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亡國之君(八)

兩人交頭接耳半天,回頭看寒卿。對方正瞪大一雙龍眼,炯炯有神地盯着他們,銀如雪的龍鱗微微翹起,充滿了戰前的戒備。

“上。”皆無在陳致背後輕推了一把。

陳致硬着頭皮沖上去,指着巨大的龍頭罵道:“混賬!”

寒卿低下龍頭,冰冷的龍息噴在他的臉上,差點凍結出一層冰來。

陳致退後兩步,被皆無擋住去路,只好繼續演下去:“你不知道臉對皆無是多麽重要嗎?像他這樣卑鄙無恥、陰險狡詐的神仙,要是沒了臉,還剩下什麽?”

皆無:“……”

寒卿歪了歪腦袋,似乎沒聽懂。

陳致再接再厲:“你以為執念就不要臉嗎?就算他不要臉,那也是他自己不要臉,你憑什麽不給他臉呢?”

皆無僵着嘴角說:“差不多夠了。”

陳致說:“打人不打臉!你有本事就掀他老底黑他名譽,你黑他眼圈算什麽英雄好漢?你這種做法哪裏像威風凜凜、高高在上、神聖貴氣……”後背被捏了一下,“的偉大寒龍呢?分明是跳寒寒……”又被捏了一下,“蟲!”

說完就跑,但跑不過寒龍的脖子,那長長長長的脖子往前一伸,就趕上了陳致。

皆無趁機跳出來,一腳踢在陳致後背的同時,擋住了寒龍的進攻路線:“混賬!竟敢罵我家卿卿!”

狼狽為奸的兩人竟然窩裏反,令寒卿呆了呆。

陳致扶腰站起,拼死完成最後的任務:“寒龍是混賬,喜歡寒龍的是智障。”

寒卿勃然大怒,張嘴欲噴,但是皆無擋在陳致身前,令他的動作遲疑了一下……說時遲,那時快,皆無突然捧住寒卿的頭,對着張開的龍口,深深、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後撈起陳致就跑。

……

回過神的寒卿發出了驚天怒吼。

天搖地動中,陳致與皆無劫後餘生。

兩人躲在天宮一角瑟瑟發抖——跑太快,腿抽筋。

“來。”皆無捧住陳致的腦袋,準備把龍氣渡過去。

陳致頂着張變形的臉,艱難地開口:“你不問問我要龍氣幹什麽嗎?”

皆無将龍氣渡過去:“麻煩都源于好奇。”

“……我突然特別想告訴你!”

皆無捂住耳朵。

“我要告訴寒卿,剛才罵他的話,都是你教的。”

“你覺得他還會給你開口說話的機會嗎?”

陰險!

陳致憤怒地瞪着他。

皆無嘆了口氣,毫無誠意地問:“你要龍氣幹什麽?”

“我渡給了崔嫣,讓他壓制妖丹。”

“……我以為你會有骨氣的不說。”

“我不是寒卿,我不傻。”

竟然說他的心上人傻……皆無很想起身咆哮,但發現,沒有絲毫的反駁之力。“妖丹被他吃了?看來他在崔府餓得很慘啊。”

陳致将來龍去脈簡單地說了一遍,只略去了崔嫣捉着他吮吸的那一段:“龍氣的後遺症也太可怕了!你老實說,寒卿傷的不是尾巴,是腦袋吧?而且會傳染。”

皆無白他一眼:“炫耀夠了吧,誰還沒有點戀情!”

“什麽?”

“一個俊男對你噓寒問暖,還說要你不要江山,這不是愛情就是色情,你自己選一個!”

“……你每天到底在想什麽。”

“我和心上人決裂,卻成全了你的愛情,你說我現在在想什麽?”

“我是男人。”

“你對舍不得你的崔嫣去說。”

陳致深吸口氣,站起來要走,皆無在身後慢悠悠地說:“不想知道龍氣是怎麽回事啦?”

陳致一屁股坐回去。

“崔嫣是命定的天子,生來便有龍氣護體。但他服用妖丹的年紀太小,體內的龍氣尚不足以煉化,龍氣與妖氣相争,才導致今時今日妖丹不斷反噬的境地,換做他人,早在不自量力地服用妖丹時就死了。”

陳致說:“若他登基為帝,體內的龍氣是否更加充盈?”

