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偷聽

用過晚飯以後,外面的天色已是沉濃如水,薄涼的月色在萬戶檐上蒙了一層清淺水紗,一切蟲鳥低鳴都随着入夜而歸于平寂。

屋子裏安靜得緊,李如期還被綁着坐在那張椅子上,但和剛才不同的是,他已經被拖到了房間的角落裏,仰着頭,一副生無可戀的模樣望着頭頂的牆角,如同牆縫裏生出的蘑菇一般,絮絮叨叨的一張毒嘴也從始至終沒再發出半點聲音。

也并非是他不敢說了。李如期如是想道,畢竟這屋裏總共就他和一個悶葫蘆,有個屁可說的。

他正想幹脆閉上眼歇息,這時候,房門忽然被咚咚輕叩了兩下。

闵韶過去将門打開,門外露出了一張清俊溫軟的臉,那雙清澈而深黑的桃花眼看了看他,又往屋裏瞥了一眼,道:“君上歇下了?”

闵韶道:“不曾。”

見他似有話要說,闵韶又問:“有事?”

溫玹猶豫了下,道:“是這樣,明日我得将李如期送至王宮,等交接完這件任務,可能要花上兩三日的時間。君上明日不如就先回虞陽吧,等我處理好這件事,會盡快去那邊替你找武魂靈智的。”

闵韶略微蹙眉,“你一個人押他回去?”

溫玹點頭道:“嗯,我一個人便可。”

“……”闵韶面色微沉。

不是他懷疑溫玹的修為不夠,恰恰相反,他從來都知道溫玹的資質和天賦并不比他差多少,加上同樣是太玄老祖的親傳弟子,溫玹的修為在修真界一直都是出類拔萃的翹楚,只不過出于各種各樣的緣由,才讓他在不明真相的世人眼裏,被淡去了不少鋒芒。

但,李如期這樣的人是個例外。

他的修為或許沒有溫玹高,但從短短接觸的兩天來看,他的能力卻不算差,加上性情忠厚不足,狡詐有餘,以身份來說可能還得添上幾分智勇。

反觀溫玹呢,雖然同樣經歷過幾番生死沙場,但性格到底是比李如期這樣的老油條溫順太多。若是一定要形容的話,那麽在闵韶眼裏,李如期大概就如同一頭暗藏佞骨的野獸,而溫玹只是只親和無害的白貓,兩相比較下來,斷然還是性情溫和的更吃虧一些。

歸根結底,讓溫玹單獨押送李如期回去,闵韶并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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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眼下又沒有能同去的更好人選,闵韶淡淡瞥了他一眼,不容置疑道:“我跟你同去。”

溫玹聞言一頓,神色一時變得有些複雜,其中卻并不見有喜悅,問道:“同去?為何?”

“此人若是押解不當,只會浪費更多時間,我沒那麽多時間等。”闵韶冷淡道。

溫玹張了張口似乎還想說話,但到底無話可說,勉強道:“……好吧。”

闵韶敏銳地察覺出他的語氣,礙于面子,便冷着臉說道:“你若是不願意就算了,孤也沒那麽多閑工夫陪你。”

“……沒有啊,我挺願意的。”溫玹一臉不願意的說道。

畢竟他連“孤”都用上了,自己也不好再駁他的面子。

闵韶:“……”

“那就這樣,君上早些休息吧。”

溫玹說完以後便走了,闵韶雖然心存猶疑,但也沒再說什麽,回屋将門關上了。

然而不到半個時辰,房門又響了。

彼時街上家家戶戶的燈火已經熄了大半,但客棧裏偶爾還能聽見門外傳來模糊不清的争吵聲。闵韶剛将外裳脫下來,挂在架上,但身上仍穿着一身體面的黑袍,發冠未拆,黑曜銀邊的發冠仍将他的烏發整齊的束着——

這是虞陽君上在外時保持的習慣,如若遇到突發情況,多少能省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門外來的人還是溫玹。

闵韶看他滿臉有話要說的模樣,皺眉問道:“找我還有事?”

溫玹頓了下,“有事,不過……這次不是找你,是找李如期。”

“……”

闵韶便側身退後一步讓他進來了,溫玹走到被綁在角落正閉着眼的人面前,細看了看,道:“他睡着了?”

“裝的。”

“……”既然如此溫玹也不管他睜不睜眼,直接問:“李如期,你先前可見過那個在月老廟賣東西的老人?”

李如期聞言先是頭歪了一歪,雙眸睜開縫隙瞥了他一眼,複又懶懶地閉上了,敷衍道:“不曾。”

溫玹眉間一皺,“到底見沒見過?”

闵韶走過來,見他半晌裝死不答,只寒氣逼人的吐出兩個字:“說話。”

李如期似乎閉着眼都能感受到那股撲面而來的威壓,有些燥郁地睜開眼,終于把臉扭過來,道:“見沒見過我不知道,就算見過也早忘了,我一天到晚見過的老頭子那麽多,哪知道哪個是你說的?”

溫玹皺了皺眉。

闵韶看了眼他的表情,“出何事了?”

