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花名

清澈的湖面之上,坐落着一座亭臺水榭,琉璃瓦金碧疊錯,紗幔垂曳,水晶珠簾微微晃動,如隔着虛幻的缥缈雲端,倒映在湖波裏。

溫玹此時正坐在裏面聽曲子,面前有宮廷女子撫琴,素手纖纖撥弄着琴弦,流淌出婉轉低回的曲調,宛若空谷生幽,連綿不絕。

一曲結束後,女子葇荑似的手輕按住了弦。

溫玹清俊玉白的臉上柔和清冷,問向為首的那名女子,“你們方才所奏的這支,乃是東靖的曲子吧?”

“正是。”女子柔聲答道,“奴婢聽聞殿下乃是從東靖而來,故而擇了這支曲子。”

溫玹将花紋茶盞放回案上,“難怪聽來耳熟,那這次便換支虞陽的曲子吧。”想了想,又問道,“你家君上平日裏都喜好聽什麽?”

女子如實回答:“奴婢不知。君上平日裏不常聽曲。”

溫玹不出所料,淡淡“哦”了一聲,又問:“那他平日裏都喜歡幹什麽?”

女子遲疑道:“……似乎,除了修煉功法,就是處理處理政務一類的,奴婢不在前殿侍奉,具體也不大清楚。”

溫玹思忖了會,又道:“那你們虞陽王宮裏,有沒有哪位和你家君上關系特別親近的男子?尤其是那種長相好看,身懷一技之長的……譬如,會跳舞什麽的?”

女子愣了下,“這……好像沒、沒有。”頓了頓,又遲疑的開口道:“不過……二殿下算嗎?”

“二殿下?”溫玹微怔,“他會什麽?”

“會舞劍。”

“……”

正說着,闵韶已經遠遠的順着湖畔走過來了,一進水榭,便見到溫玹正閑适的坐在幾案前,面前還有侍女在奏琴,不由得腳步微頓。

闵韶視線将水榭內掃了一圈,神情微不可查的有些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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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他一氣之下分明将話說得那麽重了,但溫玹看起來……好像一點也沒當回事?

見闵韶進來,侍女紛紛抱着琴退了下去。

溫玹站起身,神色平和道:“君上來了?正好,昨天那件事,我正有話要說。”

闵韶擡眸看着他。

“不過說之前,我可否向君上提一個請求?”溫玹一襲白袍,長身玉立。

“什麽請求。”

溫玹淡淡道:“此事皆是我一人所為,沒得任何人授命,更無意牽涉于虞陽,所以只請君上一聽便可,莫要插手。”

闵韶眸色沉冷,“你是怕我加害東靖?”

“關乎國事,自當謹慎。”

闵韶靜了片刻,負手而立,算是答應了他,冷聲道:“說罷。”

溫玹道:“其實,我昨日原想暗殺的……乃是堯國的晉北侯,馮泰。”

闵韶平靜的看着他,“原因呢。”

“他想對東靖不利。但這只是我的猜測而已,所以沒有證據。”溫玹表面仍舊鎮靜的與他對視,手暗自在袖中攥了攥。

闵韶眸色略微一沉,“你就是為了這個……”後半句的“才去冒這麽大風險”沒有說出口,他喉結微動,忍了忍,終是将話咽回去了,“……罷了。”

他眼眸一擡,又道:“但你又怎麽能确定,将舞姬買下的一定會是晉北侯?”

溫玹頓了頓,道:“我先前打探過,他喜好男風,平日又怠于修煉,只要有人在他耳邊吹風,定然會動這門心思……在此之前,我本以為這件事至少能有九成的把握,但沒想到你會……”

後面的話他沒再說下去。

闵韶點點頭,冷淡道:“很好,神機妙算,是我耽擱你了。”

溫玹沒有作聲。

闵韶聲音冰冷,“的确,此人是死是活,與我虞陽無關。但你當真以為,若是你昨晚得了手,事态發酵起來,不會牽涉到我虞陽?”

他冷冷看着溫玹,道:“倘若晉北侯當真在我虞陽都城被殺,你不妨猜猜看,依照堯國國君的風格,他會開口向我虞陽索要多少補償,或是提出什麽無恥不合理的條件?”

“假若真是如此,你難道是想讓我,替你東靖的安危買賬麽?”闵韶嗓音沉冷的加重了“我”字,眸色冷漠的看着他。

溫玹微頓了下,随即道:“此事……是我考慮不周。”

“知道便好。”闵韶拂袖轉過身去,無意再與他多說,眸色沉着視線看向遠處的波光粼粼,冷聲道,“你走吧。”

溫玹眸子動了動,似乎欲言又止,但到底什麽也沒說,站在原地沒動。

微風細細,簾幔疊蕩。

闵韶站了半晌,身後卻始終沒有動靜,忍不住蹙眉轉過頭來,“你怎麽還不走?”

