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出山報恩（1）

嘉定州，雷王府。

“不好了，不好了，公子又發病了，快傳太醫！快傳太醫！”

侍女焦灼的喊聲自房間中傳出來，雷王府頓時亂作一團。

黃花梨床榻上，錦衣少年緊緊抓着胸口的衣襟，蜷縮在床腳不住喘息，由于呼吸不暢，俊美的面龐憋成了青紫色，桃花般的眼眸淌出極力隐忍的痛色。

榻前很快圍滿了太醫和侍女，太醫們試了試脈，嗟嘆之聲此起彼伏，滿臉的束手無策無可奈何。

“莫要擋在榻前，他需要新鮮空氣。”

一個冷到骨子裏，卻又清澈到靈魂深處的聲音驀地在房間中響起，衆人都是一愣，下意識地慢慢回身望向聲源。

午後的陽光像泠泠春水自敞開的房門緩慢溫和地流淌進來，斑駁的光暈中立着一個白紗遮面的白衣女子，一雙極美的眸子，像冰山深處千年不化的寒冰玉石，美到了極致，也冷到了極致，潑墨似的長發瀑布般瀉在身後，白色的發帶糾纏着墨色的發絲在風中飛舞，一身雪白的紗裙飄飄舉起，恍若九天之上的仙女誤入凡塵，然仙女不應該這麽清冷孤寂，可是，若非仙女，又為何她的身上無一絲凡塵之氣。

衆人驚嘆地望着她，卻無人敢正視她的雙眸，恍若只需一眼，就可以冰封住意識靈魂，再也無法逃脫。

白衣女子長袖一揮，如一片白雲飄浮，神思飄渺的衆人只覺身子一晃，頃刻間被帶到門口，不知白衣女子如何動作，眨眼間，人已落在榻前。

纖長如玉的手指探出衣袖，出指如風，封住錦衣少年周身數處穴道，蜷縮掙紮的他慢慢安靜下來，舒展開四肢，昏睡過去。

白衣女子拉過床腳錦被輕柔地蓋在他的身上，冷淡的目光靜靜落在他的臉上。

他青紫面色很快恢複白皙，緊鎖的長眉慢慢舒展，失色的薄唇漸漸恢複血色，一個極俊美的少年，只因常年受病痛折磨，面龐隐隐帶了一絲病容。

門口的衆人似乎終于恢複了幾分神思，眼中的驚嘆漸漸染上幾分驚懼，王府守衛森嚴，白衣女子是如何進來的？她又到底想做什麽？

“你……你到底是什麽人？怎敢擅闖王府？”一個不怕死的侍女大着膽子問出口。

白衣女子也不回答，默默坐到床邊，拉過錦衣少年的手腕搭上脈搏，眼中至始至終無一絲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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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柔的春光透過窗棂懶洋洋地撫過錦衣少年的面龐，他微微蹙了蹙長眉，睜開了眼睛，眸中猶帶着幾分病痛折磨後的暗色，看到白衣女子時恍惚了一下，只一瞬，眼中霎時燦爛似潋滟水光，猛地起身一把拉住白衣女子的手腕：“仙子姐姐，真的是你，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救我的！”

話将說完，便俯下身子用力咳了起來。

白衣女子若有似無地輕嘆了聲氣，起身立在榻前，輕柔地撫了撫他的背，語氣斂了幾分清冷，帶了一絲關切：“莫要激動，過大的情緒波動對你病情不利。”

他喘息了一會兒，擡頭熠熠生輝地看她：“仙子姐姐，你的病都好了嗎？這五年你去哪裏了？我一直在擔心你的病情，現在是不是都沒事了？”

白衣女子波瀾不驚地垂眸看他：“你還記得我？”

他的眼中滿是喜悅，唇角勾起純淨無垢的笑：“我當然記得仙子姐姐了，就算你帶着面紗我一樣記得你，你的眼睛是世界上最美麗的一雙眼睛，我永遠都不會忘。”

白衣女子靜靜看着他，平靜無波的眼眸幾不可查地顫了顫，若無其事地避開了他的目光望向門外。

“參見王爺。”

随着衆人施禮，門外飛快走進一個錦衣華服身形偉岸的中年男子，相貌堂堂，須髯如戟，一身高貴雍雅之氣，正是嘉定州深受百姓愛戴的雷王爺。

“爹，仙子姐姐回來了，您還記得嗎？仙子姐姐，五年前的仙子姐姐呀！”

錦衣少年興奮地手舞足蹈起來，俯下身子又是一陣劇咳。

雷王爺見到白衣女子愣了一瞬，急忙奔向榻前拍撫下愛子的咳嗽，方移開目光深深看了看身旁的白衣女子，眸光漸漸變得深沉，像似陷入一段久遠卻又極其深刻的回憶。

發病少年是雷王爺的獨子雷騰，雷騰自幼患此怪病，發病起來便喘息不止，呼吸困難，直至暈厥。

雷王爺為救愛子求醫無數，藥試萬千，終是無甚效果。

五年前，聽說峨眉山隐匿了一位世外高人，醫術超群，無所不能，卻性格古怪，不理世事。為表誠心，雷王爺帶着十二歲的雷騰親自前去尋找，怎料尋人未果，卻遇到了一位奄奄一息的白衣少女。

