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下

這其實也算不上多大的秘密。如今長安城中不說盡人皆知,也頗有幾個熟悉內情之人。

畢竟樓蘩已将她手頭的事務悉數移交給樓薇,需要樓薇露面的場合也多。而這位樓家二姑娘并不是個戰戰兢兢、蕭規曹随的人物,反而頗有些散漫随性。固然将樓蘩交代下來的事都辦妥了,可也每一件都辦的不那麽盡如人意。

樓蘩做事那是務求穩妥,許多時候都寧肯慢一些,也要将利益糾紛調和妥當了再前行。樓家巨富這麽些年,卻少有仇家;她行事幾乎同林夫人一樣出格,卻少人诽謗,不得不說都得益于她調和人情的手段和耐心。

然而樓薇卻是個大刀闊斧做事的人,竟是半分都不肯花力氣來處置人情。說一不二,不留讨價還價的餘地。她主事的時機又好——樓家已是巨富,樓蘩當上了皇後,又有了名正言順的哥哥坐鎮。竟是她想做什麽,樓家都能讓她後顧無憂。

是以樓蘩主事時,同樓家合作過許多年的大商戶、大世家,竟十之八九都同她鬧翻了。

她 确實輕裝上陣,一氣将在樓蘩手中拖而不決之事全處置了。譬如種棉織布之事,就因各家都想分一杯梗,将技術壟斷在商行裏,而樓蘩卻想推廣普及開,使百姓均占 其利,故而久拖不決。到了樓薇手裏,不過小半年時間,棉紡技術就已傳遍鄉野。既定事實面前,商行只能認栽——然而也少不得在背後罵她“過河拆橋”、“斷人 財路,沽名釣譽”了。

這些商人都是不擇手段的。為報複樓薇,早将她的事事無巨細的挖掘出來,漫長安的敗壞她的名聲。樓薇化名在外行走之事,自然要格外強調。

得知樓薇化名“賀柔”游歷過江南時,雁卿便已明白——畢竟太子先已提點過趙文淵了。縱然趙文淵說是“赫胥氏之赫”,可究竟還有哪家姑娘似樓氏女那般見多識廣到趙文淵都贊嘆的地步?又偏偏在那個時候流連江南的?

自然便也想起,上元節那天,趙文淵明明派人去跟着“賀姑娘”,可回頭雁卿向他問起來可找出“賀姑娘”了,他只笑了笑,敷衍說“跟丢了”,便不再提起。

雁卿便很替她三叔難受——出去了兩三年,原本以為自己終于将那個人忘了,甚至喜歡上了旁人。可兜兜轉轉,終還是甩不脫她的影子。得有多難堪?

她便慶幸當日自己沒有追問下去,令她三叔将尴尬暴露在人前。

縱然對樓姑姑已沒太多埋怨,雁卿也不甘心讓她三叔做樓姑姑的妹夫。憑什麽他就非樓家姊妹不可?都已被那樣辜負過了。

雁卿才學着管家沒多久,就能發現這件事。以林夫人的能耐,只怕很早之前就已經心知肚明了。

至于樓姑姑——連太子都知道趙家曾打聽過“賀姑娘”,她還能不知道?只怕她比林夫人更察覺到趙文淵遇上樓薇了。

然而她們都不曾多說什麽……

——也不是完全沒說,雁卿忽又記起前年,樓姑姑似乎想讓林夫人輔助樓薇處置棉麻之事。

雁卿雖寬慰自己,樓蘩也許只是任人唯才,可她也無法不去想另一種可能——得知三叔遇上了樓薇,樓蘩怕是動了撮合他們的心思。

她只是越想便越心寒。是,平心而論,三叔和樓二娘确實十分般配。可難道樓姑姑不明白自己曾做過什麽嗎?她何以有自信三叔就能安之若素的娶她的妹妹?若真娶了,到時候不止三叔痛苦,只怕樓薇也與幸福恩愛無緣了。

可雁卿知道,這件事是對樓姑姑有好處的。便如當年樓蘩同三叔說親,三叔便為她奔走對抗樓家一樣。若樓薇嫁了三叔,三叔就真的一輩子都擺脫不了樓蘩了。

想到這裏,雁卿又憤慨。實則若樓姑姑有難,以三叔的品性,不娶她的妹妹難道就會對她袖手旁觀嗎?可樓姑姑還是想要一重更牢靠的保障。她不信三叔的操守。

若果真如此,那樓姑姑确實越來越像一個皇後了,她熟知自己手上的權力,是以高高在上,麻木不仁,只将人心看做她手裏一個可用的物件,卻忘了該将心比心。

“不要學我。”那個時候她這麽對雁卿說。直到現在,雁卿才隐約有些明白那話中含義。

自皇後懷孕産子,産後又一直卧病,太子選妃之事便也一拖再拖。

四月裏謝嘉琳十五歲生日,晉國公府便邀請了親朋間的晚輩,為她辦了一場不大不小的慶生宴——這其實也是在提醒皇帝,女兒大了,再不敲定太子妃,謝家就不奉陪了。

也不單是謝嘉琳,英國公府上李英娥也到了及笄之年。越國公府上紀雪略小一歲,也已經十四。她們都等不起。雁卿和月娘倒還能再等兩年,可除非皇帝就打算從她們姊妹中挑選了,不然最好還是趕緊些。

