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幻境·假象(二)
翻騰的灼痛感仍在燒着他的肺腑,闵韶卻徹底清醒了。
他喉結攢動,骨節分明的手掌覆壓住眉心,蒼白棱厲的臉上籠着一層難消的陰郁,微閉了閉眼。
他知道了……
這是他的夢魇。
他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
是他心裏的魔障。
他入幻境了。
耳邊傳來一聲嘆息。
太玄老祖看着屋內被摔砸成的一片狼藉,那張如歲月凍住般年輕的臉上,終是露出了悔色。
他沉聲道:“徒兒……是為師錯了,若早知如此,師尊當初便萬不該讓你冒這個險。”
“怪為師出于私心,以為無情道令天下趨之若鹜,所知其中秘訣者卻甚少,怕世人不得其法,終修成錯,又怕今後這道法後繼無人,就此失傳……”老祖又嘆了一聲,“是為師一時糊塗,将你禍害至此。寒兒……你可怨為師嗎?”
闵韶唇色蒼白,胸中的痛楚正在漸漸淡去,低聲道:“不怨。”
老祖沉默了半晌,眸中悔痛之色卻半分未減,伸手撫了撫他的發頂,“寒兒,你才十六歲,今後的路還很長。你本是天縱奇才,又是宗室之後,将來必有一番大業可為。你……難道便甘心如此嗎?”
闵韶眸色倏地變了變,仿佛知道他接下去要說什麽——
他還記得當初他承認了有心悅之人時,太玄老祖是作何反應。
那天他的師尊勃然大怒,與往日的恬靜閑散簡直判若兩人,身邊的桌案被砰地拍碎,臉上半是難以置信的憤怒,又半是恨鐵不成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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怫然看了他半晌,最終只咬牙恨恨擠出了一句話:
“殺了他。”
“……”
“殺了他,以證道心。”
“寒兒,事已至此,你已經無路可退了。若想解脫,就只能順其道而為之,如若不然,你難道甘心為兒女私情所困,此生此世都受反噬之苦嗎?!”
當年那些話仍清晰的刻在他腦海裏,闵韶閉了閉眸。原本在那之前,太玄老祖還并不知他是因何修不成無情道的,可眼下是在幻境裏,面前的種種過往都是他的心障。
闵韶心中微恸,果然便聽見面前的太玄老祖沉聲開口道:“道不可違,但人心易改,你且将那人的姓名告訴為師,無論何人,為師都會幫你将這心病拔去。寒兒,為師不忍看你如此,你還這般年輕,情根尚可除盡……”
“師尊。”
闵韶打斷他,微睜開眼眸,胸腔的痛楚已經近乎平息了,他眸底将悲色掩藏得極深,只平靜的低聲道:“除不盡了……”
太玄老祖略微一怔,眸中審視的盯着他,“什麽?”
“除不盡了。”闵韶嗓音低啞的重複了一遍。
他喉結動了動,眼眸中深邃如潭,似是在回想着什麽,聲音極輕的道:“師尊,我已經不是十六歲的孩子了,上一世他死的時候,我剛好二十六歲。整整十年了……”
他眸中微動,“十年之中,我與他所見之面……可有十次嗎?”
“上一世我始終躲他,是為了我自己,亦是為了他好……可那麽多年過去,我到底還是沒放下。”
他眸中的猩紅仍有殘存,眉間的墨色道印無時無刻不在警醒着他。他眸色暗了暗,聲音沉冷:“師尊,無情道的反噬,徒兒早已不想解了,就算殺了他也毫無意義。我是個半殘之人,本就配不上他,更不求別的,只要這世能護他周全……便夠了。”
如今的一切,本就是他自作自受選擇的路,輾轉兩世過來,無論如何都已經認了。
他的命早已經無從反抗,但溫玹……
闵韶閉了閉眸,手中忽然從虛空化出長劍。
他緩緩站起身來,猩紅的靈流驟然亮起,從掌心一路蔓延至劍身,紋路瞬間被焰光浸透,沒再等幻境中的師尊再說什麽,擡手便欲将眼前的魔障劈開。
卻在這時,眼前的景象驟然扭曲,天地倒錯,面前的一切在瞬息間,統統消失殆盡。轉眼間,幻境重新穩定下來,四周取而代之的已是一片漆黑寂靜。
幻境中的景象再度變了,四周沒有了師尊,沒有了狹窄的屋子,闵韶孤身一人,站在幽靜而熟悉的山野小徑上。
長劍上的猩紅在他怔愣的瞬間,倏地黯淡了下去。
夜風清寒,明月高懸。
不遠處,正矗着一座世外桃源般的庭院,院內栽着幾棵粗壯的海棠,滿樹瑩白,在月華籠罩下仿佛散發着剔透薄光。
