 每流一滴都是一種可恥的浪費。”虛空中傳來一道女聲,緊接着仿佛有人挽着他的手臂, 不由分說地從地面上拉起了他。

“流淚除了讓你自己難過,沒有任何用處, 有那功夫哭,不如想想該如讓你的敵人比你更難過。”那道聲音漸漸地和記憶中熟悉的聲線重合起來。瀾澈茫然地擡起眼眸看向眼前的人。

黑暗中仿佛出現一道亮光,從遠方照徹而來,一名容貌姣美, 黑衣烏發的女子站在他的面前, 她板着一張美麗的臉, 細長的眉微微蹙着, 望向瀾澈的目光嚴厲而失望。

“阿夜……”瀾澈唇角微顫,艱難地輕聲喚出眼前女子的名字。

夜绮羅的身形在他眼前漸漸由模糊變得清晰,心中油然湧上的懷念之情讓他忍不住又紅了眼眶,他強睜着雙眼不想讓自己在夜绮羅面前流淚,可是心中思緒萬千,終究是沒有忍住,最後終于不再強忍,一頭紮進夜绮羅懷中,大聲控訴:

“阿夜……你去了哪裏?你可知道你不在的時候他們都……對我很不好……做了很多過分的事…”淚水沒有沾濕夜绮羅繡着銀紋的黑色衣襟,而是變作一顆顆明珠滾落在地,發出金玉相撞般的細碎聲響。

瀾澈的腦中一片混亂,隐隐約約只記得自己被人欺負得狠了,此時終于看見能夠依靠信賴的長輩,一時便将心中洶湧的難過和委屈傾吐了出來,像是重回大人懷抱中的孩子,終于可以無所顧忌地卸下所有的防備和僞裝。

黑衣女子靈眸一阖,終是輕嘆一聲,撫着瀾澈柔軟的長發無奈嘆息道:“小殿下這幅模樣,讓阿夜日後有何臉面去見王後娘娘呢?快起來,随我教訓你那仇敵去。”

“仇敵?”瀾澈腦中一片混沌,一時沒有明白她口中仇敵指的是誰,直到四周的黑暗如墨漬般退去,座座世外仙山拔地而起,他這才緩緩憶起此情此景早已過去數百年,那是他和夜绮羅剛流亡至凡界不久以後的舊事。

彼時二人剛入凡世,對此地知之甚少,稀裏糊塗便擇了一處和瀛洲仙島氣息相近的仙山落腳,誰知竟誤入凡界修仙門派。

凡界山野小修見識有限,難辨仙魔之氣,又擅行黨同伐異之舉,信奉“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初見形貌風姿遠勝凡人數倍的瀾澈和夜绮羅便将其二人視作妖魔異類,喊打喊殺,誓要斬妖除魔。他們傾全宗門之力,在仙山四周布下天羅地網,逼得夜绮羅二人插翅難飛。

凡人雖然實力一般,但勝在人多勢衆、團結堅韌,夜绮羅第一次與凡人對戰竟一點便宜也沒讨到,反而與瀾澈走散了。

那時瀾澈被母親封住了少年時的記憶和修為,心智能為都與幼童無異,偏又比旁人倒黴些,剛與夜绮羅失散便遇見此地憎惡妖魔、偏執刻板的玄武長老,差點被對方捉去填了門派的鎮妖池。

瀾澈當時沒有半點修為,孤立無援,所幸腦子還算機靈,幾番周旋雖然吃了不少苦頭但到底是從對方眼皮子下脫身,藏身山洞之中直到被夜绮羅找到。

自從身上的封印解除,少年時洶湧的記憶潮水般湧入,凡界那短暫的流亡歲月他早已經記得不太清晰了,如今想來只能隐隐憶起當時的玄武道人手中翻騰着各式各樣電光火石一樣的法術朝他逼命襲來,很多個瞬間他都以為自己就要命喪當場,一邊急急逃命一邊流淚大哭,直到後來被阿夜找到,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訴自己的遭遇後卻被對方訓斥一番,反身去找那玄武道長尋仇。

遙遠的記憶化作意念幻境在眼前重現。

夜绮羅把那時候年幼懵然無知的瀾澈帶在身邊,一同回到了那個修仙門派,不動聲色制住了咄咄逼人的玄武長老,卻并不痛下殺手,而是當着那人的面将此地鎮妖池封印打碎,放出池中群妖。

一時之間,清輝遍地的世外仙山化作血池煉獄,鬼哭魔號此起彼伏,妖魔邪祟競相從池底爬出,掩映在群山之中的世外修仙之地頓染殺戮血氣,凡世修仙宗門百年心血毀于一旦。

瀾澈和夜绮羅站在另一處山頭朝對面已化為人間妖窟的仙山望去,年幼的瀾澈疑擰着細長的眉,委屈又不甘道:“此地修士都不是什麽好人,那老道士尤其可惡!我們分明沒有傷害他們,為何要對我們喊打喊殺?阿夜你那麽厲害,難道也不是他們的對手嗎?”

