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故炀桀骜骨(三)
其實與顧玦接觸久了,李如期就開始逐漸意識到,顧玦這個人本身可能比他們初見時還要有意思許多。
顧玦待人疏敬有教養,從不争世俗名利,不屑于與官場名流為伍,更不貪錢財厚祿。骨子裏甚至還有那麽點小高傲,但同時又有些不知緣由的自卑。
可能是出于自幼的生活管束影響,也可能是由于長大後的孤獨寂寞所致,總之他對待任何事物,總是懷着謙虛恭謹的态度,明明那麽冰雪聰慧的一個人,卻總是覺得自己笨拙無能,一竅不通,恨得叫人有時都想動手打他。
喜歡吃甜到發膩的糕點,偏愛與氣質不符的重油辛辣,很少喝酒,喝一點就會醉。
極其高興或生氣的時候也會露出小孩子的一面,但大多時候都是安安靜靜的一個人,不吵不鬧,不融世俗……
唔,怎麽說呢?
總之很特別,很讨人喜歡。
平日裏,李如期能和顧玦接觸的時間其實并不太多,他自從得了“少将軍”這一職後,就變得忙碌了很多,開始逐漸接手着更多更隐秘的軍中內務,只有在實在閑得發慌時才會去國師府打發時間。
說到李如期,倒也有一點不得不承認——李家的武将血脈當真不俗。
李如期的天資與修為雖然并不驚豔奪目,但他縱橫沙場、運籌帷幄的能力卻是旁人幾輩子都羨慕不來的。
他的頭腦很快,決策也果斷得驚人,從不會在大事上意氣用事。平日裏那麽輕浮不着調的一個人,面對生死戰場卻理智得不似個凡人,無論戰場上出現任何突發狀況,總是能在所有人兵荒馬亂的時候指出一道最隐秘也最精絕的突破口,叫人不得不為他的能力驚嘆折服。
所以李如期這個人雖然骨子裏傲慢不遜,卻也有他傲慢不遜的資格。
旁人或是因為出身高貴,或是因為位高權重,他卻是因為如今朝中無人,他的父親也已經年老漸衰,國君別無選擇,炀國的統帥之位無能人替,非他不可。
除了他以外,沒人能治服軍心,沒人能平息大戰,更沒人能擔得起統率昭北軍的重任。
可饒是如此,李如期的目中無人、剛愎自用,又的确是他身上難以忽視的缺點。
這點對于市井百姓而言或許沒什麽,可對于李如期這樣的人來說,他已經站得太高了,一個馬失前蹄便很容易落入泥潭,跌個粉身碎骨,再也爬不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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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玦也曾為此三番五次的提點過他。可李如期實在太傲了,他的眼裏容不下任何人,更不可能聽進別人的勸。
于是顧玦也就不再說。
只安安靜靜的做一個旁聽者,偶爾在國師府中關起大門來,聽他嬉笑怒罵,嘲諷群臣,謬談國政,高興地時候講一講沙場趣事,不高興地時候強拉着他,喝他喝不慣的軍中烈酒。
如此日複一日,轉眼便過去了五年。
五年之後,李如期被派去了邊關駐軍,這麽一走又過去了整整三年。
幻境中的年歲并不那麽分明,溫玹只能從他們面容身形的變化,看出時間在飛快地推移。
李如期重回王城以後,正式承手了淩江君府,又被授封為鎮國大将軍。
國君為賀他歸城,特地在宮中舉辦了一場盛大的晚宴。偌大的宮殿裏,金碧輝煌,燈影交錯,數千盞燭火在銀屏金闕中熠熠映光,數百只酒盞在歌舞聲色裏碰撞晃蕩,一張張喜笑顏開的臉端着杯盞在他面前敬過,逢迎的,虛僞的,妒恨的……
卻唯獨少了顧玦。
……
這麽多年以來,李如期想要的便是如此。他是個俗人,也從不否認自己是個俗人,他渴望坐擁金山銀山,渴望權傾朝野,渴望擁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讓所有人都對他俯首帖耳,無不捧賀。
無論是從前出于他顯赫的家世,依仗聲勢也好,還是如今他無人可及的能力,獨當一面也罷。他都要。
所以眼下有人為他辦了這樣一場聲勢浩大的盛宴,他怎麽會不滿意呢?
