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章六

葉小釵盛情難卻,又想打聽那位丹竹與小文姑娘,在連廣鎮阿小家住下了。

方入夜,葉小釵在房中調息,忽覺萬籁俱寂,安寧異常,推門而出,阿小家中已經空了。

突如其來,如上次一般,無預兆也無動靜。夜風中傳來淡淡腥味和腐臭,他順着方向走過去。

空無一物。

就此時,小鎮方向掃來的風中,似乎多了一點活力。說是活力也并不是,那是一種活動着的死氣。

葉小釵他屏息凝神,踏上鎮上小道,四周行人不知何時紛紛聚集,與白日模樣毫無分別,眉眼形貌也是依舊,身上卻分明有腐朽死氣,像是從極破陋的墳包裏埋了百八十年才爬出來。他們似乎不能用眼,只能感受陽氣,但葉小釵将自己融入自然之中,他們察覺不出,只好麻木地行走,間或在小攤前駐足,動作尤其地快,一切都無聲無息。

他們确實剎那之間變作了活屍,然而九分瘋并沒有來過。葉小釵十分确定,天下間能在他眼皮底下動手腳的人寥寥無幾,九分瘋不在其列。

葉小釵知曉他應屠盡鎮上居民,他們已非活人,但他們畢竟還是白日裏的模樣,葉小釵還看見了燒得一手好菜的阿小娘,看見了非要送他一籃瓜果的阿伯。

他下不去手。

天上不知何時聚起了烏雲,久不散去,黑沉沉的,不像是要下雨,只是低沉的壓迫着,壓得人喘不過氣。

小鎮裏的時間過得驚人得快,葉小釵出門時才過一更,就算打更人變成活屍不再打更,在這一條路從鎮頭望到鎮尾的地方來去一回,絕不至一瞬黎明。

但葉小釵已經聽見了遠處村莊傳來的雞鳴。

天還未亮,烏雲被雞啼打散了些許,零星漏出深藍天幕。

活屍不知何時消失了。

葉小釵在阿小家的巷口伫立許久,随着烏雲散去,鎮中又是一片生機勃勃。

門吱呀一聲開了,阿小大清早拎着柴刀準備上山,擡頭看見葉小釵吃了一驚,他當是習武之人都早起練功,先前對江湖中人的豔羨全成了欽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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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阿小的模樣,他是當真不知曉:入了夜他會變成什麽樣,這個鎮上夜裏會變成什麽樣。

葉小釵上回來的時候遇上了同樣的事情,但當年他并未停留,不知後來狀況。當年鎮上百姓并非這些,難道這個鎮上又有人遇害,他們的日子是在某個特殊時候發生輪回一樣的情景重演?

他決定今夜再留一晚,看是何種狀況。

“這香也該有成效了。”異香來自指下香碟,香爐中袅袅青煙盤旋成特殊形狀,丹竹嗓音聽來郁郁,琢玉樓走近了她面露喜色,急切道,“玉樓,你是去往何處,怎麽不辭而別?”

“我落蛻了,不忍你看見那時模樣。”琢玉樓彎腰摟着她,嘴唇貼在她鬓邊,“丹竹,這回又在調什麽香?”

丹竹見他無恙,放下心來,拈起一株幹透脆弱的植莖,道:“再圓滑的人也有他的本性,你信不信?世間萬物紛雜,難能返璞歸真啊。”

“你是說素還真?”琢玉樓思索片刻,道,“苦境的大名人,也是惡人嗎?”

“人間向善,最不該存在的就是灰色。”她下了結論,又繞了個話題,“你現在開始落蛻,比我還早上許多,資質實在再高不過。落蛻之後需要休養,你如今身體可有異常?”

“并未。”

“那就好,吾頭一回落蛻,足有七日不能動彈。看來你天賦遠超于我,實是難得。”她面露喜色,偏又幽幽道,“唉,長生不老、永葆青春,有什麽好?每每看着自己的人蛻,像是蟲蛇結蛹蛻皮一般,又像吾自己就是一具人蛻,看似生機勃勃,卻連自己也不能掌握。”

琢玉樓安慰地輕拍她,道:“無須如此悲觀,至少你有自己的方向與堅持,我會一直陪着你,到世間純白的一天。”

他摟着丹竹,下巴枕在她後肩,話雖如此,面色卻沉得可怕。

“素還真今日在櫃前停留,讓我欺瞞過去。他走後我将人蛻收好了,你以後可要小心。”

“是,……你予素還真那組香是何功用?”

“當然需得循序漸進,要控制清香白蓮的腦識,不可着急。”

劍子離開當日,見星象異常,知素還真定已去過沖虛崖,也就不用匆促。此時另有要事,當下他手持一半子給予的路觀圖,沿路尋至小鎮。

鎮上有濃重血腥氣,尤存往日繁榮景象,鐵器餅食的攤鋪密密沿着小街組成了一個市集,滿地鮮血,屍橫遍地。

天上烏雲不散,劍子沉吟片刻,說聲得罪,蹲身捧起一顆削落頭顱,果真內裏空空,髓海不知何去了。

他沿着走過一路,血腥味還很濃,巷口忽然撲出一具活屍。劍子知曉他們皆是活人,心中不忍,拂塵長尾一擊将他擊退數尺,他全不懼疼痛,又撲了上來。

忽來一道劍氣,活屍倏然倒下。

“葉小釵。”

葉小釵一點頭。

他在這裏守了三天,第一夜相安無事,第二夜活屍似乎不再需要根據陽氣尋找他,第三夜,他們準備出村,葉小釵察覺時,一名過路貨郎吓得半死。

活屍一日比一日難纏,葉小釵無奈之下,終于出手。

“活屍不可土葬,需得斷其首級,于正午火焚,才得以銷毀。”

