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但下一刻, 突兀的手機鈴聲打破了洋溢于室內的氛圍。

響起的手機是虞生微的。

虞生微心裏還殘留着許多幸福感, 導致他的聲音跟着輕快而飛揚, 像是插上了雙撲騰撲騰的小翅膀：“什麽事？”

手機那頭說了句話。

虞生微臉上的笑容還在，但眉頭已經皺起來：“你說臨時有活動？之前不是讓你這兩天不要安排事情嗎？”

又是停頓。

幾秒鐘之後, 虞生微再度開口。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聲音也變得低沉，聽上去冷冰冰的：“推不掉？推不掉的事你為什麽要接觸？”

旁聽的薄以漸有點意外了。

他一直覺得虞生微是一個脾氣很好, 特別軟的，怎麽也不會生氣的小朋友。

但現在看來……

他們的視線對上了。

虞生微明顯愣了一下，接着他慌忙轉身, 再掩飾似地把低下去的聲調拉回來，明明心不甘情不願, 還要假裝自己很好說話：“算了, 既然都接觸, 那我就去吧。車子在樓下了是嗎？我知道，我馬上就下去。”

他挂掉了電話, 随後再轉向薄以漸：“以漸哥, 我臨時有點事……”

薄以漸安慰對方：“沒事，你去吧。有時候是會有無法推脫的事情的。”

虞生微：“本來想在這幾天好好和你聊聊, 但是現在恐怕沒時間了。那個……以漸哥會去劇組嗎？來看看我演的白湖？我覺得白湖也很想再見一見何深。”

說完這句, 不等薄以漸回答, 虞生微忽然又以比之前更快的語速再補了一句：

“車子還在底下等，我先走了，以漸哥再見。”

薄以漸沒什麽都沒來得及說, 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自顧自說完了話的人一眼也不瞧過來，抓着手機接連兩三步，像兔子一樣溜了出去，眨眼不見。

這……

他思考片刻，回過味來。

這是害怕被拒絕所以先溜再說嗎？

他接着聯想到了接電話時候，虞生微不小心表現出來的脾氣。

嗯——

雖然對方的性格和他最初想的有點出入。

但這種魚雖然有刺，反正刺不到我的感覺，也着實不錯。

薄以漸琢磨琢磨，還琢磨出了一點小愉悅。

他決定答應虞生微了，于是打開手機，從微信中翻出虞生微的號碼，回複不敢親自拿答案的小朋友：“可以。”

發出了一條消息，薄以漸并沒有将手機放下。

他還想對虞生微再說兩句話，于是繼續打字。

“工作要做，也要照顧自己。真不想做，來找我。”

薄以漸用調侃似的口吻，敲下最後一句話。

“以漸哥幫你。“

消息發出之後，對面遲遲沒有動靜。

薄以漸等了一會，準備将手機放下，但正是這個時候，機身一震，消息傳回來了。

虞生微回複：“嗯！”

薄以漸看向屏幕。

雪白的底色上，簡單的一個字加一個感嘆號，在不短但也不長的時間裏出現。

就像是，對面的人正以無比慎重的态度，認真答複。

薄以漸放下了手機。

他挺高興。

***

既然答應了虞生微，薄以漸也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

他等了幾天，等到補拍開始的那一天，特意乘車到了攝影棚，并在即将到達之前，給姚立明打個電話。

姚立明：“什麽事？”

薄以漸：“補拍時間到了吧？那我順便過去看看。”

姚立明并不樂意，一口回絕：“你過來幹什麽？劇組沒錢，請不起你。”

薄以漸：“放心，我不要你的出場費。”

姚立明扣扣索索：“也沒有給你訂酒店。”

薄以漸：“我自付房費，可以了吧？”

姚立明冷酷無情：“便當也是按人數來……”

薄以漸哭笑不得：“行了行了，我掏腰包，在這幾天裏點菜請大家吃，這回可以了吧？”

這話一出，電話裏的姚立明當即轉怒為喜。

他熱情洋溢，笑道：“早說啊，你要說你自付一切差旅費，我傻了才會拒絕你來。來來來，快過來，你差多久到？要我去接你嗎？片場現在請了個很靈的大師在做法事……”

薄以漸并不打算弄什麽排場：“不用了，我又不是黃花大閨女，這麽幾步路出不了事。”

姚立明這才把話說話：“……所以沒時間出去找你。”

薄以漸：“……姚導。”