他滿意極了。
他看着那些趨炎附勢的面孔,堆積如山的珍寶錦盒,他心滿意足。覺得人生極頂不過如此。
所以那天晚上,他與衆人推杯換盞,在歌舞升平中喝得忘乎所以,大醉酩酊,甚至都要忘了自己姓甚名誰。
可到了最後宴席将散的時候,又徒生一股惱火。
——顧玦為何沒來?!
顧玦他怎麽能不來呢?!
他如今萬人擁奉,權勢滔天。
顧玦難道就不替他高興嗎?
難道就一點也不想為他慶賀一聲嗎?
三年未見,難道連一杯酒……都不該敬他一次嗎?!
李如期如此想着,竟覺得心頭驀然漲火。
他将杯盞重重一撂,從旁挑了一壺分量最多的酒,拎着便從王宮離開了。
這個時候的李如期身形早就已經長成了,容貌也從郎朗少年蛻變為了成熟棱厲。他相貌俊朗,鼻若懸梁,有輕浮放蕩的風流韻致,也有生殺予奪的桀骜凜然,泠寒月色之下,竟連那醉得晃晃蕩蕩的身影都有幾分傲岸的。
許是因為他醉得實在厲害了,對這晚的印象已經不甚清楚,幻境四周的景象都是模糊的。
他憑着印象一路走到了國師府,粗暴的敲開了府邸的大門,連下人通傳都不等,直接闖進了顧玦的住處。
見到一臉怔懵錯愕的顧玦之後,李如期一把将手裏的酒壇狠狠塞進了他懷裏,晃蕩蕩的指着他,惡聲道:“你給我,喝!”
顧玦:“……”
見他喝成這副模樣,顧玦沒辦法,只好将他領回屋裏,解釋說今晚有重要的星象要觀,不可錯過,所以不得不留在府裏,想等到明日一早再去淩江君府給他道歉順便祝賀的。
但李如期不聽,硬是要他喝酒,顧玦屋裏沒有酒盞,他便拿了很小的兩只茶盞來,将酒倒在裏頭,硬是塞進顧玦手裏。
好在這酒不烈,顧玦勉強喝了一些,兩三杯茶盞大小的酒下去,倒也不至于醉。
李如期見他喝了,這才覺得徹底滿意了。
他倒在屋裏的羅漢榻上,醉眼醺紅,仰頭望着模糊不清的天花板,絮絮叨叨說些有的沒的。
他說:“顧玦,你知道麽?這麽多年了,我在王城,在邊關,整整二十七年了……我覺得和做夢一樣。”
“我每日累死累活,和朝裏的老世族打交道,和軍營裏的下士打交道,和我周圍的每一個人打交道,我每時每刻……每時每刻不在巴望着曾經我爹的那個位置,我想把那些人全都踩在腳下,讓他們仰望我,擁奉我……現在我做到了,真的做到了,和做夢一樣……”
“……”
他醉得神識不清,也不管有沒有人在聽,只混混沌沌的說着:
“他們許多人都以為……我那麽拼命認真的為炀國出力,真的是為了炀國百姓,為了盛世太平,為了和我爹一樣,成為頂天立地的大功臣……”
“不,其實不是的。”
“我啊,其實根本無所謂炀國太不太平,也無所謂百姓能不能安居樂業,會不會流離失所,我跟你們不一樣……我打仗是為了功勳,殺人是為了受人景仰,我不向往天下安寧,只向往功名利祿,我想拿着天底下最奢侈最貴重的珍寶,坐着一人之下獨一無二的位置,讓全天下,甚至是你,見了我都要跪地俯首,谄言令色。”
“……”
李如期閉了閉眼,嘆了一聲,道:“榮華富貴,萬人擁簇啊,你想一想……誰不想要呢?”
