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清平鎮

闵韶看着溫玹将那枚流魚撿起來,神色暗了暗,見他從中拿出兩張材質上好的紙來。

其中一張是封普通的信箋,另一張他也認得,是國事中常用來傳達任務的契紙,若是接受任務,就要在上面以靈力簽契。

那封信無疑是蕭成簡發來的,溫玹潦草的看了一遍,眉間似有似無的皺了皺。

“若是東靖那邊有急事,你現在就可以回去。”闵韶緩緩站起身,語氣十分寡淡。

“無關東靖,是蕭成簡自己。”溫玹似乎無奈,将那張契紙翻上來,“他說臨時有事,要我替他将這份任務做了。”

蕭成簡在東靖所任的官職算是半個武官,每個月都會被國君安排些活兒幹,有時說是有事推脫不開也不知道真的假的,指不定又是因為費時太久,地方偏僻,或是什麽亂七八糟的理由幹脆犯懶不想幹了。

說着,溫玹手指捏着契紙的下端,看也沒看上面的內容,幾乎半點沒猶豫的在指尖亮起了微弱交旋的靈流,如同小漩渦般凝聚起來,眨眼間便在上面烙下了一枚靈力印記,将契紙簽了。

闵韶看在眼裏,負在身後的手略微一縮,面色更添了幾分陰郁。

有時候溫玹對蕭成簡的信任是他自己都不曾注意到的。這種信任對于溫玹而言,可能只是多年來的竹馬之誼,兩個狐朋狗友相交,一切推心置腹都顯得無比順其自然。

可對于闵韶來說,這種信任又像是一種依賴,如同一把濃烈滾燙的妒火,點燃了一次又一次,将他心底燒得面目全非。

溫玹又何嘗不是與他一起長大的。

無論是問道修行也好,柴米油鹽也罷,兩個人那麽多年的朝夕相伴,一點一滴滲透在心裏,滋長的不僅僅是他從無知懵懂,到慌亂悸動心顫不止的情愛,更多的還有随之而生的落寞,卑微,失魂,嫉妒……像是生在心底除不盡的雜草,越長越旺盛,越長越荒涼。

盡管這一切的起源并非是因為蕭成簡。

而是他一朝走錯,與溫玹徹底背道而馳的那些年。

他本該怨的是他自己,但卻無論如何也不能說服自己不去想。

假如當年一直陪着溫玹的人不是蕭成簡,亦或者根本就沒有蕭成簡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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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會如何?

溫玹并沒察覺到他忽然糾纏起來的心緒,從契紙中擡起頭來,“……對了,君上方才要說什麽?”

闵韶眸色幽寒深邃,看了他片刻,兩片薄唇輕碰:“我說……若是我要你跟我一起去找武魂靈智,你願意麽?”

溫玹一愣,半晌才木然的問:“為什麽?”

“沒有原因,去還是不去?”

“……去。”

“但……”溫玹看了看手裏的契紙,遲疑了會兒,道,“這份契紙我已經簽了,上面的任務是有時限的。不如這樣,等過幾日我将這個任務完成了,再來虞陽找君上商議武魂靈智的事,如何?”

“我跟你一起去。”

“什麽?”溫玹眼眸微微睜大。

闵韶抽走了他手裏的契紙,舉在他面前,指尖點了點,冷聲明确道:“這個,我跟你去。”

虞陽國君性情孤冷矜持好面子,簡而言之就是要臉,并不想承認自己因為一時的醋海翻騰,将先前在溫玹面前保持完好的冷血疏離,全都變成了一個屁。

溫玹愣了愣。

雖說找他一起去尋武魂靈智,這點在道理上不是說不通的。存在武魂靈智的地方往往兇險難測,闖入的人數太多容易驚擾到當地的妖靈鬼神,招來不必要的麻煩,所以去的人自然越少越好,但這就得要求對方有足夠的修為實力,譬如以溫玹的條件,便剛好符合。

可溫玹又不傻。

若說先前只憑那些朦胧的猜測和感覺,說他是在自作多情還完全有可能。但眼下他卻能确定了——闵韶身為虞陽國君,竟要纡尊降貴的跟他做這種雞毛蒜皮微不足道,乃至于是自降身價的任務。

如此要再說對他半點情分也無,豈不是在掩耳盜鈴?

溫玹忍了忍沒讓自己嘴唇彎起來,面色鎮定的答應了。

……

根據契紙上所提到的,東靖國某處偏遠鎮子上的靈氣出現了問題,導致鎮上的植被作物生長異常,長盛不衰。而溫玹的任務就是負責查清這次狀況的原因,并将當地的靈氣恢複正常。

一般出現這樣的情況,要麽是寶物現世或邪物作祟,要麽就是有靈獸大妖出現,更或者,就是有人惡意在當地搗亂。

無論哪一種,要解決都不算太麻煩的事。

從虞陽都城到東靖清平鎮,溫玹和闵韶禦劍整整一天一夜,在翌日天亮時抵達。

由于闵韶眉心的印記太顯眼,容易被人認出來,便提前遮上了特殊的藥脂,簡單換了常服,與溫玹散步似的在鎮上觀察了一番。

清平鎮依山傍水而建,與王城相隔甚遠,雖然算不上富庶,但百姓也都能自給自足。

兩人大致轉了一圈,從田壟間又繞回了街上,溫玹手裏的驗靈石始終顯示着鎮上的靈氣異樣,卻從沒産生過特殊的強烈反應,一時也分辨不出根源在哪兒,最後還是決定先找當地百姓問一問情況。