皆無說:“帝王的龍氣是一日日積攢的。妖丹在他體內多年,根本不會讓每日誕生的龍氣形成氣候。必須要有足夠強大的龍氣在頃刻間壓倒妖丹,将其煉化。他選陳應恪也是瞎眼,那昏庸無能的小皇帝能攢下多少。”

陳致想了想說:“所以,只能靠寒卿的龍氣了?”上次不成功,是不是龍氣太少?

皆無看穿他的想法,搖頭道:“沒用的。龍氣是通俗叫法,正經的說,就是王氣,王者之氣。人間帝王是人王,寒卿是獸王,人王之氣會幫助人類煉化妖丹,而獸王之氣雖然也有一時的克制之力,但用多了反而會使妖丹更強大。”

陳致吓得體內龍氣一抖:“那怎麽辦?”

皆無說:“身懷人王之氣的有兩人,一是陳應恪,一是他自己。前者投胎轉世,成為常人,而他自己,深陷泥潭,無力掙紮,為今之計,只有取出妖丹。”

陳致說:“怎麽取?”

“開胸剖腹……廢話!他自己吐出來就好了。”

“這麽簡單?”

“也不簡單。他與妖丹相伴多年,形成依賴,一時失去,身體必然虛弱無比,若無靈丹妙藥相助,下場就是一個死。不過你多的是大腿肉,随便割點肉放點血,他就享用不盡了。”

陳致心事重重地回到皇宮,剛靠近寝殿,就見崔嫣身披大氅,氣勢洶洶地走出來,若非閃避及時,幾乎撞個正着。他連忙爬窗回床,再“睡眼惺忪”地走出來,問守在門口的黑甲兵:“他去哪兒?”

黑甲兵一如既往的坦蕩:“高德來與張權的組成了聯軍,圍住了京城。”

陳致心裏“咯噔”了一聲。這可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他回屋轉了轉,始終不放心,問明崔嫣去了議政殿後,立刻趕了過去,半道兒正巧遇上回來的崔嫣。遠瞧着還是冰凍三尺的臉,走近了便是春暖花開。

崔嫣微笑着解下大氅,披在陳致身上:“冷不冷?”

陳致想起皆無的調侃,真的哆嗦了一下,崔嫣連忙握住他的手:“這麽晚出來幹什麽,我很快就回去了。”

陳致用力又不失禮貌地抽回了手:“高德來和張權找上門了?”

崔嫣輕笑道:“一個年事已高,一個有勇無謀,不足為慮。你這麽關心他們,難道後悔選了我嗎?”聲音輕柔,如微風掠水,激起淺而緩的漣漪。

陳致知道他多疑,忙道:“我當然是站在你這邊的。”

崔嫣笑道:“逗你玩的,你的心意……”垂落的目光故意在他的嘴唇處逗留了一會兒,才意有所指地說,“我當然知道。”

陳致內心的小人兒高舉“高德來與張權的造反”大旗,擊鼓吶喊:打崔嫣!打死他!

崔嫣拉着他回房,臨睡前,突然說:“你見過我的手段,所有與我作對的人,都沒有好下場。”不等陳致反應,又溫柔的說,“只要你真心待我,我保你高枕無憂。”

又是一糖一棒子。

陳致拉被子過臉,不想理他。

次日醒來,崔嫣依舊像往常一樣,等他一道用膳,絲毫看不出大軍壓境的焦急。不過飯後,他還是帶着陳致去議政殿轉了一圈。

可憐陳朝舊臣好不容易在崔嫣的手裏幸存,又要面對城可能一破再破的慘境,幾乎一夜未眠,天未亮,就進宮打聽消息。

偏偏崔嫣如往常一樣,先議城中政務,聽哄擡價格的糧鋪乖乖地交出了糧食,還笑眯眯地對陳致說:“多虧了陛下的妙計啊。”

陳致謙虛地說:“仰賴天師威名。”

兩人你來我往,分外和諧,卻急剎了其他人。

一班舊臣對視了半天,無人出聲,還是崔嫣的軍師起了頭:“高德來與張權已下請帖邀約天師,不知天師打算如何應對?”

崔嫣看向陳致::“陛下以為如何?”

陳致沒有經驗,不敢亂講,便說:“天師胸有成竹,何故問我?”