趙謝兩府雖是遠親,同輩間卻多有至交好友,走動十分頻繁。謝嘉琳慶生,雁卿自然要随一份禮。

不單是她,李英娥、紀雪、宇文秀一行也都随了禮——說起來也有趣,這些女孩子一同參選太子妃,明明都是競争對手,卻競争出情誼來。彼此姐妹相稱,竟仿若同窗、同袍、同僚……也成了一個小圈子。謝嘉琳的生日宴上,有閑暇的便都去了。

這些小姑娘都在蛻變的年紀,心性成熟得飛快。經年不見,在人情世故上已都頗有些圓轉了。便性子有些棱角的,也多外掩了一層柔婉親善。不再像早年那般輕易就洩露出鋒芒來。

雁卿入席,見她們親親熱熱的湊在一起說話,也不由訝異了一回。待紀雪也盡釋前嫌的同她和月娘打招呼時,那訝異便成了詭異,令她全身寒毛都豎起來了。月娘倒是應對如常,還悄悄戳了戳雁卿的腰側提醒她。

雖一貫同紀雪不睦,但紀雪不來招惹她,雁卿也從未主動去找她麻煩。便不失禮節的同紀雪打過招呼。

——雁卿至今還沒察覺,樓蘩召她們姊妹入宮,是為了替太子相看媳婦兒的。月娘倒是察覺了,可她生性矜持寡言,也不會主動和雁卿說。

給小輩兒女慶生的筵席,自然不會過分隆重。這一日迎賓待客的是謝嘉琳的二嫂,長輩們并未露面。謝嘉琳因是壽星,倒不用勞動她看顧場子。

不過近來晉國公府上是謝嘉琳管家,也有許多事旁人處置不明的,便也不時要來問她。

雁卿回頭便瞧見謝嘉琳這頭正将自家妹妹引薦給李英娥同宇文秀,那邊就有人來問某件器具該從哪裏找或是送到哪裏去,連問了三五樣。謝嘉琳倒是面不改色,随口道來。只說完了,才不輕不重道,“若再有事便去芳明院問,沒瞧見我這邊正待客嗎?”

便有人笑着感嘆,“真是好記性兒——難怪事事都來問她。”

“要不怎麽舍了新婦不用,讓她來管家事呢?”

不過這還真沒誇到點子上——陸夫人生病、謝景行的妻子養胎,就算不讓二房的杜夫人來管家,大房也還有次子謝景容的妻子在。不讓新婦管家,卻讓女兒來,與其說是女兒出彩,反不如說是防着兒媳。

雁 卿跟着林夫人管家了,也略能看出這些門道。不由就想,若謝家大房二房不分家,謝家三哥哥雖好,只怕三嫂嫂也不會過得很順暢。片刻後又想,還是不一樣的—— 大房再霸道,還能管着二房的兒媳婦不成?頂多同杜夫人一樣,不找事也不管事,反而還過得更輕松自在些。這麽一想,竟有些羨慕了。

名 為慶壽,主要還是招待親朋來玩耍。吃喝都只是順帶,便沒有固定的席面。只在櫻桃園裏設了這麽一個場合,随意擺下果子點心水酒。春來百果第一枝——正是櫻桃 成熟的時候,滿樹的紅白珠,瑩潤可愛,如開了寶匣子一般。謝家請帖上也明言“采鮮”,就是請她們來現摘現吃,嘗一嘗野趣的。自然就有不愛交際的姑娘嬉戲着 采櫻桃玩。

這樣一來,就算偶有怯場或是孤僻的姑娘,也就不用擔心冷落了。這份巧思才是最值得誇贊。

不過似雁卿姊妹這邊,就算想開開心心的摘櫻桃,也不斷有人前來引薦或是搭讪。

旁人倒還罷了,紀雪又帶着韓十二娘過來寒暄,便讓雁卿無語了——不是進門時才打過招呼嗎,怎麽又來了!

偏偏紀雪還一臉誠懇,仿佛年幼時她帶着人欺負雁卿和月娘的事跡,都成了她們之間有交情的證據。

“小兩年不曾見過你了,今日再會真是意外之喜。”

雁卿:……你是在嘲笑我被禁足嗎?!

韓十二娘還從旁幫腔,“我也沒料到今日還能再看到你們。這兩年你們都絕少出門,每每出來玩耍,四周都是新晉的小姑娘。我一個都不認得,都不知道有多寂寞。”

雁卿:……你以為是在開同年會嗎?!

幸而月娘搭了一句,“紀姐姐也不出門了?”