姚立明：“什麽？”

薄以漸：“您真是不把我當外人啊。”

姚立明冷笑一聲：“從我把股份給你的那一刻起，你就是我的內人了。”

電話挂斷，再走過最後一段車程，薄以漸也到了片場。

他到達片場的時候，法事已經做完，劇組裏的各種工作人員各就各位，做拍攝之前的最後準備工作，只有散在空氣中、隐隐約約的煙氣和綁在每位工作人員身上的紅腰帶，還證明着剛才發生的一切。

看着滿目紅腰帶，薄以漸前進的腳步都頓了頓。

一時無比慶幸，自己出門的時候磨蹭了下，總算沒趕上這場大師法事。

這時，一個西裝精英突然自旁邊蹿來。

西裝精英：“您好，請問您是薄老師嗎？”

薄以漸：“我是，你是？”

西裝精英笑了：“薄老師好，我姓湯，單名來，是虞生微的經紀人。”

聽見了這句話，薄以漸才認真看了眼出現在自己身旁的男人。

只見對方四十上下，頭發整理得一絲不茍，臉上架着個金絲細邊框眼鏡，将那雙凸起來的咄咄逼人的雙眼給遮了遮。

薄以漸明白了：“原來是湯先生。”

湯來臉上的笑意更深了，連那雙充滿了功利的眼睛都樂得完全眯起來。

他看着薄以漸，卻又不是在看薄以漸。

他看見的是……

各種大導。

各種投資人。

各種主辦方。

各種電視臺負責人。

他們的人情網和關系網。

這個老師簡直是金子鑄的一般美麗與耀眼啊！

湯來忍不住伸出雙手，握住薄以漸，用力搖了搖，他的口吻更加熱情與親切了：“薄老師，您是娛樂圈的大前輩，也是我們小虞學習對象。不瞞您說，我們小虞真的非常喜歡您——”

薄以漸有點納悶，不明白對方找自己究竟幹什麽，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對方商業互吹：“我也挺喜歡他的。”

湯來：“那就好，那就好，小虞就麻煩您了。”

薄以漸：“不麻煩，他非常棒的。”

這時，片場裏傳來了姚立明一聲嚷嚷：“化妝組的呢？給演員畫好妝了沒？我們馬上開始了！”

化妝組連忙回答：“好了好了，已經好了！”

穿透整個片場的問答聲吸引了大多數人的注意力，也包括薄以漸的。

他沒再理會身旁的湯來，轉向化妝組的位置，看見從中走出的虞生微。

對方被修飾了。

飽滿的臉頰吸了進去，漂亮的雙眼則微微突出，洗得發舊的襯衫在袖口處沾有一點褐色的污跡，透出着隐約的不祥。

他原本就瘦，但現在瘦得簡直像是生了病。

他慢慢走着，穿過人群進入拍攝區的速度，就像是剛剛從墳墓裏爬出來的僵屍，正腳步蹒跚地前往着另外一個墳墓。

薄以漸原地站了片刻，走到姚立明身旁，扯過張椅子，坐下，繼續看。

屬于導演的位置視野最好，既不會被亂七八糟的事情來打擾，還有拍攝流程單，看一眼就知道現在正拍着的是什麽東西。

薄以漸看了一眼，發現現在正在拍攝的情節是白湖打暈何深，并把何深帶到廢棄工廠之後的事情。

這一幕很短暫，也并不複雜。

虞生微所有要做的事情，就是用水将何深潑醒，并說一句臺詞。

從頭到尾，可能還不用兩三分鐘的時間。

但時間短暫、難度不高，并不代表這一場戲不重要。

事實上，從其被安排為補拍的第一場，就能看出姚立明對這一幕的重視了。

這是白湖的第一次真正露面。

更是會反複出現在何深夢境之中的一個畫面。

誇張一點，甚至可以說，這一幕開啓了白湖這個人物，并為其結局時的深度，打下了地基似的基礎。

薄以漸非常期待。

他想看看，虞生微究竟會以什麽樣的細膩演技，來演繹屬于他的白湖。

前方，虞生微終于走進了攝影範圍。

他路過桌子，拿走水杯，到達指定位置，蹲下，潑水。

虞生微：“醒了嗎？”

他說這句臺詞的時候，前前後後的攝像頭對準了他，現實之中，鏡頭之中，他面無表情，并瞪着眼睛。

面無表情。

并瞪着眼睛？

薄以漸：“？？？”

