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故炀桀骜骨(二)
溫玹此時大概已經明白了。
所謂幻境,不過就是從精神上攻擊人的軟肋,戳破人的心結,而李如期的心結,恐怕就是從這裏開始的。
他靜靜地站着,看着那些過往舊日在面前重演。
顧玦說完,又看向李如期身後帶進來的兩個家仆,道:“占星閣不許閑雜人進入,還請李少将軍讓他們先出去吧。”
李如期面露不屑。
這國師府權利不大,規矩倒挺多,他揮手将人屏退了,轉而跟着顧玦走到占星盤前坐下。
顧玦沒有跟他多聊,甚至連句簡單的初見寒暄也沒有。
他本就不怎麽健談,加上剛剛上任,還沒适應過來新的身份,對朝堂的各個官員根本不怎麽熟悉。國師府裏平日不接見閑人,每次來占星閣蔔問事宜的人,都是些李如期這樣的不好相與的重臣要戚,使得他每次接見時,神經都要微微緊繃起來。
顧玦垂着眸,直接開始替李如期演算。
他骨骼纖細的手指推動着占星盤上的滾珠,偶爾會向對方提幾個必要的問題,視線始終落在那些複雜的文字上,專注認真的對着星盤演算。
李如期就抱着傲慢的心态直直看着,看他怎麽裝神弄鬼。
屋內熏香缭繞,溫暖安适。
一刻之後,顧玦将星盤歸位了,開口道:
“此戰險勝,但切記窮寇莫追。敵将狡詐,奸計難防,若貪圖一時之利,必然功虧一篑。”
“你說什麽?”李如期臉色一沉,顯得不悅。
他壓根就不信這些神乎其神的東西,私以為所謂的占蔔,不過是國君用來安撫人心、糊弄傻子的一種手段罷了,沒想到顧玦會一開口就說出個這麽不盡人意的答案。眉峰一挑,道:“你的意思是我會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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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少将軍若能将分寸拿捏得當,便不會。”
李如期登時不樂意了,輕蔑的往那占星盤上瞥了眼,口氣毫無尊敬,“就憑這麽個破爛玩意你就敢篤定了?糊弄誰呢?”
顧玦眉間微皺了起來,見他一派無禮,心情明顯已經不好,但仍保持着教養道:“李少将軍,我顧家世代鑽研此道,并非空泛無稽之學,我更不曾糊弄于你,還請李少将軍自重。”
“哼,是嗎?”
李如期不屑一顧,脊背向後靠去,面露譏諷的擡了擡下巴,道:“小孩兒,戰場之事你又懂多少啊?你知道這場戰役,敵方的實力才幾何嗎?連我爹那樣久經沙場的人都說這次的把握能有九成九,你一個沒見過世面的毛頭小子,竟然在我面前裝模作樣擺弄兩下,就敢胡言妄語了?還以為我會信?誰借你的膽子啊?”
“還是說,你們顧家在朝廷的俸祿,就這麽好賺?”
顧玦當即愠怒。
對方不僅對自己言語有失禮數,竟然還連帶着蔑視顧家,顧玦亦在少年氣盛的年紀,冷冷出口直言道:“戰場之上瞬息萬變,李少将軍又是第一次親率出征,本就經驗不足,有何資格篤定自己一定能贏?”
“何況令尊就算再厲害,也終究不是少将軍自己的本事,這場仗對令尊而言,或許真有九成九的勝算,但換做是少将軍你,根本就沒有!還請李少将軍正視己身,莫要太過大意輕敵了。”
“呵呵……你倒是牙尖嘴利。”李如期自小被人擁奉慣了,極少有人敢這麽跟他針鋒相對,說不惱怒是假的,挑着唇冷笑道,“你個連人都沒殺過,戰場都沒見過的黃毛小子,又憑什麽篤定我不能贏?就憑你面前的這塊爛木頭?嗤……”
“顧家的小孩兒,沒人告訴過你我李如期是什麽人嗎?再厲害的朝臣見了我也得禮讓三分,你今日敢得罪我,可想過後果麽?”他狂妄道。
“我不曾想得罪少将軍,是少将軍偏要挑釁于我。”顧玦清瘦的腰身挺得筆直,一張青稚的臉硬邦邦板着,清清冷冷道,“我占蔔之能雖尚不如我父親精深,但也從未出過差錯,李少将軍若是不信,那大可去試一試好了!”
李如期當即眸色一惱。
堂堂淩江君府長子被一個無權無勢的毛頭小子挑釁了,那還得了?他站起身,倨傲的眸子居高臨下俯視着顧玦,神色滿帶鄙薄,惡狠狠道:
“行啊,這可是你說的!你給我等着,若是你輸了,別怪爺回來砸了你的國師府!”
……
溫玹本以為李如期如此自傲輕敵,這一戰斷然輸定了。
但萬沒想到的是,轉眼一個月後他竟然大勝而歸。
國君對他稱贊有加,炀國百姓夾道歡迎,滿朝文武恭奉更甚,皆說這是虎父無犬子,吹噓捧奉說李将軍的長子天資可塑,将來定是國之頂梁。
使得他整個人看起來竟比之前還要傲然自負了幾分。
回到王城沒過兩天,李如期便再次登臨了國師府,模樣別提有多趾高氣揚了。
彼時,顧玦正在閣內研究五行之術,李如期抱着手臂站在他面前,一派春風得意,看上去心情頗好,傲然的沖他揚了揚下巴,道:“瞧見沒?我說什麽來着,顧國師,知道自己錯了吧?”