溫玹臉色有些沉,也沒打算隐瞞,道:“方才清平鎮的衙役前來告知,說那個老人已經死了,屍體是在一日前找到的,也就是我們發現血窟洞的那天。但屍體已經被燒得不成模樣,什麽都看不出了。而且……經過對證,這個人背景很模糊,應該不是東靖的人。”

“依我看來,他應該只是個被人拉來推波助瀾的墊腳石,不會從他身上找出什麽有用的線索了。”溫玹認真時表情清清冷冷的,纖長濃覆的睫毛在眼底投下小片暗影,極是好看。

尚未等闵韶開口,李如期卻先嗤笑了聲。

他仰頭枕着椅背,一副被綁了還照樣悠閑的姿态,說着風涼話:“我早就說了背後另有其人,你不抓緊去查罪魁禍首,非要耗在我這裏。你還問我,你問我有用嗎?我要是有那通天的本事,不早就……”

話沒說完,闵韶已然一腳踹在他椅子上,冷冷道:“閉嘴。”

李如期這張嘴治标不治本,治得了一時治不了一世,況且就算他不張嘴,也偏要眼底帶點譏诮,從鼻腔裏擠出個嘲笑似的低哼,然後再閉上眼,繼續安然無事的裝睡。

“……”

溫玹懶得同他計較,轉而又跟闵韶道:“對了,這件事我還沒告訴明微真人那邊……”說到這裏,他忽然頓了頓,道,“他和清宣道君吵起來了,而且吵得很厲害。”

不過準确的來說,應該是明微真人單方面的吵了起來。

闵韶蹙眉,“為何?”

也難怪走廊上有些吵,但明微真人此時不應該在給清宣道君療傷麽?怎會在這種時候吵架?

提起這個,溫玹聲音低了些,道:“好像是因為在血窟洞時清宣道君受了重傷還獨自一人對付血人骨,惹得明微真人生氣了,一直到現在都沒消。”

“……”

李如期聽見八卦不覺睜開了眼,驀地就想起了明微真人在血窟洞時,那句不合時宜的“怎麽不先去找我”,表情多少有點微妙,最後略帶深意的發出一聲:

“……啧。”

闵韶自然也領會到了些什麽,但他向來不愛探聽別人的事,即便有了幾分猜測,臉上也仍是面無表情。

但片刻之後,他忽然想到了什麽。

眉毛略略一挑,幽深的眼眸看向溫玹,沉聲道:“你方才去偷聽了?”

溫玹:“……”

溫玹略微睜大眼睛,滿臉寫着“你在說什麽鬼話”。雖然看起來毫無破綻,但闵韶知道,這就是他在心虛撒謊時最常做的表情。

他道:“我只是回來的時候從他們門前路過,碰巧聽到了一點,你亂想什麽。”

闵韶不鹹不淡道:“是麽。”

但闵韶已經被他這副表情騙過太多次了,多到以至于不需要多餘的實踐求證,就能輕而易舉的從他的表情中做出判斷。

人的習性都是從小養到大的,即便過去百年也難以消移,溫玹已經習慣了撒謊時做出那些小動作,就像闵韶已經習慣了說話時會注意捕獲他表情中的細節,譬如從前每當他已然确定罪魁禍首,向溫玹興師問罪時,問起諸如“瓷瓶是不是你碰碎的”、“房裏的墨汁是不是你打翻的”、“菜裏的肉是不是你偷偷吃光的”等等這類問題,這個“犯人”都會在撒謊前,先露出一個欲蓋彌彰的、睜大眼睛的細微動作,然後再絕對的、堅定的一口否認。

這個細節恐怕連溫玹自己都不曾注意過,但闵韶卻已經能把握得相當準确。

但他也沒打算在這件事上深究,畢竟明微真人吵架時根本沒設隔音結界,連他這裏都能聽到一二,更何況是在走廊上。

于是只淡淡道:“時辰不早,回去歇息吧。”

溫玹卻猶豫了片刻,忽然說了句:“但明微真人那邊……不必管嗎?清宣道君今日本就受傷嚴重,他們兩人只是吵吵就罷了,若是發生什麽争執,導致傷勢加劇可如何是好。”

闵韶沒懂他的意圖,但也并不覺得他會單純關心楚眠風的傷勢,只是問道:“你想怎麽管?”

溫玹将視線一轉,看向了屋裏的另一人,他這麽一看,闵韶自然也順着他的目光看了過去……

李如期察覺到那兩道視線,一臉匪夷所思:“……你們幹什麽這麽看我?”

溫玹看似沉思了下,淡淡道:“這樣吧,我把你帶到清宣道君房裏去,估計有外人在場,明微真人便不好再吵了,你今晚就留在那邊吧。”

随即就這麽說定了似的,道:“現在就跟我走吧。”

“……”

闵韶這下算是明白了。

溫玹今晚當真只是來找李如期的。不僅如此,他還不惜用這般蹩腳的借口,要單獨與李如期出去一趟,不知是想談些什麽。

但……這兩個毫無幹系的人,能談什麽?而且還非要避開其他人才可說的?

闵韶眉間微不可查的蹙了一下,他并不記得上一世溫玹和李如期有什麽交情,甚至若非是受自己影響改變了這一世原本的發展,溫玹可能也根本不會去清平鎮,更不會在這裏遇見李如期,以這兩個人的身份,今後幾乎亦不可能有什麽交集。

所以溫玹……究竟是想幹什麽?

但這個問題,闵韶到底沒有問。

因為他幾乎敢肯定,若是他問上一句,溫玹就真敢厚着臉皮說帶走此人只是為了勸架而已。

只是思忖了一瞬,他便聽見溫玹又繼續說道:“至于清宣道君那邊……便解釋說,君上潔癖嚴重,不喜與人在室中.共度一夜,不得已才将人帶出來吧。”

溫玹說完後,頓了頓,看向闵韶,試探道:“……可以嗎?”

闵韶頓時額角一跳。

撒個小謊、找個蹩腳的借口要人也就罷了,既然與己無關,自己便可以當做沒看見,但他現在這是要把謊話編到自己身上來?自己何時對他寬善容忍到這個地步了?!

闵韶不禁神色複雜,冷冷給了他一眼。

“別得寸進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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