崔嫣笑道:“陛下果然知我。高德來、張權與我都是義軍,我與高德來還有過些許往來的交情,如置之不理,便是見利忘義。你們也不願追随一個畏首畏尾的主公吧?這場邀約自然是非去不可。”

一名舊臣忙說:“但他們設宴在城外,分明是鴻門宴啊!”

崔嫣麾下軍師傲慢道:“天師通曉天術,焉是這些凡夫俗子所能算計的!”

崔嫣望着陳致:“陛下可願随我赴險?”

說實話,不是很願意。

陳致不是不願意去,而是不願意跟着崔嫣大搖大擺的去。身為該死不死的皇帝,想也知道一出現必然萬衆矚目,遠不如用隐身術偷偷跟在後面方便。

他躊躇了下:“只怕令天師為難。”

崔嫣揚眉:“何出此言?”

“我雖不懼死,卻怕使你大失顏面。”陳致頓了頓,嘆氣道,“也罷。他們若以大義為借口,要你殺我,我必不會讓你為難。”言下之意,是會自行了斷。

崔嫣又笑了笑,伸手去握陳致的手,被躲開之後,還碰了碰肩膀才縮回來:“你是我的和氏璧,自當完璧歸來。”

……

完璧?

陳致嘴角抽了抽,不是他多想,而是……皆無給他的影響實在太深刻了!

他需要時間來平息內心的恐慌:“宴請在什麽時候?”

“下午。”

“……”

幸虧是冬日,日頭暖而不烈。

陳致與崔嫣一道乘坐龍攆出行。

崔嫣見陳致半天不說話,主動找了個話題:“我頭一次乘坐龍攆,十分好奇,陛下不介紹一下嗎?”

四四方方一輛車,有什麽好介紹的?

陳致興致缺缺:“我也很少坐。可惜楊卿去得早,他倒是很熟悉。”

崔嫣皺眉:“楊仲舉竟敢乘坐龍攆?”

殺過龍子的人,有什麽不敢的。

陳致說:“他有一沓聖旨:‘楊卿為國操勞,賜坐龍攆’‘楊卿功在社稷,賜坐龍攆’‘體恤楊卿夜讀奏章,賜坐龍攆’……好在我只要蓋玺就夠了,聖旨是別人寫的。”

崔嫣忽而湊近:“陛下可否喚我一聲崔卿?”

陳致:“……”催情???就問問,他自己怎麽說得出口。

崔嫣見他半日不答,笑容微斂:“在陛下的心中,我始終是個造反的叛逆吧?”

陳致察言觀色,立刻安撫道:“你反的是楊仲舉的陳朝,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真的?”

“真的。”

“那陛下為何不願意稱我為崔卿?”

……因為發音太尴尬。

陳致舔了舔嘴唇說:“在我心目中,你已經是這座江山的主人了。”

被舔過的嘴唇帶着水澤,微微地泛白,看得崔嫣目光微沉。因變故頻生而日漸模糊的記憶又清晰起來,雖然是男人,嘴唇卻出奇的柔軟。

陳致覺得自己的嘴唇快被看腫了,忍不住扭過頭去。

崔嫣看着他的耳朵,突然覺得耳垂也肉得可愛。

車漸行漸緩,未幾便停下來,有黑甲兵掀簾。

崔嫣先出,伸手攙扶陳致。

陳致下車後才發現他們已經到了城外,後方是嚴陣以待的數千黑甲兵,前方是高德來與張權聯軍。

對壘的兩軍之間,搭建了一座簡陋的涼棚。

棚中有兩人在座,其中一年長者見他們到來,起身相迎。

“崔老弟別來無恙!”年長的是高德來,個頭不大卻四肢粗壯,尤其是兩根拇指,幾乎有常人的兩指寬。他熱情地招呼道:“來來來,你常說與張老弟神交已久,緣悭一面,如今正是相見的時機!”

棚中餘下一人原本背對京城而坐,此時才傲慢地轉過身來,待看清了崔嫣的容貌,卻呆住了。

“張老弟?這位便是崔兄弟。張老弟?張老弟……張、老、弟!”高德來大力地拍向張權的後背。

張權猝不及防地投入了崔嫣的懷抱。

陳致:“……”

搞了這麽大的陣仗,原來是舉辦相親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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