夜绮羅薄薄的朱唇略微勾起,愛憐地撫摸着小瀾澈細白稚嫩的臉頰:

“對方人多勢衆,群起而攻時我确實不是他們的對手,但是一旦他們化整為零,分散在各處,我要殺死他們卻輕而易舉。只是我若輕易殺死他們,對他們未免太過仁慈,死亡瞬間帶來的痛苦遠不如百年心血毀于一旦、畢生理想徹底幻滅、一生摯愛陰陽兩隔來得殺人誅心。”

瀾澈搖搖頭:“我不明白。”

“不明白是好事,”夜绮羅垂下眼眸看着他,微微抿起唇角笑了起來,“小殿下天真純澈,本就不該知道這些……”

話雖如此,但是誰能一直懵懂無知、天真純澈地長大呢。

直到很久以後他在瀛洲仙島上找回了少年時的記憶這才知道原來那些自己不記得國仇家恨的日子,每一天每一刻都像是撿來的一樣珍貴。

也是到了那時,他才忽然明白了夜绮羅當年那番話的含義。

這個世上有太多比死亡還要痛苦無奈的事。滅他家國、奪走瀛洲地脈的燭龍一脈理應為當年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九幽王君震鱗的畢生所求不過是修複九幽城地脈,一統魔域七十二城。他便蠱惑代表魔域低等魔族勢力的九幽三皇子搶奪王位,挑撥城中魔族互相仇視,從而引動九幽內亂,地脈崩毀,九幽王千百年來的心血毀于一旦。

霜靖河背棄瀛洲仙島,指引魔域入侵,繼而又親手殺害他的母親和族人,此恨更是難了。他不知對方此生喜好憎惡,也不想去探究,只知道世上做父母的大多深愛子女,既然如此,從她的親生兒子君聆淵身上下手再好不過。

解開記憶封印後,瀾澈幾乎在片刻間就拟定了完整的計劃:先是誘騙君聆淵為他争奪九幽王位,最後在功成之前反手刺殺君聆淵,如此一來九幽城四分五裂元氣大傷,自己所厭憎之人心血盡毀,永失所愛,再是痛快不過。

他計劃得很好,實施的過程也頗為順利。在魔域沒心沒肺渾渾噩噩地生活了數十年才知道原來自己天生就是當騙子的料,只憑着一張讨喜的面容和一雙清澈至極的眼眸便能輕而易舉玩弄人心操弄風雲。

可他千算萬算唯獨算漏了兩個變數。

一個是自己對君聆淵的感情。

君宸玄對他極好,知道他尋到了瀛洲仙島,不惜消耗極大的靈力修為助其将整個仙島通過空間裂縫拉入魔域。

在瀾澈的計劃中,他本該在九幽內亂結束後手刃仇敵君震鱗後霜靖河之子,再催動鲛族血脈引動瀛洲地脈爆裂,自己借機假死頓走。

可斷夢潇湘劍尖距離聆淵心髒不足毫厘之際,瀾澈忽然心軟了,劍鋒偏離既定的軌道刺入聆淵心口之下三分。

罷了。瀾澈自欺欺人地想,君聆淵篡權奪位,亂臣賊子的惡名載入史冊,連帶其母霜靖河一并為君震鱗厭棄,他要的目的早已達成,倒也不必趕盡殺絕。

另一個他遺漏的變數便是君宸玄對他的感情。

在他引動瀛洲地脈爆裂後的瞬間,君宸玄先他一步,為他擋下了本用來脫身的暴烈靈力。

忽如其來的劇變讓他根本來不及按照原定的計劃行事,駭然襲來的靈力巨浪将他兇狠卷起再又重重衰落在地,強烈的靈力沖擊讓他失去意識,昏迷百年不醒,首當其沖為他擋災的君宸玄更是将半生修為填進地脈這才勉強平息一場浩劫。

瀾澈昏睡百年,當年的舊事很多細節都已經記不清了,如今體內血契被吞噬一空,酷烈的痛覺沖擊着他的大腦,讓許多被他不經意忽視的事件湧入腦中。

想起過往舊事,他又愧又悔。

對君宸玄,他感到愧疚,對方分明并無過錯,卻因為自己受累良多,自己至今也未就過往所作所為給過他任何解釋,宸玄卻毫不在意,只身前往地方陣營只為搭救自己。

這份情誼,他恐怕無法回報萬一,對比他感到慚愧。

對君聆淵,他覺得後悔。

年輕時那個對他有求必應天真好忽悠的阿淵怎麽說變就變了?現在這個君聆淵一天到晚做的都是什麽混賬事?自己當初究竟在想些什麽,一時心軟沒有一劍了結對方,誰知到以後會不會做出更過分的事情來。

得想個辦法逃出去。

瀾澈下定決心,果斷把被子一掀,披衣而起,主動朝聆淵寝宮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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