那日風和日麗，天光大好。

馬車行至一處斷崖下，車前馬兒驀然停住，怎麽鞭打都不肯繼續前行。

衆人詫異之際，忽然前方傳來馬匹長嘶之聲，那聲音凄然悲切，帶着難以形容的哀傷絕望，令聽聞之人無不痛斷肝腸。

衆人循聲尋去，只見芳草萋萋的斷崖下靜卧着一個白衣少女，她微阖雙目，面容蒼白憔悴，卻美得不可方物。

身旁一匹純白如雪的駿馬伏地守護，那馬兒見到十二歲的雷騰當即仰首長嘶一聲，眼中竟潸潸滑下一滴晶瑩的淚珠。

衆人驚呆了，一時間都怔在了原地，只有雷騰猛撲過去抱住昏迷的白衣少女嘶聲喊道：“仙子姐姐。”

自雷騰記事以來，他的夢中便時常出現一個飄渺出塵的白衣少女，那少女每次都如九天仙女下凡塵般墜落在他的夢境中，可惜，她總是頃刻間出現，頃刻間消失，從未有過只言片語，甚至連一個眼神都沒有留給他，只有一個身影，一個美輪美奂清麗絕俗的身影。

久而久之，他便稱呼自己夢中的白衣少女為仙子姐姐，還異想天開地認為，夢中的仙子姐姐，就是可以幫他脫離病魔的九天仙女。

不知道為什麽，當看到昏迷在崖下的白衣少女時，他的心中便生出了一個強烈的念頭，她就是他夢中的仙子姐姐，那個可以幫他脫離病魔的九天仙女。

白衣少女被帶回了雷王府，可惜數十名太醫皆是束手無策，言明白衣少女已是油盡燈枯，況且她已無一絲求生意識，命不久矣。

十二歲的雷騰嚎啕大哭，跪在地上請求各位太醫全力相救，太醫們吓得肝膽俱顫，跪在地上頻頻磕頭，請求饒恕。

雷騰不相信他的仙子姐姐會死，不許任何人接近，日夜守在白衣少女床邊，同昏迷中的她說話，哪怕困倦至極，也會在睡夢中低低呢喃：“仙子姐姐，一定要活下去，活着就是希望，活着就是希望……”

三日後的一個清晨，白衣少女奇跡般地睜開了眼睛，雷騰一輩子都忘不了那個瞬間，那一瞬，漣漪的晨光霎時暗淡得沒有了一絲光亮，屋中來不及吹滅的燭火一根一根熄滅，他的世界裏只剩下了那一雙眼睛，美得攝人心魂的一雙眼睛。

當夜，白衣少女留下一封信函悄然消失，其信曰：有命活之，大恩必報。

窗外日光正濃，雷王爺目光靜靜落在白衣女子身上，能在守衛森嚴的雷王府來去自如，自然是不可小觑的人物，見她出塵絕俗的氣質，當是超脫凡塵之人，若有惡意，他們早已無性命站在這裏，沉靜的面龐浮出淺淡笑意：“莫非姑娘是來報恩的？可惜當時我們已是束手無策，恐怕未能幫到姑娘，慚愧，慚愧。”

雷王爺神色和藹，言語中刻意避免了居高臨下的言辭，白衣女子冷淡的眼中似有水波蕩過，微微欠身施禮：“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況且是救命之恩，若非王爺和雷騰公子相救，我早已無命。那時我身染不治之症，王爺善行善心，傾力相救，已是大恩，請王爺莫再自責。”

白衣女子冷淡的語氣中隐隐透着尊敬，雷王爺溫和笑笑：“姑娘言重了。”目光移向雷騰：“不知姑娘對我兒病情有何看法？”

白衣女子目光也移向雷騰面龐：“雷騰公子乃胎生之疾，非一朝一夕可以治好。我已封住雷騰公子幾處穴道，可保此病三日不會複發。三日後，我定将藥方奉上，還請王爺耐心等待。”

雷王爺眼中浮出激動神色：“此病可否根治？”

白衣女子神色淡淡：“我盡力而為。只要雷騰公子配合治療，若想根治此病，亦非難事。”

雷騰偏頭看着白衣女子，猶帶着幾分稚氣的面龐布滿狂喜神色：“我配合，我一定配合仙子姐姐的治療，仙子姐姐要我做什麽我都願意。”

雷騰自幼病痛纏身，雷王妃在雷騰五歲時便因同樣的病症香消玉殒，雷王爺便把全部的愛都轉移到雷騰的身上，對他愈發疼惜愛護，導致雷騰雖已十七歲，卻純真善良得與孩童無異。

雷王爺深知兒子對白衣女子一直念念不忘，如今高興得簡直忘乎所以，表達情感又太過直接，唯恐白衣女子心生不悅，急忙轉移話題：“不知我們需要做些什麽？”

