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亡國之君(七)
崔嫣抓着崔姣出門,陳致默默地跟在後面。
兩人在黑夜走了一段,到寝殿門口,崔嫣停下了腳步:“我還有事,你先睡吧。”
陳致含蓄地說:“能不能換一種說法。”
崔嫣輕笑一聲:“等我回來。”
陳致:“……”
崔嫣走了一步,又回過頭來。屋裏微弱的火光映照在他白皙秀氣的面龐上,眉下雙目如汲秋井,碧汪汪得蕩漾漣漪,一圈将人繞進去。
陳致喉嚨微微發幹,出門前的一大口水仿佛在胃裏沸騰。
崔嫣嫣然一笑:“‘痛徹心扉丹’是姜移自作主張,我怎麽會舍得。夜間風涼,早點睡吧。”擡起手,似要撫摸陳致的臉頰,被躲開也不介意,依舊笑眯眯地走了。
……
以為他聽不出“痛徹心扉丹”其實是恩威并施的一種手段嗎?
只是,崔嫣吞了龍氣後變化太大太古怪,讓人吃不消,看來皆無渡來的這口龍氣好像有很奇怪的副作用,陳致決定明天再去算賬。
崔嫣淩晨才回來。
陳致躺在床上,聽到他進來,還幫自己掖了掖被子——給被子壓了條褶子。
等他轉身,陳致眼睛忍不住眯了條細縫,望向那離開的背影。
仿佛接收到目光,崔嫣又回看了一眼,不等有反應,就輕笑一聲走了。
陳致:“……”仿佛得了笑笑病。
回到榻上,崔嫣笑容收斂,閉目躺下,腦袋還回繞着與姜移适才的話。
“我給小姐的藥只能暫時激發妖氣,事後絕無妨礙,我以性命發誓!倒是陳皇帝的龍氣出現得十分蹊跷,怕是有詐。”
“龍氣亦有詐?”
“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即便是假皇帝,常年在皇宮中行走,總有機會接觸一些稀世寶物。以我之見,還是用‘痛徹心扉丹’,劇痛之下,必有真言。”
“你曾說過,只要當了皇帝,哪怕是一天,也有龍氣彙聚。那我便等他龍氣再度彙聚。”
陳致臨危相救,的确在崔嫣心中激起了半點漣漪,卻也僅止于此。他生性多疑多變,自然不會為這一點兒漣漪就對人推心置腹,如今的百般溫柔也是為了松懈對方心防罷了。如姜移所言,對陳致突如其來的龍氣,他也心存懷疑。尤其是,這龍氣與書上所寫的效果相異。
但是,自殿上一刀,陳致全然無懼後,他便知道對方的弱點并不是貪生怕死,姜移推崇的“痛徹心扉丹”效果怕是有限,故而另辟蹊徑。
蛇打七寸,對付一個人最好的辦法,就是從他最在乎的事情下手。
次日。
陳致賴了半日床才起來,崔嫣早已洗漱妥當,取了早膳,坐在桌邊等他,見他出來,立刻擺上出了溫柔的笑容。
陳致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你今天沒事做嗎?”
崔嫣說:“有事,但等你一起。”
陳致拿包子的手一頓:“等我一起?”
崔嫣微笑道:“我若善待江山與百姓,也是為你,自然要你在旁見證。”
陳致暗喜,面上不動聲色:“那我一會兒就寫禪位诏書給你。”皆無其他的不靠譜,但那句“穩住”,還是相當精準的。他告訴自己,不管崔嫣笑得多瘆人,自己都要穩住!穩住!穩住!
“此事不急,”崔嫣比他更穩,笑眯眯地舀了碗豆花給他,“待隐患摘除後再議也不遲。”
待兩人用過早膳,崔嫣便帶陳致去了議政殿。
陳致以前也經常來——給楊仲舉寫好的聖旨蓋個玺,雖說旁人也能幹這事兒,但沒有陳致幹得效果好。楊仲舉的意圖十分簡單:你看,我幹得這些壞事皇帝都知道呢。以後別說我一手遮天,是皇帝視而不見罷了。
陳致以前恨得牙癢癢。為了這麽個幼稚的理由讓他來回跑,也太累人了。
崔嫣掀簾,陳致大搖大擺地往裏進,殿內各人都投來驚訝的目光。
幾個陳朝舊臣下意識地想要行禮,站起來才看到緊随在後的崔嫣,頓時脖子一緊,覺得自己的項上人頭即将“不翼而飛”。
陳致佯作害怕地退後半步:“前天還沒罵夠啊。”
老臣們借機讪讪地坐下。
崔嫣立刻側頭說:“你若不喜歡,我請他們出去可好?”