那是溫玹住的地方。
“……”闵韶早有預感會在幻境中見到那個人,并沒感到多麽意外……卻抑制不住的心髒狂跳,本欲離開的心思又在瞬間打消了。
他忽然有種強烈的念頭——想要知道幻境中的溫玹如今是何年紀,在做什麽,見到他,又會做出什麽樣的反應,會對他說些什麽話……
這麽想着,他腳下已經情不自禁的動了,手中的長劍再度被化去,徑直沿着小徑,走進了院門。
滿院雪白的海棠,随着微風簌簌飄落,被金紋黑靴無聲的踩過。他臨近房門,便聽見幾聲劇烈的咳聲忽然透過半敞着的窗戶傳出來。
的确是溫玹的聲音。
闵韶腦中靈光一閃,仿佛被此情此景勾起什麽回憶,腳步驀地頓住,心跳忽然更猛烈了——
他似乎知道這是哪一日了。
就在他開始修無情道的第三年,有段時間他們的師尊有要事在身,離開天隐山多日不曾回來。溫玹那陣子因為淋雨而染上了風寒,身邊無人照顧,自己一個人也不好好吃藥,後來眼看着病情越來越嚴重,以至在半夜發起了高燒,直燒得神識不清。
若闵韶沒記錯的話,那次的淋雨與他也有莫大的關系。
師尊遲遲不回,他最終實在看不下去,便趁着夜深去了溫玹的房裏,在對方盡管已經燒得六親不認的情況下,仍是點了他的睡穴,勉強給喂了些水,又替他煎了藥服下,順帶幫他擦了身上,将被汗得濕透的衣裳換下……
要知道,昏睡過去的人其實是喂不進任何東西的,于是那日,闵韶便用了一種……難以啓齒的方式,捏着他的下巴,将那麽小一碗的藥,足足喂了五十餘口。
之後又替他用溫水擦了身上,不過到了這一步時,他卻擦得十分倉促,仿佛全然失了耐性,生怕下一刻便有什麽難以抑制的洪水猛獸,從體內狂妄的破籠而出将床上的人徹底撕個粉碎,只潦潦亂抹了幾下,便繃着臉屏着息将對方的衣服套上了。
好在那日趕巧,太玄老祖後半夜便從山下回來了。
溫玹整夜睡得很死,闵韶做的亦足夠嚴謹,誰都沒發現這件事。
眼下闵韶再度站在了門前,聽着屋內的人偶爾傳來的動靜,被腦中閃過的回憶直害得胸腔發熱,卻不是受反噬影響,而是被另一種難以名狀的火,燒得發燥。
闵韶深吸了口氣,繃着臉鎮定地推門進去。
屋內沒有點燈,唯有窗前落下的月色有些許泠泠光亮,闵韶朝着裏屋的床榻緩緩走進去,幻境中躺在床上的人似有所感,動了動,側過頭向他看過來。
溫玹顯然已經一眼憑借着月光認出了他,看見那抹高大颀長的身影,頓時眼眸睜大,像是錯愕又不可置信,仿佛錯以為自己在做夢,受驚了似的,忍不住以拳抵唇猛地咳了起來。
黑暗之中,很難注意到那潤玉似的耳朵在一瞬間燒紅了,溫玹緩緩坐起身來,竭力鎮定的看着走過來的人,張了張口,似是猶豫半晌才将稱呼找回來,試探的喊道:“……師兄?”
“嗯。”
頭頂傳來闵韶淡淡的聲音,緊接着一只手便覆在了溫玹微燙的額頭上。
闵韶似乎仗着此處是幻境,行為比在外面肆無忌憚了許多,用手背探了探溫度,又似乎嫌不夠似的,竟然直接俯下身來,将額頭與他相抵。
氣息瞬間裹覆而來,身.下的人頓時輕輕一顫。
溫熱和微燙的呼吸相纏,溫玹一時連臉上也紅了,好在只是一觸即分,闵韶将頭擡起來,仍是俯身貼得很近的看着他,低聲問:“不舒服?”
“有一點。”黑暗中溫玹漆黑的眸子直直看他,“怎麽……是你來了?”
闵韶手掌撫上他的臉側,嗓音低沉道:“本就該是我來。”
溫玹沒太聽懂,卻能感覺到眼前這個闵韶和他以往任何時候見到的都不一樣。
那雙眼眸裏的情緒近乎是深湧赤.裸的,直直看着他,眼底糾纏着太多複雜的東西。
溫玹從未遇到過這樣的狀況,一時無所适從,臉上紅得更厲害了。
他閉了閉眸,不知想到了什麽,片刻再睜開眼時,眼底已經有了層薄薄的水霧。
闵韶以為他身體不舒服,又在他的額上臉頰摸了摸,聲音柔得不像話,“難受?我去給你倒杯水。”
他剛一起身,袖上卻一扯,被溫玹用力拉住了。
闵韶回過頭,便被忽然一雙手臂緊緊地環住了腰腹。
溫玹将整個臉埋在他腰間,聲音悶悶的,帶着難以抑制的哽咽,對他道:
“我好想你啊,師兄……”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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