他有點懷疑自己看錯了，揉了下眼睛，準備重新看一遍，但這時，一陣鼓掌聲打破寂靜。

“啪啪啪啪啪！”鼓掌的是姚立明，他說，“很好，就這樣，這條過了。我們接着來。”

薄以漸：“？？？？？”

他一下從座位上跳起來，抓住姚立明的胳膊：“姚導，我們借一步說話。”

“啊？”一聲無辜的疑問還沒結束，姚立明已經被薄以漸拖出了人群，他一頭霧水，“你幹嘛，我工作着呢，什麽事不能在裏面說？”

薄以漸：“這一幕就這樣了？”

姚立明：“不然呢？”

薄以漸：“你不覺得小虞剛才有點不在狀态？”

姚立明不同意：“有嗎？不是很認真演得很好嗎？”

薄以漸這下也迷惑了，甚至覺得自己剛才可能真的看錯了：“他剛才難道不是面無表情地睜大眼睛嗎？”

姚立明：“是這樣沒錯。這不是很好的表現了這個角色的冷酷無情嗎？”

薄以漸：“……”

姚立明：“……”

兩人面面相觑，空氣非常凝重。

薄以漸說：“姚導，您再把剛才的評價複述一遍？”

姚立明明白了。他嘶了一聲：“我說，小薄，你不會把對演員的要求套在了小虞身上吧？”

薄以漸真的納悶了：“當然。這有什麽不行的？”

“當然不行！”姚立明：“他不是演員，他是偶像！”

斬釘截鐵一句話說完，姚立明看了眼薄以漸，狐疑道：“你只是跑去監制了一部電影而已，怎麽搞得像是退圈十年的樣子。現在一個個偶像都什麽演技，你心裏還沒點概念？你找偶像還要求什麽演技，不都是花錢買個人氣嗎？”

薄以漸：“我不要求偶像有演技。但虞生微的演技其實挺不錯的，剛才真不是他應有的水準！”

姚立明看了薄以漸很久，像看個大傻子那樣看。

最後，他伸手拍了拍薄以漸的肩膀，語重心長：“昨天晚上沒睡好吧，片場裏有張折疊床，出門500米是酒店，你自己看看，去哪裏休息休息吧。”

薄以漸：“……”

他真是無辜極了！

薄以漸當然沒有按照姚立明說的那樣去做。

他又回到了導演的位置旁，繼續坐着，看虞生微接下去的表演。

沒有多少時間，薄以漸就真切的發現，剛才那個面無表情并不是特例。

他在絕大多數的時候都維持着一個表情，用差不多同樣語調的聲音念着每一句臺詞；而當他做出什麽別的表情的時候，比如微笑的時候，情況就更糟糕了。他的笑容一秒就讓恐怖片變成了愛情片，他笑得簡直不像是面對仇人，而像是面對愛人。

現在距離開始演戲已經有半個小時了。

就算一開始再沒有狀态，現在也該多少找回了一點，怎麽也不至于把場面演成這個樣子。

難道虞生微真的沒有演技？

可是之前他和我相處的時候又怎麽說？那些恰到好處的戀愛氛圍，他都是怎麽營造出來的？

薄以漸簡直蒙了。

他又坐了一會，實在無法解釋心中的疑惑，于是掏出手機，開始搜索虞生微之前作品。

很快，搜索結果出來。

薄以漸簡單浏覽一會，很快發現虞生微真的不算一個傳統意義上的演員。

從2014年正式出道到現在，一共兩年時間。

虞生微滿打滿算，一部偶像劇，兩部電影，其餘全是綜藝和歌舞。其中，偶像劇是剛他出道時候拍的，可以想象演技不會太好；兩部電影一部是青春片，一部是商業片，青春片虞生微是男一號，商業片是男四號。

雖然那部商業片的票房很不錯，但薄以漸還是點開了青春片。

他想先看看作為一部電影的男一號時，虞生微拍得究竟怎麽樣。

這一觀察并不複雜。

拿着手機看了十五分鐘的電影，薄以漸就得出結論了。

對方的青春片拍得比現在好多了。

雖然片子裏也難免存在着許多僵硬與面無表情的演技……大概這樣确實蠻酷的吧……但是在一些不經意的時間裏，比如虞生微單獨坐在房間之中，看着手中女主角照片的時候，他是能夠流露出柔軟又雀躍的表情來的，這一下，戀愛的氛圍就給烘托出來了。并且還和虞生微那些面無表情的演技做了個碰撞對比，讓角色有了獨特的悶騷感。

