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如果事情到此為止, 那這不過是天空之下一樁可悲又可惡的罪案。
但世界的戲劇性, 正在于意外随時随地在發生。
何深和白湖, 在廢棄的工廠裏意外撞破了一起販賣人體器官事件,而該販賣人體器官的犯罪組織, 正是殺害何深父親的犯罪組織。
他們抓住了何深與白湖。
這一次,施暴者同樣淪為囚徒,何深也在兩次被綁架與囚禁之中明白了自己父親的所作所為。
可這一切好像都遲了一些。
他和白湖一起, 被毆打、被折磨,每一天,每一時每一刻, 都要面對也許下一秒就将到達的死亡。
他身上還留下了永久的殘疾,他左腳的兩根腳趾被鋸斷了。
直到最後的最後, 白湖救了他。
他活着, 白湖死了。
這是何深的二十歲, 也是白湖的二十歲。
一個人被徹底颠覆,一個人随塵土腐爛。
***
薄以漸合上了劇本。
他的腦袋枕在沙發的扶手上, 兩腿伸直。
大片大片的陽光穿過落地窗, 燎上他的手臂,一圈一圈, 像是套在手臂上的臂環。
虞生微看着薄以漸, 有點出神, 直至躺着的人突然出聲。
薄以漸:“小虞……”
虞生微:“什麽?”
薄以漸:“劇本你看過了吧?”
虞生微:“看過了。”
薄以漸:“那好,你對這個劇本有什麽自己的想法嗎?”
虞生微确實有自己的想法,他沉吟了下:“首先, 白湖肯定不是一個單純的好人或者一個單純的壞人,他既綁架了何深,又救了何深,可以說将人性中的善與惡都表現了。這就是以漸哥當初告訴我的‘簡單但還不錯’的原因吧。”
這個觀點很基礎。
薄以漸點點頭:“沒錯。”
虞生微又說:“白湖的本性可以這樣下定論。我比較在意的是,他和何深的關系,和何深對手戲時所要诠釋出的感情……”
實話實說,虞生微對于白湖這個人物單獨的性格并不在意。從頭到尾,他的所有關注點,都在這個人物與薄以漸所飾演的何深的感情糾葛上。
薄以漸:“你說。”
虞生微:“以漸哥,你說白湖會不會對何深又愛又恨?”
薄以漸認真的眼神頓時茫然:“我能夠理解白湖恨何深,但愛從哪裏來?”
虞生微發現自己說得太快,一下子就把內心想要的東西給說出來了,他連忙打補丁,絞盡腦汁地想理由:“我的意思是……畢竟白湖的人生被何深的父親給毀了,而何深卻擁有他所沒有的東西,好的成績,好的學校,好的媽媽,甚至是老師的偏愛同學的敬佩……呃……他也許……也許……”
他就是想讓兩人相愛相殺,但是并沒有找到正确的讓兩人相愛相殺的途徑。
也許了半天,虞生微還是沒有也許下去。他有點窘了:“以漸哥,我是随口說說,可能分析得不對。”
薄以漸揚揚眉:“沒有什麽不對的。演繹沒有正确的答案。而這是你的白湖。你可以賦予他任何你想賦予他的東西。你只需要——”
他看着虞生微。
“說服觀衆。”
說完,薄以漸沉吟片刻,突然說:“而且你剛才說的其實有點意思。我猜你的想法是,何深是白湖心目中一個完美的影像?他想要成為這個影像而不可得。他對這個影像又嫉又妒,可內心深處,依然深深向往與愛戀?”
虞生微一下坐直:“沒有錯!就是這種感覺!”
薄以漸若有所思,繼續說:“如果從這方面來考慮的話,那麽白湖對何深的态度應該會更加的病态。他會表現出一種更複雜的情态來,這也導致在最後那一幕中,白湖救何深并不只是那一剎那之間爆發出來的人性光輝,他更救了自己心目中的光明,那一刻他是幸福的,他從精神的層面拯救了自己……”
虞生微徹底的興奮起來了:“沒有錯,這就是我所想要表達的東西!以漸哥,你太厲害了!”
薄以漸擺擺手,不居這個功:“這個思路是你的,你既然有了想法,再完善下去遲早會成功的,只是兩個人思路碰撞起來比一個人更快一點而已。”
虞生微身體稍稍前傾。
他完成了白湖的構想,還想完成何深的構想。
“相愛相殺”的“相”字,當然是“互相”的“相”。
虞生微:“既然白湖的心路歷程這樣複雜,那麽何深會不會也有相似的碰撞?何深在最開始當然恐懼憎恨着白湖,但是後期,在了解到發生在白湖身上的事情的時候,他是否會産生一些複雜的感情?“
薄以漸:“斯德哥爾摩?”
虞生微:“也不止是這個,還是一種發自內心的,嗯……對他的,可憐?愧疚?乃至在最後,我覺得何深肯定也感覺到了白湖對自己的——”他的聲音低了一點,透出了那麽一絲絲夾雜私貨的心虛,“強烈的愛?”
薄以漸沉吟了下。
他看着虞生微,接觸到了對方強烈期待的眼神。
于是本來想說何深這個角色早已演完、而當時自己并沒有按照這個方向去飾演的薄以漸頓了頓,換了句話:“按照你的思路來講,在這一時刻,何深是會感覺到不同的。”
說完之後,他就看見虞生微的臉亮了起來。
“那……”虞生微有點按捺不住自己的歡欣了,他沖薄以漸笑,“以漸哥可以讓我看看你的何深嗎?他到底是什麽樣的?”
薄以漸:“這個麽……”
拍攝的時間距離現在已經太久了,正常的時間裏,薄以漸是将這個角色徹底遺忘的。
但當需要他再出現的時候……
薄以漸似乎不經意地甩了下響指。
輕微的“啪”的聲響,像是開關按下的一剎那。
他腦海中某一個塵封起來的盒子被打開了。
屬于何深的記憶紛湧而出,投射現實。
他的視線裏,一個西裝革履、手帶金表、神色傲慢,像極了那些坐在高級辦公室裏的衣冠禽獸的虛幻人像出現了。對方的形象是如此的鮮明,連衣服的褶皺、金表的刻痕,甚至他被切割腳趾那一條腿的輕微扭曲,全都清晰可見,歷歷在目。
這是一個視像。
一個藝術者為了表演而構建出來的虛影。
一個聚合了薄以漸對這個角色的所有理解,并一塊塊拼湊而成的最終完整體。
它被創造出來,封鎖在創造者的腦海之中,并在需要的時候陡然現身。
因為它在創造者心中,已臻真實。
薄以漸看着這個影子,微微一笑:“他啊,雖然看着很膚淺,但也不是那麽地膚淺。”
這句話說出的當口。
虞生微眼中的薄以漸變了。
沙發上的人還是那張臉,還保持着那樣平躺的姿勢,可這一刻,好像有什麽看不見的東西覆在了薄以漸的身上,讓他徹底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變成了何深!
虞生微的心猛烈地跳動起來。
他開始萬分期待起白湖來,他會将自己所想要的白湖給飾演出來。
就算薄以漸不會再重新飾演何深,在他這裏,這兩個角色,也依舊有着千絲萬縷的情感糾葛,就像他期望的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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