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幻境·過往(一)

他看着面前空蕩蕩的一片白茫。

驚愕,又不可置信。

那溫柔的聲音和語氣實在太令他熟悉了,像是勾出了什麽塵封已久的記憶,随着閘門打開破湧而出。

但又僅僅只有那一瞬。

那麽清晰,又那麽渺遠,鏡花水月般在他清醒的剎那撈了一場空。

闵韶險些以為自己出了幻覺,正呆站在原地,忽然聽到背後傳來細弱微小的哭泣聲,猛地回過頭去,便看見一片失色的蒼白無垠中,不知何時多出了一棵寸芽不生的枯樹。

那樹蒼老而粗壯,卻已然形容枯槁,樹下正有一群衣着各異的宮人圍在一起,俯着身低吟細語,像是在輕聲安慰誰。

宮人們的聲音傳到闵韶耳朵裏,如夢語呢喃般嗡嗡不清,那些身影太過擁擠,闵韶緩緩走過去,直到走近身邊,才看清被圍擁在裏面的人是誰。

那是個年紀半大的孩童,正蹲在樹下捂臉哭泣,仿佛剛經歷了什麽悲痛欲絕的事,腦袋深埋着不停地用袖子擦眼淚,無論旁人怎麽安慰也無法止住,連露出的一截白玉似的脖頸都哭得通紅,袖口被淚水洇濕了大片。

闵韶剛一靠近,宮人們便自覺退後幾步給他讓出了路。

那小孩似有所感,忽然擡起那張青嫩稚澀、哭得涕泗橫流的小臉,伸出手緊緊扯住了闵韶的衣袖,像是無依無靠的人終于抓到了救命稻草,烏黑純澈的眼眸裏蓄滿了哀痛的淚水。

聲音破碎、近乎絕望的仰着頭,對他道:“哥……”

“我們的娘親,沒有了。”

闵韶眼眸倏然睜大。

闵琰!!

而且還是模樣只有十歲出頭的闵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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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會……怎麽會?!

闵韶恍遭雷劈中般僵在原地。闵琰卻仍是緊抓着他的衣袖,脆弱白皙的手掌攥得泛紅,年幼的嗓音稚澀可憐,用那雙熟悉又陌生的眼睛仰視他,泣不成聲的不停悲咽重複着:

“嗚嗚……哥,怎麽辦?”

“我們的娘親沒有了……”

“我們的娘親沒有了啊……”

那雙眼睛痛苦哀泣的看着他,那麽悲哀又無助,與八年前他們的母妃離世的那天如出一轍。

幼小的闵琰拉着他的手,拉着這世上他僅剩的依靠,眼淚洶湧不止的掉下來,手是顫的,身體也是顫的。

他們的娘親死了,從此再也沒人給他們在午後煮青梅湯,再也沒人替他們在父上面前求情,再也沒人能讓他們體會到親人之間的寵溺和疼愛了。

兩個尚未長大的少年,在那一瞬甚至都産生了茫然和無措。

他們今後的路該怎麽走?難過的時候該去依靠誰?痛苦的時候又能從哪裏得到慰藉?

那時闵韶心裏亦是疼痛至極,眼眶憋得通紅,但又明白自己身上肩負的是什麽。他是一國儲君,是世人眼裏生來帶着光芒的天縱奇才,是他父上極盡嚴厲和苛待也要培養成的權勢繼承者。

他不能哭,也不能懦弱。

甚至不被允許,在母妃的靈前下跪磕上一個頭。

那時的闵琰緊緊拉着他,淚眼模糊的啜泣着,說出的話仿佛于耳畔重合。

他道:“哥……我們的娘親沒有了……”

“我們再也沒有娘親了。”

