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前世之債(四)

崔嫣那裏倒是清淨, 早上出門的時候還一堆人守在門口斯文的撒潑耍賴呢, 這會兒就清清溜溜的, 連根毛都沒留下。陳致大為驚奇:“崔嫣怎麽做到的?”

黑甲兵說:“天師說,要遷都就遷去酆都,諸位大人若是心急, 就先下去開個道兒,也好打點打點。”

陳致拍拍他的肩膀,認真嚴肅地說:“陰山公門口還有一堆靜坐的呢。一模一樣的表情, 一模一樣的話, 用更陰森的語氣告訴他們一遍,吓死他們。”

黑甲兵:“……”

自覺為陰山公解圍了的陳致, 高高興興地找到崔嫣,笑眯眯地問:“天師有何退敵之策?”

崔嫣正在作畫, 聞言收筆:“看天意。”

“……提醒西南王刮風下雨收衣服嗎?什麽叫看天意?”

崔嫣說:“如果我是真命天子,無論多危難的困境, 天都會幫我,自然能逢兇化吉。”

陳致:“……”

崔嫣側頭就看到陳致呆若木雞地站着:“陛下?”

陳致吞了口口水:“所以,你打算等西南王上門的時候, 聚衆祈禱嗎?”

崔嫣拿着蘸了墨的筆, 在他的鼻頭輕輕一點:“天壇已然修好。我查過,明日未時便是祭天的吉時。”

陳致小心翼翼地開口:“大敵當前,不修防禦工事,不練兵演陣,卻祭天祈禱, 會不會像個昏君?”

崔嫣說:“陛下自然是無此顧忌的。”

……因為已經昏庸得衆所周知了嗎?

陳致磨牙:“把筆給我。”

崔嫣又點了他一下,笑道:“給你作什麽?”

陳致“呵呵”一笑,撲上去抱住他的頭,鼻子狠狠地蹭了下對方的鼻子,然後掉頭就跑。

他抱着自己湊上來的一剎那,崔嫣下意識地閉上眼睛,此時才睜開來,不由露出無奈的笑容。

陳致轉頭就把崔嫣的想法告訴了陰山公。陰山公一臉“胡說八道”的表情,等崔嫣發通知到各處,他又開始召集狐朋狗友……親朋好友揣摩崔嫣的用意。

靠身份死皮賴臉湊過來的陳致:“……”

與陰山公一樣丢了房子的銅川侯突然神神秘秘地說:“我前幾天回了趟家,你猜我發現了什麽?”

陰山公說:“你給外室置辦的那個家?哦,她跟其他人困覺了。”

“啊呸!”銅川侯拍桌怒道,“不說我還忘了!你夫人居然把這件事告訴了我夫人,還問我給外室置辦的家呢,我都快成外室了!”

其他人捂嘴竊笑。

陰山公說:“侯爺自重。陛下面前,豈可出言無狀。”

銅川侯只好站起來向陳致道歉。

陳致說:“銅川侯還沒說在家裏發現了什麽。”

銅川侯這時也沒了故弄玄虛的心思,便說:“我看到黑甲兵進進出出,好像在挖什麽東西。”

其他人來了興趣,紛紛問他家裏藏着什麽寶貝。

銅川侯沒好氣說:“我家裏能有什麽寶貝?就幾盆昙花嬌貴些,還給搜刮走了。不止我家,後來我叫人去看榆陽伯和陰山公的舊宅,你們猜怎麽着?也挖了。”

其他人都好奇地看着陰山公和他,希望他們能推測出真相。

銅川侯分析道:“你們三家以陰山公家底最厚,我次之,我們兩家有點好東西也不奇怪,可這榆陽伯家道中落到現在都是第三代了,天天拆東牆補西牆的破落戶,有什麽好東西早當出去了,還能留下點什麽?”

有人提議:“說不定是祖上有什麽淵源。”

銅川侯說:“我能想的都想過了,連生辰八字都合了,沒有就是沒有啊!”