李大将軍的長子李如期首戰告捷,事情已經傳遍了大街小巷,顧玦自然也第一時間就得知了消息。
見他那一臉小人得志般的模樣,顧國師當即氣不打一處來,撂下書卷起身,怫怒道:
“不可能!你一定按我說的做了,否則這場仗你根本不可能會贏!”
李如期不悅的“啧”了聲,上下掃量他道:“什麽意思啊顧大國師?事實都擺在眼前了,敢賭不敢輸?”
顧玦一直對自己的蔔算很有信心,無法接受自己失手出了錯,還偏偏一錯就錯在了李如期這裏,怒道:“我的推算不可能有誤,一定是你臨場變了什麽計策,我昨日用占星、八卦、六爻重新算了十幾次,答案都是一樣的!你絕對是在騙我!”
“喲。”李如期聞言一下笑出聲。
“你倒是還挺當真嘛。”他目光戲谑的捏着下巴,視線上下掃量着他,“看不出來啊,小孩兒,你還懂這麽多東西?”
“你少顧左右而言他!”顧玦不理他的調侃,忿然瞪着他道,“你不是說你沒有改變計策,照着原意追敵直上了嗎?那好,既然你不肯承認,我便去找知情的人問一問,看看這件事到底誰對誰錯!”
說完真的當即就走。
李如期稍稍愣了一下,下意識的緊追兩步一把拉住他,“诶诶诶——”
顧玦甩開他的手,冷眼瞪他。
李如期簡直給他氣笑了,“你這人怎麽這麽較真啊?”
見他當真半點不肯讓步,李如期無可奈何道:“行行行,我承認,當時我注意到事有端倪,不僅沒追上去,還另改計策反将了敵方一軍。我是按你說的做了,你之前說得的确都對,一點差都沒有,這樣總行了吧?”
果然!
顧玦早就猜到會是這樣,氣憤一時難以平息,仍是沒給他好臉色看。
“哼。”他冷着臉繞開李如期,重新坐回桌案前,端起書卷,“既然話已經說開了,那李少将軍便早些回吧,我還有事務在身,沒時間多見閑人。”
“嘶……”李如期雖然對他的态度極為不滿,但又覺得好笑,問道,“小孩兒,你們顧家的人脾氣都這麽大嗎?”
顧玦聽他左一口小孩右一口小孩,早就心生不悅,板着臉擡眼看他,語氣生硬道:“李少将軍,我只短了你三歲,煩請你稱呼放尊重些。”
“短了三歲還不是小孩嗎?”李如期對他的不悅滿不在乎,徑直拉開他對面的椅子坐下了,姿态懶散,十分無禮的屈起手指敲敲桌面,道,“喂,既然你算命這麽準,那你不如幫我算算,我什麽時候能再升官發財?”
“……”
顧玦沒料到他撒謊被戳穿了,還敢這麽無恥的留在這裏不走跟他閑聊。他原本不想回答,但這裏又只有他們兩個,忍了忍,道:“……淩江君府已經這般顯赫了,少将軍還想怎樣?”
“啧,誰會嫌官大錢多啊?”李如期這麽說着,還伸手把顧玦手裏的書抽走了,硬是要他幫自己算。
顧玦生氣的寬袖一掠,一把将書奪回來,惱道:“我國師府只替君上做事!幫你戰前蔔卦,只是因為君上有所授命。李少将軍,我是國師,不是街口算命的神棍!”
李如期道:“你怎麽這麽小氣?國師府替君上做事,還不是為了掙俸祿混口飯嗎?你若是不願意,那不妨開個價,我下回給你錢就是了。”
“你……!”
顧玦手指攥緊書卷,忍無可忍。
片刻之後,李少将軍就被國師府的家仆給恭恭敬敬的“請”了出去。
但李如期那時候年少輕狂,又心高氣傲,自然不服氣被一個毛頭小子下了面子,于是過了幾日,還真就帶了銀子來敲國師府的門。
想也不必想,自然是被拒之門外了。
但李如期也不善罷甘休,今日帶了一百兩,明日就帶二百兩,兩百兩還不夠就換三百兩,直到後來整箱整箱的往國師府擡,日複一日,裏頭的白銀都換成了黃金。看架勢知道的是來送禮,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提親。
而反觀國師府呢,別說是接受了,到後來連大門都不給開一下。
于是李如期在吃了數次閉門羹後,終于不再來了。
但他不是放棄,而是換了個法子。
譬如每日在朝堂上公然挑刺,故意嗆顧玦的話,借着國事為由,下了朝跟到國師府上擾人清靜,攪得人家不得安寧,還在宴席上故意敬酒,讓喜歡偏安一隅的顧玦成為衆人焦點等等……
起初顧玦是根本不屑搭理他的,但總被這麽個無賴粘着又沒辦法徹底忽視,時間久了竟也就慢慢習慣了。
漸漸熟絡以後,兩個人不再是一見面便針鋒相對,自然而然形成了另外一幅光景。
顧玦在朝堂上被旁人擡杠時,李如期會有意無意的幫襯兩句。
兵營裏入了什麽新式法器,李如期也會第一個帶着顧玦去看。
逢年過節有什麽燈會花宴的,他同樣也會在帶着一幫狐朋狗友的同時拉上一個顧玦。
一切的相遇、碰撞、交彙,在幻境中不過短短幾幕更疊的光影,可就在那些不斷變幻的景象裏,溫玹仍是敏銳的捕捉到,那個清雅少年眼眸裏的光彩,如螢火般漸漸、漸漸地亮了起來。
開始映入了那個人的身影。
作者有話要說:這章修出來了,還是放上午吧~感謝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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