老臣們又緊張起來。
陳致搖頭說:“不好不好。他們雖然不喜歡我,卻對你有用。”
崔嫣微笑道:“你待我真好。”
陳致不動聲色地抖了抖雞皮疙瘩,幹笑道:“你好我才好。”
兩人旁若無人的親昵吓呆了一殿的人。
好在落座之後,崔嫣就恢複了正常,讓各人按部就班地彙報。
陳致看似意興闌珊,耳朵卻豎得筆直,聽到城中有糧商哄擡價格時,眉毛微微抖了抖。
一直觀察的崔嫣立刻說:“不是張貼了告示,叫他們不許生事嗎?哪些糧商如此大膽?”
彙報的是他手下的一名軍師,聞言忙道:“有的是以前的皇商,有的是城中世家貴族自己開的店鋪。”
崔嫣沉吟不語。
忐忑的舊臣們悄悄對視了一眼,其中一人站起來說:“我願請纓,去各家游說。”
崔嫣看陳致:“陛下以為如何?”
竟然還叫“陛下”?
其他人再度受到驚吓。
陳致說:“游說費時。不如以官府的名義去各家征收糧食,賬嘛就先賒着。”
說得好聽,這不就是搶嗎?
那個請纓游說的舊臣說:“只怕惹人非議。”
崔嫣力挺陳致:“既敢起事,何懼非議。”
陳致擺手:“就以官府的名義,那些世家貴族若是不服,找我便是。唉,不如我下道聖旨吧。”他熟門熟路地翻出一沓聖旨。楊仲舉有時一天下十道聖旨,方便起見,幹脆都收在櫃子裏。
舊臣們原以為歸降以來,自己可算鞠躬盡瘁,今日與皇帝一比,才知道還很渺小。
崔嫣見陳致幹脆利落地寫好了聖旨,笑得越發甜:“你這樣為我,叫我怎麽報答你好呢?”
陳致義正辭嚴:“當個好皇帝,善待天下。”
舊臣們眼淚都要流下來了。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沒趕上皇帝正常的好時候啊!
又聽了些瑣事,崔嫣就帶着陳致走了。
走到半路,陳致對崔嫣說:“我下了這道旨,城中的世家貴族定然不服,你再施以恩惠,他們就會為你所用了。”
崔嫣淡然道:“那些虛情假意,要來何用?”
陳致說:“等你登基為帝,有些假意也就成了真情。”
崔嫣低頭看他:“我若登基為帝,你怎麽辦?”
陳致強忍住炸腦的喜悅,深沉地說:“我自然是功成身退了。”
“退去哪裏?”
“你若信我,就送我去守皇陵,若是不信,一杯毒酒……”
“我怎麽舍得殺你。”崔嫣擡手,環住他的肩膀,溫柔地看着他,“天下太平,只是我對你的承諾。如你不在,天下何用?”
陳致:“……”
寒卿的龍氣真的很有問題啊!
一入夜,陳致放下傀儡,連滾帶爬地上天。
依舊是仙錦池。
依舊是低頭擦地的皆無。
“噓噓。”
“幹嘛?”
皆無一擡頭,陳致倒退走——兩個明晃晃的黑眼圈透着股死不瞑目的怨氣,一雙眼珠子黑幽幽、陰森森的,看什麽都像找替死鬼。
陳致幹笑:“你忙,不打擾了。”
“嘩啦啦”,一陣水聲。
巨大的龍頭從池子裏探出來,擱在邊上,眼睛半開半閉地看着他們。
皆無說:“你再往後走一步,我就關門放龍。”
陳致小心翼翼地回頭看了眼龍,見他毫無反應,才幹笑着說:“我就是來看看你過得好不好。”
“你看呢?”
不是很想問,卻不得不問:“眼睛怎麽回事?”