白衣女子微微施了一禮：“王爺只需等待即可，先行告辭，王爺珍重。”

“仙子姐姐，你還沒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呢？仙子姐姐……”

雷騰掀開被子沖下床時，白衣女子的身影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恍若從未出現過一樣。

雷王爺目光落在空曠的門口，忍不住贊嘆一句：“真是一個奇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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峨眉山東麓，毫無人煙的密林深處，像似被驀然劈開的一方天地，穿過一片蔥茏竹林，越過一條涓涓細流，出現一個簡簡單單的小院落，一個小木屋，四周圍着青竹栅欄，院落裏兩棵枝繁葉茂的梧桐樹，樹下一方木桌，一條長凳，桌上一壺一杯，幾片嫩綠梧桐葉。

潔白如玉的手掌輕輕推開院門，雪白裙裾拂過門角，翩翩駐步在梧桐樹下，午後的陽光透過濃密枝葉斑斑點點落在衣袂上，像似濺起了晶瑩水花。

纖長手指慢慢撫上耳畔，雪白的面紗一寸一寸滑下，露出面紗下絕美的容顏，清麗絕俗，不染纖塵，正是五年前萬念俱灰縱身跳下萬丈懸崖的心心公主。

手指撫過桌上梧桐葉，冷淡無波的眼眸頃刻浮出驚懼神色，清麗的身影翩然一晃，落到青竹栅欄前。

斑駁陽光灑在木桌上，一條綠油油的毛毛蟲正歡快地扭動着身軀蜿蜒前行。

她扶住青竹栅欄大口大口喘息，眼前驀然出現熟悉得深入骨髓的身影，耳邊是他含笑的輕聲話語：“這麽可愛的一個小東西，也至于把你吓成這個樣子？” “照你這麽說來，我倒是應該謝謝它了。”

寒冰似的眸子裏浮出難抑的痛色，纖長手指猛地扣緊衣袖，俯身嘔出一口鮮血，狠狠按住心口，倚着栅欄慢慢坐在地上。

出指如風，封住胸前穴道，極目天際盡頭的飄移浮雲，長長吸了一口氣，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

燦爛的陽光照進眼中，裏面的痛色卻不曾減少哪怕一絲一毫。

五年前那個無星的夜，她帶着滿腔絕望跳下了萬丈懸崖，最後一抹意識是一道白光在身畔閃過，托住她，慢慢墜入崖底。

白光是她的坐騎飛霄，飛霄同她修行萬年，早已不是普通的靈獸，已然擁有騰雲駕霧的本領。

她雖然安然落在崖底，卻已耗盡心力，命在旦夕。

世事難料，她終究命不該絕，奄奄一息之時被前來峨眉山尋人未果的雷王爺所救，她本已無一絲求生之心，卻因雷騰純摯真誠的情感，童言真理的話語，喚起了她零星的求生意識。

離開雷王府之後，她漫無目的地走進了峨眉山深處，只想在幹淨的佛家聖地安安靜靜地度過最後一段時光。

随着時間的流逝，她的意識越來越松散，越來越模糊，也不知道走到了哪裏，便暈了過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終于睜開了眼睛，映入眼簾的是斑斑點點的金色星光，只是那星光似乎過于耀眼了，晃得眼睛有些刺痛，她下意識地閉上眼睛再次睜開，卻驚奇地發現自己正處在一片茂密的森林中，四周的樹木高聳入天，枝繁葉茂，濃密的枝葉遮擋住高遠天空，哪裏能看到一顆星星，縱然是太陽都很難看到的。

而頭頂那金光閃閃的光亮并不是星光，而是數十顆适時成熟的千年朱果發出的光芒，她竟然暈倒在了一棵千年朱果樹下。

千年朱果，一種千年開花，千年結果，千年成熟的人間仙果，雖不能起死回生，卻是玄門中人的療傷聖品，若得此果，修複內傷，恢複法力，亦非難事。

能夠得遇此等人間仙果，定然是與之有緣之人，就這樣，她陰錯陽差地得到了千年朱果，慢慢恢複了法力，在峨眉山金頂雲霧缭繞的清風洞開始了五年的閉關修行。

由于郁結于心，心神不一，她每每思及往昔之事，都會導致氣血逆行，受盡了噬心蝕骨的疼痛折磨。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心頭的疼痛與日俱增，唯一的擺脫方法就是忘記，可是她忘不了，可能更多的是她根本就不想忘，所以，她只能選擇不想起，把所有的記憶冰封在心底最深處的一個角落，別人觸不到，自己亦不會輕易去碰觸的一個角落。

她本想就此修行，永不入世，可是，塵世間還有幾件事未完成，她欠的債還未還，她受的恩還未報，讓她如何安心徹底出世，修道成仙。

她望着天際盡頭慢慢閉上眼睛，待一切都塵埃落定了，她也就徹底解脫了。卻不曾看到，剛剛還風輕雲淡的天際盡頭，頃刻間，風起雲湧，大掀波瀾。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