溫玹不知是在猶豫什麽,唇瓣微抿,糾結了片刻,竟然又在幾案邊坐下了。再擡起眸時,神情已經恢複了平靜,又好像帶着絲坦然的看着他:

“我沒有錢。”

“……”

闵韶不禁愣了愣,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

半晌,他才難以置信道:“……幹什麽?我放你回去,你難道還想找我訛錢?”

溫玹頓了下,解釋道:“不是。我是說,你花了一萬兩将我從萬相樓裏‘贖’出來,雖然只是碰巧,但我也不能就這樣一走了之,讓你人財兩空吧?”

“……”闵韶神色複雜的看着他,“所以呢?”

“這筆錢我總歸不能欠你的,要麽給錢,要麽留人。所以我現在就派人回去準備銀子,一旦湊齊了就快馬加鞭立刻送來。這段時間,我就、就只好先把人暫且押在你這兒了。”溫玹面上鎮定,說的時候還是不慎結巴了下,忙咳了聲掩飾過去。

“……”

闵韶靜默良久。

他怎麽也沒料到,他怒氣上頭強行扣留下來的人,竟然不僅不跑……還腦子傻了反倒往坑裏鑽。

他甚至都忍不住想問問了,東靖是風水不好,還是苛待你了?抑或者是他虞陽王宮裏有什麽值得欣賞,而在東靖又沒有的東西?

闵韶腦海裏忽然閃過一道念想。

對了,今日關溫玹的那座宮殿裏,種了些海棠樹。

正巧溫玹喜歡海棠,而那幾棵又品種特殊。

看來他得找個時間,命人将那些樹拔了。

不過他當然知道,溫玹不可能因為這麽荒誕的原因留下,但也實在想不出更加有力的理由,于是目光幽深的看着他,道:“你若是現在不走,等我反悔可就晚了。況且,你一夜未歸,就不怕與你同行的蕭成簡心急?”

溫玹不禁一頓。

他知道闵韶很久以前就不太喜歡蕭成簡這個人,但不知為何又總是在他面前提起來,只好道:“不會……我那時沒遞信號給他,他過了時辰自會離開,而且昨日萬相樓的人看得一清二楚,定然也會告訴他的。”

闵韶沒再說什麽,淡淡瞥了他一眼,“很好,那你自便吧。”

而後一拂袖,理也不理的走了。

溫玹微吐出口氣,玉白的臉皮不禁微燙。

……其實他也沒想好留在這裏能做什麽,只是腦子一熱臨時找個借口留了下來,甚至一時不知是該早點讓人把“贖金”送來,還是再心懷僥幸的往後拖一拖。

但闵韶也是真的對他不聞不問,之後一連五日,始終沒有出現過。

倒是闵琰這些天閑來無事,練過劍後就會繞到廣寒殿來找他閑聊。

闵琰今年剛及弱冠,心眼也耿直,雖然常常自以為已經表達的十分委婉,意圖卻還是十分顯然——無非就是仍在好奇那日萬相樓發生的事,想要旁敲側擊的探出點什麽來。

溫玹裝聾作啞,假裝不知情。

闵琰起初也不是沒去找他哥問過,但他哥性子冷,嘴巴嚴,問來問去最後只問出那天是把人帶回來了,安排在後宮的某一處院落,更多的便不許他再探聽。

到了後邊,闵琰見實在探不出話來,實在繃不住了,索性直白開口——

“你知道那個舞姬到底在哪嗎?叫什麽名字?長得好看嗎?”

溫玹遲疑,“……你問我?”

“是啊,我哥說你那天見到了,叫我來問你。”

溫玹太陽穴一跳,這個闵應寒……

他沒辦法,只得硬着頭皮道:“他人在哪我不清楚,名字麽……”他當場胡編亂造了一個,“就叫水仙,長得還行。”

但其實沒人猜得到,“舞姬”本人就是他自己,名字也是他照着秦樓楚館的風格瞎起的。

結果他就這麽随口一說,闵琰卻當真了。

于是從這天起,虞陽的後宮裏——至少是從傳聞上——就添進了這麽一位名叫“水仙”的、長相還行的、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神秘男性舞姬,一時間還在宮內轟動不小,引起了宮人們的諸多揣測。

多年以來幹幹淨淨、一塵不染的虞陽後宮,就這麽莫名其妙的被溫玹挂上了一個徒有其表的“花名”。

實在難以想象,闵韶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會是什麽表情。

不過這說來其實也不怪他……溫玹尴尬的想,分明是闵韶自己要把鍋甩過來的。

……

等他再次見到闵韶時,是在第六日的晚上。

彼時月色如霜,闵韶正在廣寒殿附近的六角亭裏擦劍,溫玹回來的時候必然要從這裏經過,就像在刻意等他似的,想不遇見也難,便理所當然的上去打了招呼。

“君上這麽晚了還沒睡?”