清早外出的人已經很多了,百姓們來來往往,趕集的趕集,忙工的忙工,路邊也不乏支着小攤賣早食的。

道旁的包子鋪籠屜一開,蒸騰的濃霧缭繞逸散,噴香的蒸包味随之飄出,鋪子老板隔着眼前的雲山霧罩,手裏晃悠着粗制芭蕉扇,敞着嗓門嘹亮的吆喝——

“包子咯——豬肉梅幹素三鮮咯——”

對街賣炊餅的小攤也跟着喊:“炊餅炊餅,三文一個——醬肉餡的炊餅——”

“李記涼面,紅油打鹵樣樣全——便宜又大碗喽!”

就連旁邊支棱着破木桌,擺攤算命的神棍都跟着湊熱鬧,坐在木凳上往身後掉渣的土灰牆上一靠,拖着悠懶的腔調沒睡醒似的吆喝——

“前看昔去少年游,金印紫绶懶輕裘。無關君斷吉兇事,不信卦盤統千秋。後觀去日無可追,敗送酩酊終成水。無非大夢浮沉客,只問蒼生求不求?”

故弄玄虛的念完一首詩,那人懶洋洋的掀起眼皮來,正對上溫玹的視線,唇邊立馬随性的扯出抹笑,“喲,那邊那位公子,要不要來占一卦啊?蔔問前程,消災解難,價格公道,童叟無欺。”

不等溫玹說話,闵韶冷漠料峭的眸子看也未看那人一眼,與溫玹說了句什麽,兩人朝另一個方向走了。

那神棍“啧”了一聲,摸了摸已經有些紮手的青灰色下巴,“沒禮貌。”

兩人前腳剛走不久,眼前忽然飄忽而過一抹純白。質地綢軟的寬袖從神棍面前的破桌沿上無意掃過,“叮”地幾聲萦回細響,碰掉了幾枚銅錢。

白衣勝雪的男子腳步微頓,俯身撿起地上的銅錢,放了回去。

神棍眉眼輕佻,往桌上瞅了一眼,張口就謅,“喲,道長。您這乃是個歸鴻卦象啊,離久還家,失物再拾,故人重逢……好兆頭,好兆頭!”

他邊說邊坐直了,語氣輕浮的笑道:“要不您把這卦爻完?我給您打個對折,算您一兩銀子,如何?”

谪仙似的道長充耳不聞,眉目清冷廣袖飄然,面不改色的直接走過,轉眼就只剩了清逸渺然的背影。

神棍笑容立馬斂了,又“啧”了聲,将銅錢撿回手心裏,自顧自的感嘆:“現在的生意可真不好做,再這麽下去連口饅頭都吃不起了。”

他邊說着,掂了掂手心裏的三枚銅板,後腦枕着手臂往後一仰,破木凳吱嘎地往後傾斜,後背靠着的灰牆直掉土渣,兩條腿半吊不吊的往桌上一擱。捏着其中的一枚,舉起來仰頭用錢孔對準東邊的日頭,眯着眼睛,悠聲嘀咕:“同樣是給人算卦,我怎麽就混不着飯吃呢……”

溫玹跟着闵韶進了家食肆,點了份清粥小菜,叫着店裏的小二詢問了一番情況。

這才知道,原來清平鎮的靈氣異樣不是最近的事,而是早在三個月以前就有了。起初的時候還不太明顯,直到冬天裏邊所有植物莊稼發了苗,大家才覺出不對,但百姓們都覺得這不是什麽壞事,請求官府将此事往後拖一拖,盼着今年的莊稼能大豐收一筆。

而清平鎮的當地官員也是個辦事不牢的,竟覺得這些平頭百姓說得挺有道理,總歸也沒什麽不好的事情發生,就拖了一月又一月,直到最近才往上奏報。

溫玹在心裏默默記了一筆,回頭絕對得扣這人幾個月的俸祿。

轉而又問了問三個月前有沒有什麽身份不明的人進鎮,或是鎮上有沒有特別的事發生。

小二回想了半天,那時候正是冬月,又臨近新年,來鎮走訪串門的外地人很多,也記不住有什麽特別的。

唯一稱得上件大事的,就是三個月前東邊山腳下建了座月老廟,鎮上年輕人不少,香火還算挺旺。

溫玹謝過他,給了點碎銀子。等到粥菜上了桌,小心翼翼的把燙手的碗挪過來,看了看坐在對面闵韶,“君上……不餓嗎?”

闵韶淡道:“不餓,不必管我。”

溫玹用勺子在粥裏攪了攪,随口問起,“早就聽聞君上平日裏不吃飯,只服辟谷丹,可是因為虞陽的廚子做的不合口味?”

闵韶道:“不是。”

溫玹想了想,“那就是有別的原因,所以不能吃東西?”

“也不是,只是習慣而已。”闵韶神色冷淡,并不喜歡提起這個問題。

溫玹識趣的沒再問下去,默默喝粥吃菜,等到半碗粥下肚,才轉移話題道:“這次的任務比我想的要複雜些,暫時沒什麽頭緒,我們等會兒不如先去那座廟裏看看吧。”

闵韶淡淡回應,“也好。”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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