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其實和元徵之間類似的矛盾已然不是頭一回了。去歲通信,元徵不就埋怨 過她“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嗎?

雁卿學習紮實,那句詩的意思她記得很清楚,說的是“就算我不去找你,你就不能給我來個信兒嗎”。其實那個時候雁卿每個月都會給他去信,且無所不言。怎麽也不算是“寧不嗣音”啊。

雁卿覺着,元徵大約是真的想時時刻刻都和她黏在一起。

問題是——他們顯然不能時時刻刻黏在一起呀。元徵又不是月娘,且就算月娘也總有一天會與她分開。

想到日後自己遠行,若寫信少了、或是和元徵別離久了,他就在背後一臉哀傷的埋怨她……雁卿就覺得壓力很大。

當然七哥最體貼了,再見面時他絕對依舊會溫柔的微笑着,說着暖心又可靠的話。可,可也不能就有恃無恐了吧。

——大姑娘活到九歲上,終于頭一回被感情問題困擾了。

于是這天夜裏月娘洗漱完畢換上軟軟滑滑的明綢睡衣準備上床入睡時,她阿姊穿着同款的睡衣敲響了她的房門——害怕月娘房裏沒有備用的寝具,懷裏還抱着個枕頭。

月娘見雁卿從帳子外鑽進來,真有些受寵若驚。

雁卿臉蛋紅撲撲的,緊了緊懷裏的枕頭,有些羞赧的問,“我可以和你一起睡嗎?”

想月娘分她的床時她如何的慷慨,就曉得她的為人——自己用心待人好時,卻不理所當然的覺着別人就該回報她。

月娘顯然是十分歡喜的,務求令雁卿舒适滿意。忙吩咐秀菊和丹桂取最好的褥子、最軟的被子,最貴的熏香。又親自用袖爐将雁卿的被窩暖過來——便如當時雁卿給她暖被窩。

折騰完了,月娘便坐在床上目光炯炯的望着雁卿,道,“阿姊,可以了。”

雁卿便爬上床去。

姊妹兩個同床睡過多少回了,只因為換了個房間,竟都有些不自在、不好意思了。

待終于躺下去,明明都想要卧聊,卻又都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就睜着眼睛清明的望着床頂紅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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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風又潤又暖的迢遞進來,有芳草和清泉的淺香。那床影搖晃時,姊妹兩個同時出聲,又同時閉口讓對方先說。

短暫的空白後,還是月娘先道,“呃……我是不是有些太大張旗鼓了?”

雁卿不好意思的說,“要不下回還是你去我那裏吧。”

就同時輕笑起來,片刻後月娘點頭說,“嗯。”又拉了拉被子,輕聲問,“阿姊睡不着嗎?”

雁卿說,“是……腦子裏面很亂,不曉得該怎麽做。”

月娘就說,“我也覺得今晚會睡不着……只是沒料到,阿姊會來找我。”就側過身來正對着雁卿,道,“阿姊說吧。”

——她其實也是忐忑的,滿腦子都是白日裏大人們沉重思索的面容。便很煩躁,想去找雁卿睡,又覺着不能總是依賴她。誰知雁卿就先來了。

雁卿就又想了想,才道,“七哥似乎生我的氣了。”

月娘愣住了。她怎麽也沒想到這種時候,雁卿居然會為了元徵生她的氣了而煩惱。明明就是個不相幹的外人,他愛生氣就讓他生氣呗!月娘就有些惱火了。她覺着這個元王孫真是個禍水,雁卿見着他就把正事都忘了。

雁卿其實也就是想傾訴罷了,月娘不說話,她就接着道,“為我要去荊州的事……”

月娘終于忍無可忍的打斷她,“阿姊不會因此就不去了吧!”

她反應激烈,雁卿有些始料未及。道,“自然不會。”

月娘就道,“這是阿婆和阿娘定下的,又是阿姊和我要去。純粹是我們的家事。與他有什麽相幹?他開口幹涉已欠缺自知之明,竟還生氣……莫非是将燕國公府當他家庭院了?”

雁卿本來想說的是,她沒覺着自己做錯——若因為元徵生氣就要改主意,她心裏也會難受呀!可不改主意,又不忍心元徵難受……

此刻卻是說不出口了——月娘分明也生氣了,鼓着腮幫子,眼圈憋得紅紅的。

雁卿覺着自己真是流年不利……明明都放了風筝,怎麽太子不來了,她身旁最親近的人反倒合起來跟她鬧起別扭了。

就只好再去安撫月娘。

心下不由就想,先生說的太對了。有些話不當講便寧可爛在心裏,也不能向人抱怨,哪怕是極親近的人。

月娘卻是已不肯理她了。

月娘這別扭一鬧就是三五天,雁卿頗有些吃不消。忙前忙後的俯就讨好,吃個蘋果都要平白分她半個,好找話題逗她開口。

這一日下了學,照舊雁卿哄着月娘說話。月娘別開頭去,一臉“你去找你七哥玩去,何必找我”的賭氣表情。

忽就有人半途将女先生攔住,悄悄的說了一會兒話。雁卿望見是她阿娘房裏的下人,便留了心,令自己的陪讀丫鬟青稞出去看看。

青稞膽子大,偷偷的靠近了去聽。聽了兩句,怕被先生發現,忙跑回來對雁卿道,“似乎是有貴客來咱們府上了,夫人想讓先生多留兩位姑娘一會兒。”果然女先生就折回來,獨獨将雁卿和月娘留下,又講了半章《論語》。眼看着要到晌午傳膳的時候了,依舊不放她們下課。

雁卿和月娘雖心裏疑惑,卻也都用心向學,并沒提出什麽異議。

又過了大約一刻鐘……女先生房裏丫鬟将午飯送到學裏來,女先生留她們用午飯了。

雁卿和月娘終于開始感到不安,雖不十分确定,卻也隐隐的覺着——莫非是太子尋仇來了?