紀雪便垂眸一笑,帶出些羞澀來,“哪裏還能像當年一樣,又不是小孩子了。”

長安風氣寬松,女孩子們倒不大避諱婚配之事。韓十二娘便瞟她一眼,道,“你不是還沒讓人訂下嗎?就要開始繡嫁妝了?”

紀雪臉上便一紅,啐了她一口,道,“張口閉口的嫁妝,你也不害臊。”

雁卿:……我們是能互相打情罵俏的交情嗎?!

韓十二娘笑着向她賠了一回罪,才又笑道,“不過說真的,你也喜訊将近了吧?”

紀雪便紅着臉點了點頭。

雁卿不關心,月娘便替她應酬着,道,“那就要恭喜姐姐了。”

紀雪笑道,“不敢當——我幼時調皮,大家玩耍嬉鬧時有得罪趙妹妹的地方,還請不要和我計較。”

雁卿和月娘就都愣了一愣,不明白她無緣無故的來道什麽歉。紀雪見她們竟似一無所知,反而也訝異了,便同韓十二娘相視一笑。看向雁卿和月娘時,目光便更和善無奈了,“你竟還不知道?不過也是的,你一貫都不怎麽關心外事的。”

雁卿真有些聽不慣她這種已故交自居的語氣,便直問,“我不知道什麽?”

紀雪想了一會兒,便道,“也沒什麽……都還是沒影兒的事呢。”

韓十二娘便也适時的将話岔開,道,“你們三個都是入宮見過皇後的人了,快和我說說——皇後是不是真和民間供奉的那樣,和觀音大士一樣慈眉善目的?”

——因樓蘩早些年建養生堂撫恤孤兒,如今又教授百姓種棉紡線之術,在民間頗有聲望。不少地方都私底下供奉她的畫像,說她是下凡的織女。

雁卿不願提起樓蘩,紀雪待要說,卻轉而笑道,“我哪裏敢擡頭細看,那豈不是冒犯了?倒是趙妹妹家同皇後家是世交,聽說當年皇後名下馬場遇襲,又被奸人陷害訴訟,都是趙三将軍出首救助和應對呢。想來趙妹妹比我更能說清楚了。”

這 個時候強調樓蘩同趙文淵的矯情,難免就觸了雁卿的黴頭——何況縱然是信口閑談,提及已婚婦人同外姓男子的交情,也該有多避諱。雁卿語氣便越發冰冷起來, 道,“不過是去買馬時,不幸遇見馬匪劫掠,自保殺賊而已,算不算救助。你又從哪裏聽來我家替樓家打官司了?莫非被馬匪劫掠了,還要老老實實的咽下去,不能 告官剿匪不成?”

紀雪同韓十二娘便有些尴尬,笑道,“你生的什麽氣?我們也不過是道聽途說,原以為是件好事呢。”

雁卿待要再說,便聽到身後笑語先至,“是什麽好事?快和我說說。”

回頭就見謝嘉琳攬裙側身自櫻桃枝下過,笑盈盈的上前來同她們打招呼。

她是壽星,雁卿自然不會在她面前擺臉子,便暫撇開紀雪二人,先向謝嘉琳行禮問候,“謝姐姐。”

紀 雪便将原委向謝嘉琳說明。謝嘉琳想了想,就笑道,“這事我也知道——當時二嬸也帶着三弟去挑馬來着,因二嬸被馬匪驚吓了,二叔還發了一場脾氣。後得知樓家 有內賊監守自盜,便一狀告到長安令那裏去。因案子久拖不決,還差點要上本參劾呢。倒還真不是為皇後娘娘出首。”

雁卿聽她徐徐道來,心裏火氣也略略壓下去了,便道,“殺人越貨的劫匪,人人得而誅之。不必非是為誰出首。”

謝嘉琳笑道,“便是這個道理了。”又轉而調笑韓十二娘,“你日後也起碼是诰命夫人的身份,到時候就算不願意也得時常入宮朝賀呢。就非要聽她說皇後的模樣?”

三言兩語便将尴尬化解開了。又對雁卿道,“适才李家妹妹問起你,不知是不是有事——她在淺碧亭那邊,你去看看?”

她給了現成的借口脫身,雁卿便忙拉起月娘的手告辭,月娘卻難得的遲鈍了片刻。

待繞過幾棵櫻桃樹,回首望不見紀雪她們了,雁卿才緩下腳步來。因月娘依舊神思飄忽着,雁卿就問,“身上不舒服?”

月娘緩緩的點了點頭,又別開目光去看樹上櫻桃。她面色平靜至于死寂,只黑眸子裏映了滿樹櫻桃和樹蔭間斑駁落下的陽光。過了一會兒她才說,“略有些頭暈……”

雁卿便扶她到陰涼裏去坐下。待要喚丫鬟來照應時,月娘一把拉住了雁卿的手。她的手指冰冷僵硬。

雁卿略有些不解——過了一會兒才想到,适才她們說起馬匪,只怕是吓到月娘了。月娘素來膽小,卻又愛面子不肯承認。杞人憂天起來,就是這般模樣。

片刻後她也嘆了口氣,道,“紀家人真是不安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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