恍惚間手上一松,有什麽東西随着闵琰的拉扯掉在了地上。

闵韶低頭看去,才發現是他方才被那個女子塞進懷裏的、新做好的衣裳。

嶄新的綢面,連繡紋都是細細密密,一針一線親手縫上去的。

他臉上的神情忽地破裂了,露出一絲深絕的悲痛,向來冷冽的眼眸倏然紅了。

他看着面前的闵琰,胸腔難以抑制的發顫,正要蹲下身,去碰一碰他,闵琰卻突然松開手,站起來徑直朝着身後某個方向跑了。

闵韶趕忙回過身,便見到那抹瘦小的身影跑進了一座大殿裏。高闊的殿門內漆黑一片,如同張着獠牙惡口的猛獸,轉眼便将那身影的最後一片衣角吞噬了。

闵韶一慌,鬼使神差的追了上去,跨過門檻的那一刻,眼前的黑暗卻倏然成了徹亮通明的凄白。

滿目冰冷的白绫懸挂在大殿裏,四周無數祭靈燈沿壁環繞,将整座大殿映得森冷慘然。

不計其數的宮人穿着喪服跪伏在地上,個個面露凄喪,似真似假的或是掩面低泣,或是嚎啕大哭,朝着石階上的靈棺俯首磕拜,哀恸不絕。

闵韶頓時血色盡褪,面色慘白的看着面前的景象,寸步難移。

八年前的一切,歷歷在目的重現在他眼前,當年無數次的午夜夢回,好不容易在時間流轉中埋入心底的記憶……再一次被痛不欲生、鮮血淋漓的挖了出來,如此冷酷又真實的擺在他眼前。

耳邊傳來低嗚高訴的哭泣聲,像是數不清的尖銳銀針,根根刺進他的心髒肺腑,直紮得他胸口生疼。

盞盞晃動的祭靈燈,道道凄涼高懸的白绫,夢魇般糾雜着愈漸凄厲高亢的悲哭,萦繞在他眼前,逼得太陽穴泛起刺痛。

就在他耳畔嗡鳴之際,幾個宮人壓低的議論聲忽然傳來:

“芸妃病了這麽多年,到底還是死了。虞陽都城的第一美人啊,可惜了……嫁入王宮這麽多年,自從誕下子嗣後,君上就再沒來看過她一眼。就算獨占于後宮又如何?還不是和活在冷宮中一樣……”

“聽說芸妃死前本還有辦法挽救,只因虞陽近來戰事頻發,朝中各務緊張,君上不肯為芸妃分出人手去尋藥。況且君上的性情誰人不知,那藥找得到找不到都未必,決計不會為了一個女人分散朝中精力。”

“芸妃何其溫婉賢良的女子,當初若是沒嫁給君上,就算最終病死,此生也比在王宮裏過得安穩如意吧……”