皆無嘴硬:“黃天衙的統一裝束。”
陳致松了口氣:“沒事我就先走了。”
“關于崔母的調查……”
陳致連忙停下腳步。
皆無單指勾着抹布,雙眼望天。
……
陳致蹲着擦地,皆無站在旁邊慢悠悠地說:“崔嫣七歲的時候,崔母被貓妖抓走了,其父為了自保,便稱其病逝。然而,世間沒有不透風的牆,沒多久,外面謠言四起,說崔母與人私奔。崔父為了平息謠言,将外室娶進了門。那時,崔嫣八歲,崔姣四歲。”
陳致擡頭說:“身為太守,娶一個外室,不太對吧?”
皆無說:“對的話,你還用在這裏拖地嗎?”
陳致問:“後來又發生了什麽?”
皆無說:“想也知道。後母進門後,崔嫣日子就不好過了。剛巧被回來看孩子的崔母撞見,崔母就求貓妖帶崔嫣走。”
陳致:“……”
皆無看他:“你有什麽想說的?”
陳致說:“崔母好像也有哪裏不對。”
皆無點點頭:“嗯,她自己也很快發現了。起先貓妖對崔母還不錯,只是對崔嫣這個便宜兒子厭惡之至。直到有一次,崔母為了保護崔嫣,打了貓妖。此後,貓妖就變本加厲,欺淩他們母子,沒多久,崔母就死了。”
陳致腦海裏迅速列出了一則因果關系:
崔父沒有瞎搞,于是崔母沒有帶走崔嫣。
崔嫣在太守府茁壯成長,成為了一名野心勃勃的帝王。
多麽完美的結局!
……
都是崔父的鍋!
“你不想知道咳咳之後,崔府又發生了什麽嗎?”皆無道。
陳致心中有不好的預感,畢竟,他們“咳咳”的這一段實在是太“咳咳”了。
皆無說:“崔嫣回到崔府時,太原一帶正鬧災荒。崔父焦頭爛額,壓根沒管府裏的事,崔嫣被後母翻來覆去地折磨,還請了道士來府裏為崔嫣辟邪。沒多久,崔嫣又失蹤了。接下來,就是整個故事的高潮,各位觀衆,請屏息坐好。”
陳致盤膝坐好後,聽到身後“嘩啦啦”一聲,趴在池邊寒龍直起身、前爪耷拉在胸前,老老實實地坐起。
“不要看。”皆無極小聲地說,“小心眼眶黑。”
陳致說:“你的黑眼圈消不掉嗎?”
“你見過執念長黑眼圈嗎?”皆無無奈地說,“畫上去的。”
“……寒卿畫的?”
皆無自豪地說:“他親自指導,我親自執筆。”
陳致想了想說:“你只是不想他指導別人吧?”怪不得沒有要求他“有難同當”。
皆無說:“大結局還想不想聽了?”
“……你說。”
皆無沒有賣關子:“兩年後,崔嫣又回來了,沒多久,後母就在光天化日之下,與一個醜陋的莊稼漢私奔了。”
陳致鼓掌:“這個故事叫《崔太守的綠帽史》嗎?”
皆無說:“該知道的你都知道了,接下來就看你自己的了。”
“等等,我還想知道幾個細節。一是崔姣的過去。二是姜移的來歷。”
皆無想了想說:“崔姣?崔太守死的時候,将她托付給了崔嫣,崔嫣待她不錯。姜移便是後母請來折磨崔嫣的道士,後來不知怎的,被崔嫣收服了。”
陳致低聲說:“你知道得這麽清楚,是不是又去……”
皆無朝寒龍使了個眼色。
“咳咳咳!”
“咳咳!”
“咳咳咳!”
兩人咳嗽得仿佛病入膏肓。
皆無停下:“沒事你可以回去了。”
“還有一件事。”陳致湊到他耳邊說,“龍氣用掉了,能不能再來一道。”
“……你覺得我還有第三只眼睛給他畫嗎?”
似乎知道兩人交頭接耳得不說好事,待在池中的寒龍突然不安地轉了一圈,向他們發出警告的低吼聲。
“咳咳咳。”
“咳咳咳咳咳。”
“你看他這樣,怎麽拿啊?”
“你想想辦法,不然的話,我就罷工。”
“咳咳咳……”
“咳咳!”
“既然這樣,辦法倒是有一個,要看你的了。”皆無交付重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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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