互相對視了一眼,随即不約而同的搖頭。便都将疑惑壓在心裏,竭力如常的陪着女先生将午膳用完了。

便又在先生家裏歇晌——自然是誰都睡不着的。

直到午後三刻了,她們的乳母崔嬷嬷和張嬷嬷才如往常般來接她們。姊妹兩個都松了口氣,拜別先生。

回慈壽堂時卻都急步快行,生怕慢一步回去,家裏就出事了。

一 路上倒是春光如昔。月娘心裏擔憂着太夫人,腦海裏全是亂糟糟的景象。不知怎麽的就又想起當日鴻花園裏的門庭凋零,一時耳邊風靜,一切聲音都偃息。她忽的意 識到,自己似乎已經有好久不曾記起鴻花園和柳姨娘了。也不單單是她,如今寶哥兒也只一味的和林夫人親近,因見自己的次數少,近來已不怎麽記得她了……

她不由回頭就去看雁卿。雁卿自也是心事重重,牽了崔嬷嬷的手,幾次擡頭看崔嬷嬷,卻都沒有開口。

眼看要到慈壽堂了,崔嬷嬷便停住腳步,将兩個姑娘攏在一處。仔細查看一番,見她們都整齊端莊,才說,“家裏來了貴客,正在太夫人處說話兒。一會兒進去見了記得要行禮,切不要多說話,一切都有長輩應對。兩位姑娘可記下了?”

雁卿和月娘都說是,崔嬷嬷又叮咛,“千萬不要唐突。”

雁卿和月娘心裏所猜已驗證了一半……想起當日太夫人說的話,都抿緊了嘴唇,有赴刑場的覺悟。

待進了院子,裏面氣氛果然壓抑——因太夫人寬厚,同住的又有兩個正當稚齡的小姑娘,慈壽堂的丫鬟們便也比旁處活潑些。這一日卻都謹小慎微的,嘴上如貼了封條般,半句多餘的話都不說。

自茶水間裏端茶遞水出來的丫頭,身上氣質也都與家裏丫鬟不同——雖做着丫鬟的事,氣派卻和主子一般。且分明都是不認識的人。

待丫鬟向裏間禀報,“大姑娘、二姑娘回來了。”便有太夫人房裏的明菊和寒菊出來将崔嬷嬷并張嬷嬷替下,領着姊妹兩個進屋。兩個嬷嬷卻都得留在外間伺候。

進去時,裏間卻才用過飯,廳裏丫鬟們正在收拾碗碟桌椅。

——外間送進來的茶水也并沒有經自家丫鬟的手,而是直接送到兩個太監手上,端進了屋裏。

此刻就已能隐約聽見裏面的說笑聲了,那聲音也不是陌生的——太子魔頭果然來了!

且今日顯然不是自己來的,雁卿粗略一算就知道,他起碼帶了四個丫頭、兩個太監來,還不曉得有沒有帶侍衛。

——得說其實是帶了的,那兩個穿着太監衣服的人,其中一個就是太子的貼身侍衛。太子已接受了慶樂王府的教訓,這一回雖也是來微服私訪的,卻帶足了幫手,擺足了譜。

屋裏,林夫人、太夫人和趙世番竟然都在。太子正和太夫人一道坐在暖炕上說笑,見雁卿姊妹近來,長睫毛一垂,那雙貓眼便溫柔的半眯起來,映着明光,溫柔可親得一塌糊塗。嘴上說的竟是,“兩位妹妹終于回來了。”

雁卿就跟炸毛的貓似的,脊背上寒毛全豎起來,連頭皮都麻了——妹妹妹妹,誰是你家妹妹!

可也得說長得好看的人真是處處都讨便宜。這一日太子打扮得不像上回那麽浪蕩,反而十分整齊規矩,便真的就是長安城裏首屈一指的貴公子。竟和元徵不相上下——元徵如月,還難免多一份陰柔;太子卻明媚驕人,便如旭日一般。

月娘便有片刻茫然。她原本就仰望憧憬這般貴氣明朗,見太子如此,一時竟無法将他和當日那個美貌近妖又殘虐歹毒的少年聯系起來。太子察覺到她的目光,刻意又對她一笑,月娘才忙又垂下頭去。

姊妹兩個上前行禮,太子大大方方的受了,笑道,“太夫人的母親清都公主與我外祖父同族,論說起來我還是你們的表兄。都不必多禮。”

——太子的外祖父義陽郡公本是前朝宗室,襲爵義陽王。本朝太祖受禪時,前朝宗室按例降王爵為公爵。他從太夫人身上論輩分,還真是能攀上親的。

但論親是一回事,認親又是另一回事了。雁卿姊妹就都不做聲——除非長輩吩咐,不然她們決計是不想喊太子“表哥”的!

太子又笑道,“然而這麽認反倒疏遠了。趙卿是我的老師,你們是恩師的女兒——便也是我的妹妹。上回是我胡鬧,唐突了兩位妹妹,還請不要放在心上。”

雁卿笨拙也有笨拙的好處,她認死理,反而不容易被花言巧語打動。可想起太夫人說的話,還是忍了下去,道,“不敢。”

太子:……你敢不敢裝得像一些!

他是一直都有壓服雁卿的心的,可眼下顯然不是較勁的時候。雖心裏癢得難受,偏不能發作。便幹脆去看月娘——立刻就覺得好受多了,至少月娘還是吃他這一套的。

太子便越發對月娘親切起來,柔聲道,“不要緊了吧?”

月娘滿臉紅,眸子都濕了。趕緊低垂下頭去,聲如蚊吶,“嗯,已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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