那些宮人後面又說了什麽,闵韶卻再也聽不清了。

他耳畔被巨大的嗡鳴聲掩蓋,腦中陣陣發疼,胸口刺熱灼燒的痛楚湧上來,雙眸被染成猩紅,流火般的墨色道印泛起妖冶的紅。

他強忍着劇痛,極緩極緩地朝着前方跪下來,痛得低首蜷縮在地上,眼前陣陣的昏聩發黑,青筋暴起的額頭觸着冰冷的地面。

又像是隔着似夢非夢的一世,終于,将靈前遲來的叩首落下了。

他骨節青白的手緊緊攥着,手臂不住的發抖,脖頸漸漸泛紅起了青筋,四肢百骸如同被熔海驟浪卷過,千斤重的滾燙岩石壓在他胸口,連每一次呼吸,都是竭力顫抖的。

無情道的反噬,終是再度兇猛而徹底的發作了。

闵韶眼前天昏地暗,意識和神識被燒筋灼骨的痛徹底吞沒。

這一次的發作竟比近年的哪一次都要洶湧猛烈。

他已經很久沒有這般痛過了。

曾經無數次,闵韶都以為自己會在這樣的痛苦中死過去,可卻每一次都捱了過來,就好像上天一定要讓他承受這樣的作弄折磨,讓他在自己的選擇中痛不欲生,不死不休。

亦或者他本就命該如此。生來就是父親延續千百年君王大業的工具,無論他怎樣茍且的活着,都要完成那個人生前的囑托。統大權,成帝業。

闵韶疼得快要失去知覺,又在混沌和昏厥之間左右徘徊,煎熬的忍受了不知多久,身上的痛楚才終于稍稍減退了一些。

待他渾渾噩噩的睜開眼時,渾身的衣裳都已經濕透了,整個人像是從水裏撈出來的一般,額前發上的汗水滴進眼睛裏,緩和了許久,才漸漸将意識拉扯回來。

他身上仍是痛的,道印的反噬還未徹底消退,但已經比方才好忍許多。

他面色蒼白的擡起眸,發現窗外的天色已經是日近黃昏了。

雲霭薄紅,殘陽如血。

闵韶眉間緊皺的閉了閉眸,想等這陣痛楚徹底過去,卻聽到耳邊傳來咯吱一聲房門推開的聲音,緊接着有人倒吸了口涼氣,幾聲腳步急促,快步朝他走了過來。

“寒兒!”一雙有力的手掌趕忙将他從地上扶坐了起來,抓住他的手腕探了探脈搏。

熟悉的稱呼和聲音,讓闵韶狠狠恍惚了一瞬,他擡起那雙深邃中近乎破碎的眼眸看過去,正對上一雙痛惜關切的眼。

頓時怔然。

“師尊……”

他下意識的看向周圍,終于呼吸一滞的意識到這是哪裏——

天隐山山頂的那間房屋。

他曾經獨自一人,居住了四年的地方。

一股糾雜難明的情緒瞬間湧上心口,眸中不禁發顫。

當年,他親口向師尊祈求教授他無情道,從修道的第一日起,便将自己關進了這間狹窄的屋子裏。

他那時一心想要修煉,一心想要求強,在嘗到喪親之痛的滋味後,便懷着一腔自以為是的少年意氣,想用自己的這雙手去保護這世間僅剩的與他血濃于水的弟弟,不僅如此,他甚至還想做一個不抛道義,将蒼生與權勢并重的君王,想有朝一日,能親手護住他所有想護住的人。

那年他尚且十六歲。正是長出逆鱗的年紀,又被“驚世奇才”的吹擂捧奉澆灌成了一頭自負的倔獸,于是當真是不知死活的,竟癡心妄想去碰了多少高宗仙士都不敢輕易嘗試的毒刺,心底裏甚至妄圖與他千古獨一人的師尊相媲。

現在回想起來,他那時簡直是瘋了。

那時師尊再三提醒過他,修無情道者,不可忌殺,不可生畏,不可怨憎,不可執念,不可動情。

如若不然必遭苦楚。

可年少的他實在高估了自己的心性。

甚至是從道印結成的那日起,他才意識到自己的心裏原來藏了那麽多自己都說不清的東西,才知道原來他的七情六欲可以生的如此簡單。

他會忌,會怨,會憎,會畏。

亦會……動情。

他本以為自己和別人不同,可到頭來,也不過是凡夫俗子。

他甚至都忘了,那時在他的初衷裏……似乎本就想做個有情有義的人。

在道印剛結成的那段時間裏,哪怕他全無情緒波動,亦會在一日中有十個時辰都受着反噬的折磨。他那時無時無刻不在後悔,無時無刻不想幹脆去死。可師尊勸慰他,無情道可以克制,可以受他掌控,只要忍受的時間久一些,再久一些……

但一兩年過去,他的狀況仍沒有緩解多少。

太玄老祖那時也覺得不解。在他看來,闵韶的資質夠高,韌性亦遠超于常人,何況有他在身邊一直用修為相輔,即便闵韶當真不能與無情道相合,也萬不該出現如此程度的反噬。

直到那日,他忽然想起一個覺得萬不會出現的可能。

他本覺得自己足夠了解他的徒兒,這種差錯對于闵韶來說,近乎絕無可能。他沉着臉,抱着謹慎的心理,試探的問他:“寒兒。”

“你該不會……是有心悅之人了?”

“……”

闵韶那時是如何答的?

他那時早已經知曉了,無情道非是不能壓制,但唯有動情,是這道法中最大的“不可”。

可他怨不得任何人,亦怨不得自己。

若非因為無情道,他可能也不會察覺到。

他是對誰……

對他的什麽人……

動了那般心思。

闵韶當時眼眶倏然紅了,垂眸沉默了許久,直到道印又在他眉間隐隐泛紅,胸口漸痛起來,才強按捺着喉間的哽咽,閉了閉眼,嗓音沙啞的,承認了:

“……對不起,師尊。”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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