溫玹手負在背後,手指上拎了壇不知從哪蹭來的酒,深墨色的壇子搖搖晃晃的輕擺,一襲月華似的白袍拾級而上,走進亭子。

亭內沒有宮人守着,只點了一盞蓮花挂燈,燭光有些昏暗,闵韶眉弓深挺鋒利,并未擡眸,只擺弄着膝上的長劍,問道:

“你那一萬兩銀子,打算湊到何年何月?”

“唔……明日吧。”溫玹語氣淡淡的回答,不知是真是假,眼尾纖長的桃花眸掃過他手裏的劍。

那把劍已經跟在闵韶身邊十餘年之久了,劍身鋒銳修長,劍面用焰色刻着繁複的咒紋,只要被靈力一催動,便會如飛朔流火一般,泛起躁動狂熱的猩紅。

溫玹對它再熟悉不過,因為曾經無論是修煉也好,比試也好,抑或是在交鋒之時,他都曾與這把劍交過手。

只不過,他記得這把劍現在還沒有一個屬于它的名字。

“君上這劍,若是能配一只武魂靈智就好了。”溫玹突然随口道。

闵韶手上一頓,眸色幽深的擡眼看他。

“此話怎講。”

這世上的武魂并不稀缺,有錢的世家子弟近乎人手一個,但最難得的,就是武魂當中最純粹的“武魂靈智”,堪稱武魂中的極品,可遇而不可求。

上一世的時候,闵韶的确偶然得到了一只,好巧不巧,還是正與他相匹配的火屬性,将其煉入劍中後的效果,自然不必多說。

這一世,他也的确打算再将那只武魂靈智取回來。但……

“你知道何處有武魂靈智?”闵韶眼眸盯着他。

“……自然不知,我只是覺得,像君上這般修為屈指可數的人,若是能有個武魂靈智在身就更好不過了。只可惜這天下靈智甚少,我連見都不曾見過。”溫玹言語間半點破綻沒漏。

闵韶又看了他一會兒,轉而将長劍化回了虛空,“我的确有這個打算,不過……”

他正要說什麽,這時,只見黑沉的天際忽然劃過一道如流星般的亮色,飛快的倏然曳來,短促而迅疾,星芒般的光點十分醒目,近乎瞬息便如靈蛇般竄入了六角亭中。

“吧嗒”一聲落地,将他的話打斷了。

一塊半掌大小的亮銀色物件掉在了地上,正落在溫玹腳邊。

不等人做出反應,這塊東西便緊接着如一條蹦上岸的魚,開始不停的原地撲騰起來。

吧嗒、吧嗒、吧嗒……

物件堅硬的質地不停的彈着地面,在空寂的環境中發出惹人心煩的響聲,仿佛沒人理它它就要自顧自地一直跳,一直跳,跳到有人搭理為止。

見到這件東西,闵韶眸色驟然一變。

流魚。

這是當年在天隐山剛剛拜入師門的時候,太玄老祖送給他們的第一樣東西。

流魚是太玄老祖親手所做的,當初分別給了他們一人三枚,一枚為主,另兩枚為次,可做緊急時候通信所用,并附有一定的儲物空間。

這樣法器雖然可以重複使用,但也有一定的局限性。流魚只認靈力,一旦被一個人的靈力所開啓,便不能再為他人所用,而且雖然通信速度極快,但也必須要對方手中擁有一枚被相同靈力開啓過的“次”魚才能使用。

所以相互之間能夠使用流魚的,定然都是與自己關系斐然的人。

當年他們一人只有三枚流魚,主魚要自己留着,另外兩枚次魚則要考慮送給身邊親近的人。

當時僅有九歲的溫玹笑眯眯的給了他一枚,如此一來,兩人之間的流魚便有了。

闵韶思慮了半晌,将一枚給了弟弟闵琰,另一枚則給了他的師尊太玄老祖。

溫玹則是捏着另外一枚,想了又想,對他道:“我覺得……既然你已經給了師尊一枚,那我就不用再給了。”

闵韶道:“為什麽?”

“因為想找師尊的時候,我可以用你的那一枚呀。”

溫玹奶聲奶氣的說道。

“反正我們會一直在一起的嘛。”

而後,溫玹便将這枚思忖了良久的次魚,拿去山下,送給了當年的蕭成簡。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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