總體來講，不至于誇他的演技，但也不能說爛。

他再看了下這部電影的票房。

2.78億。

一個能夠同時體現虞生微人氣與演技的數字。

薄以漸關掉了這部電影。

他再度打開商業片。

商業片中，虞生微的戲份不多，也就六七分鐘的時間。于是薄以漸索性在看了故事梗概之後，直接點開虞生微單人剪輯看。

他看了兩眼。

他關了視頻。

他得出結論。

今天不是特例。

剝除愛情戲份，虞生微真的演得很爛。

所以。

虞生微是一個只會演愛情戲的演員。

……還能這樣？

“停！”姚立明的聲音忽然響起，“休息十五分鐘，十五分鐘後繼續。小虞，你抓緊時間調整一下狀态，不要太過關注場外情況。”

這一聲號令下來，片場之內，大家都暫停了手頭的工作。

場景之中，虞生微緩了緩僵硬的臉，擡腳向着薄以漸走去，但沒走兩步，他就看見姚立明轉個身，伸出手，一拍薄以漸的肩膀，直接把人帶走了。

虞生微：“……”

這時，他帶來的工作人也也圍了上來，對他噓寒問暖：

“虞哥辛苦了吧，熱不熱，累不累？先回車子裏躺一躺，補個妝吧？”

雜亂的聲音一路向後，薄以漸被姚立明帶着一路往前，回到了兩人剛才所站的位置。

薄以漸：“……怎麽了？”

姚立明皺眉道：“你還問我怎麽了？你沒注意到剛才小虞拍片子的時候一直往你這邊看？”他直白地說，“你私下裏和小虞關系不錯吧？小虞非常關注你的反應，當你低下頭看手機的時候，他整個狀态都不在了，特別走神。你實話實說，是不是對他要求太高了？”

“……我，”薄以漸一時也不知道如何回答，“應該沒有吧？”

姚立明言簡意赅：“那你就直接告訴他，安他的心。而且他也演得可以了，前期不足後期補，剪輯不久是這麽來用的嗎？”他又語重心長，“再說，人家是折了半價來救火的，這份人情，我們也是要心裏有數的。”

薄以漸：“……”

薄以漸：“我明白了……”

十五分鐘之後，衆人各歸各位。

這一回，當虞生微再度開始演戲的時候，“啪啪啪啪啪”的聲音乘以了二。

薄以漸和姚立明一道鼓掌，表情十分真摯，語氣非常誠懇。

“很好。”

“就這樣。”

“絕對沒有問題。”

“保持這種狀态，我們很快就能結束！”

虞生微：“……”

他默默看着這兩個人，目光的重點落在薄以漸身上。

他沒說什麽，繼續表演，直到又一次休息時間的到來。

這一次，虞生微趕在所有人之前找到薄以漸。

他同樣言簡意赅。

“以漸哥，我演得很差。”

薄以漸注意到了，虞生微是用陳述而非疑問的口氣說這句話的。

他還沒考慮好要怎麽接上，虞生微已經繼續。

“但我确實非常喜歡白湖這個角色，我想要将之前和以漸哥讨論過的，屬于我的白湖演繹出來，我想讓他出現在熒幕上邊，讓所有人都記住這個角色。以漸哥，”虞生微斟酌着，“你能幫我嗎？”

對方是認真這樣想的。

薄以漸只看了虞生微一眼，就确認了這一點。

他沉吟着，沒有立刻答應，反而說：“在此之前，我想先向你了解一件事。”

虞生微：“什麽事？”

薄以漸：“我剛才看了你之前的作品，我發現你在愛情戲上的天賦遠遠超出其他任何種類。”說到這裏，他的語氣裏也多了一絲不可思議，“你是怎麽做到這一點的？”

這話出口，虞生微臉上的表情一寸一寸僵硬了。

足足兩三分鐘的沉默。

長久得讓薄以漸都懷疑自己是不是問了個什麽特別私人的問題，想着要不要多補一句讓對方不要勉強的時候，虞生微終于出聲了。

他咳了兩聲，開口說話，一開始的音調還是正常的，但越說越低，越說越低。

到了最後，細若蚊喃。

“那是因為，我有體會過，戀愛的感覺……”

薄以漸耳朵很好。

他全聽見了，一時恍然大悟。

這下明白了。

這家夥是體驗派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