他喃喃自語般的道:“我本來就是貴胄出身,本可以毫不費力就得到世人這輩子都沒有的東西,之所以還要這般努力,這般費盡心思,還不是因為有所渴望……有所求嗎?”
朦胧的幻境中,顧玦的神情有些模糊不清,他靜默了許久,半晌,只淡淡說道:“你醉了,李如期,我讓人送你回去。”
“顧玦。”
李如期喊了他一聲。
側過頭來,視線似乎落在他身上,低沉道:“我知道你和我不一樣。”
“……”
“你心懷天下,心地比我要善良,你不争不搶,不如我這般愛慕權勢,你胸襟寬廣,不會記恨于人,不像我這個人,狹隘又記仇……”李如期邊說着邊站了起來,眼裏仍舊醉醺醺的看着顧玦,忽地笑了下,帶着一身濃重的酒氣靠近他,“所以啊,你總是什麽都不如我。”
“……”
他身形不穩,莽莽撞撞的俯下身去,雙臂撐住椅背正好将顧玦圈起來。
顧玦微愕,看到那雙渾蒙又深邃的眼眸正直視着他,近在咫尺,又帶着酩酊的笑意,輕飄飄地道:
“不過無所謂,只要我在這王城,哪還會叫旁人欺負了你去。”
顧玦藏在袖中的手猛縮了下,旋即意識到對方湊得實在太近了,立即別過臉去,試圖将他推開,“李如期,你起開。”
李如期卻理解成他是在漠視自己的好意。
不僅沒起開,反而更加屹立不動,按住他的手不滿道:“啧,你怎麽這麽不知好歹?我如今功成名就了,要什麽便有什麽,難道還能虧待你一個小小的國師府不成?”
他随即又想起對方剛才為了觀星這樣的屁事沒去參加自己歸城宴,心頭又是一陣火,一手攥着顧玦的手腕,一手驀地揪住他的衣襟,眯了眯眸眼睛,吐息極近的質問道:“喂,顧玦,你是不是……”
話到一半,他在勉強清晰的視野裏,看見顧玦那張白皙清秀的臉隐約紅了。
李如期眸中掠過一絲疑惑,頓時忘了自己要說什麽,話堵在嘴邊,半晌,最後變成了:“你是不是……是不是熱啊?”
“……”顧玦咬牙,故作鎮定道,“我不熱,你趕緊起開。”
誰知李如期見他的模樣,忽地笑出來。
那雙黑沉的眸裏像含着星子,醉醺醺道:“我知道了……”他手撫上顧玦的臉,指尖無意識的摩挲着對方細膩的肌膚,“三年沒見,你想我了?”
顧玦眼眸瞬間震愕睜大,轉過來盯着他,唇瓣動了動。
卻聽見李如期喃喃道:“我也想你了……”
“……”
那個時候對方的氣息籠罩得太近了,耳畔被震耳欲聾的心跳蓋過,顧玦根本沒辦法去分辨,那句話本來的含義是狎昵還是單純別的什麽。
李如期後來又對他說了許多話。
在幻境中如隔迷霧般的含糊不清。
最終,那晚的一切都變得很模糊,他們似乎說了很多,也做了很多。
不知後來是誰先吻了誰,他們熾熱的呼吸糾纏在一起,在昏醉和清醒的交疊裏,愈趨荒誕。
軟帳深陷,燈影朦胧,眼前的一切都開始随着記憶的淡薄,徹底昏沉虛化。
火紅的燭光搖晃了整夜。
金紗薄帳下,映出若隐若現的綽綽陰影。
低喘的,悱恻的,荒唐的……
如同一場鏡花水月的夢,隔着經久別離的年月,再度映出了輪廓。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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