翻過方才擊斃的活屍軀體,正是先前邀他小住的阿小,此時他雙目圓瞪,猶然仿若生人。或是他離得近了,已然氣絕的阿小察覺到活人生氣,喉中呵呵作響,手指痙攣着攀上他衣襟,忽而勾指成爪攻向葉小釵。

寒芒一閃,劍已歸鞘。

葉小釵懷中人頭顱飛起,頸中血水噴撒在他身上,染紅了整片前襟。

擡頭看見阿小家的門牌,歪歪扭扭地刻着三字,九分瘋。

擡首往天,濃雲漸散,天色蒼蒼,推算起來已過寅時。

此時擎嶺山上沖虛崖,有賊人造訪書閣。

“唉唉,君子居于梁上,不怕擾人修行嗎?”一半子忍了半晌,竹簡落在桌上,發出清脆一聲響,“你是不是以為你很輕巧?吾脆弱的耳膜差點被你震碎。”

無人回應他。

紙上一排蠅頭小楷,最頂頭兩個字是遺書。

“朋友,你出來吧,深夜到訪也是不易,不若吾給你端碗芫荽湯團,與吾一同坐下品評過往人生,書寫輝煌的生命篇章。”他一本正經地說,随即自語道,“我這人什麽都好,只一點,與我那劍子好友一般沒臉沒皮。”

梁上君子在梁上蹲了一會兒,忍無可忍,他仿佛并不知曉,還在問道:“這位朋友,真正不用品嘗一下嗎?朋友?”

“品嘗不用,遺書也不必寫了。”

“哦……”一半子才提筆蘸墨,問道,“為何呢?”

“這個組織裏的大小道士全都死光,你的遺書寫給何人看?”

“哈,原來是位老相識,怪不得最近總感覺有人要殺我……可是這書閣也沒任何秘密,你受何人指示,又要做什麽呢?”

“你總是這麽多話。”

“是啊,将死之人,逮着誰就跟誰說,話不說完,以後就沒機會說了。”一半子道,卻任由他岔開了話題。

“你不問我了?”

“我問了,你又不會告訴我,何必呢?”

“說得有理。”

“你今天話很多。可是你功夫還不如我,為何接下這單生意?”

“有人威脅我。”

“我也會威脅你,并且知曉你妻女下落。”

“所以不殺你,我來告訴你,找我的人,你一定預料不到。”

“何人呢?難不成是苦境名人素還真?”

“正是。”

風聲細微,半開的窗還在搖晃,一半子的遺書上多了一行墨跡。

“哦,素還真……日前剛剛來過,是否太沉不住氣了?”他右手十分別扭地折在紙面,自言自語,“我們這窮山惡水,哪會有什麽東西。”

丹竹随手描摹一張小像,畫中是一妙齡女郎。畫中人一對眉猶如墨畫,鳳眼似笑非笑,绛唇一點,納萬般風情,偏又潔白如雪。是丹竹心頭百轉千回無法忘卻的模樣,可自始至終,她只知曉那人閨名。

喚一聲“小文”。

門吱呀一響,丹竹放了筆,見落華亭大步而入。

“為何不用決殺之方,留他性命做什麽?”

丹竹莞爾道:“吾所學香術,無一有殺人之效,此方已是吾所能改出最狠辣決絕之招,之于素還真此類人物,我對此毫無信心,也只好将其當做一個引子,往下自然有人幫我步步前進。”

“你還真是……堅持理想。”落華亭一攤手,“以你标準,這世界上可還有善人?”

“你可曾聽聞‘無罪之人’?”

“無罪之人該如何?”落華亭站在一面牆壁大小書櫥前,抽出頭一冊翻看其中名單,素還真、一頁書、葉小釵、傲笑紅塵……一串名字,皆是耳熟能詳,他神情微妙,“那你又如何?”

“自然應當青春永駐、長生不老,至于我……”丹竹一聲輕笑,“待得惡人除盡,恐怕我早已不在,若不然,我自當自蓋天靈,除這世上最後一塊污點。”

“看來我今日前來的目的已有答案,給我一個好看點的死相吧。”落華亭合上名冊,“素還真失蹤了。”

“意料之中,素還真在映竹峰上看似客套,卻并未放下防備,以他能耐,就算香術每一代只有唯一傳人,應當也已察覺。無妨,琢玉樓會有怎樣表演,拭目以待。”

“哦,你知曉?那我這麽長年累月盯着他是否徒勞?”

“辛苦你了,琢玉樓此人,有雄心無才略,心思都寫在臉上。”丹竹嗤笑,“不出意外,□□成他會派出一名假的素還真擾亂武林,等素還真落入下一步陷阱,我們便可作壁上觀,看他如何逼得素還真不得不入組織。與素還真合作,想做天下霸主……吾只有一聲拜服。”

“每一個反派死前都以為自己最為特別。”落華亭合上名冊,又問,“既然如此,你為何要留他?”

“莫名自信、滿腹貪欲之人,既蠢又壞,卻最好操控。”丹竹一對水汪的杏核眼轉向落華亭,她一笑就露出淺淺酒窩,甚至還有兩枚小虎牙,神情天真爛漫,“組織早已不是過去的組織,我信任的人也只剩你。”

“屬下萬分感動,銘感五內、莫敢相忘啊。”

“先莫感動,那些活屍,可是你之作為?”

作者有話要說: 《江湖》大陸地區已完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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