陰山公點點頭說:“他們兩個的确沒法和我家比。”

銅川侯:“……”自己忍到現在還沒和他斷交,果然是胸襟寬廣。

陳致說:“想知道答案還不簡單,直接去問就好了。”

……

其他人齊刷刷地看着他。

“陛下英明!”

“此事交給陛下是再妥當不過的了。”

“那就有勞陛下了。”

陳致:“……”他還沒退位呢!大家就一副同僚的口氣,會不會适應得太快了。他懷揣着對良知的最後期待,看向傳中的鐵杆保皇黨——

陰山公正一臉贊同地點頭。

相信崔嫣說實話,不如相信他種的昙花會開花!

被老臣寄予厚望的陳致決定親自去查個究竟,捎了個在陰山公家留宿的口信後,就悄悄地摸到了銅川侯家,果然聽到動靜。順着動靜,他摸到花園,就看到幾個黑甲兵把守在外面,幾個在裏面拿鏟子鏟土。

本以為如銅川侯所說,他們在挖東西,走近看了,才發現恰恰相反,他們正搗鼓着埋東西。只是東西已經埋在了裏面,只能看上面一層層地蓋土。

“還剩下幾處?”其中一個人問。

另一個拿出本小冊子翻了翻,在陳致湊過去之前,及時地合起:“還有兩處。”

其餘人踩了踩埋好的地,轉戰離花園不遠的院落。

陳致好奇地跟過去,就看到他們拿出羅盤像模像樣地探測起地方,大約過了半個時辰,才畫了個範圍,開始挖土。又過了一個時辰,一個近丈深的坑挖好了。

此處是重頭戲。

陳致睜大眼睛看到他們拿出一個成人半臂長的木雕放了下去。因為光線昏暗,看不出木雕具體的樣子,只是能從他們虔誠的擺放姿勢猜測——類似神像的東西。

埋好之後,黑甲兵又吭哧吭哧地埋土,然後去下一處。

陳致被勾起了好奇心,幹脆與他們杠上了,他們走哪兒跟哪兒,一直跟到天蒙蒙亮,幾個坑總算挖好埋好了。

黑甲兵又在陰山公家各處轉了一圈。

從他們時不時在某處夯土的動作來看,陰山公家裏的坑少說也有七八十座。

若不是怕自己莽莽撞撞地壞了事,陳致幾乎要翻個坑出來看看裏面到底埋了什麽。雖然不能翻土,但他拿了紙筆将幾個埋土的位置用點記錄了下來。

埋的位置既然這麽講究,就說明這些東西拼起來一定是個整體。

這能想到什麽呢?

陣法!

當了神仙以後,他才知道陣法這東西,不僅是打仗時的走位和戰術,還可以吸收天地靈氣,造成一些凡人想不通的效果。聯想崔嫣知道西南王逼近後,還老神在在地準備祭天,就不難猜測他的打算了。

自覺發現了崔嫣殺手锏的陳致覺得自己這一晚上簡直瞎操心,正準備回去好好地補一覺,眼前忽的一閃,一道身影飛快地從南面的屋頂掠出,落在離他不過兩丈的位置。

這次不再是似曾相識的背影,而是直接無比的面對面——

那張镌刻着非人般殘酷無情的臉,活生生地從記憶中穿出,在眼前化作了實體。

這一刻,陳致完全忘了自己身上還貼着隐身符,也忘了自己已經功德升仙,不再是困守涼州、孤軍奮戰的太守,打從心裏生出的恐懼蔓延為陣陣寒意,從背脊竄上腦門,逼出了一身虛汗。

好在對方沒有站太久,就邁開腳步,朝着另一個方向走去。

他視線從自己臉上挪開的剎那,陳致猶如劫後重生,幾乎控制不住地要跪坐下來。

細微的挪移聲驚動了那人,猛然扭頭看過來。

此時的陳致已經從驚吓中清醒過來,腦瓜子終于正常運轉,想起了自己是誰,在哪裏。他慢慢地矮下身子,縮成一團,減少自己的存在空間。

雖然成了仙,但對方兇殘的印象深入骨髓,他絲毫不認為自己能靠皮肉贏,所以,該慫還是得慫。

那人靜聽了會兒,便繼續往前走。

陳致不敢盯太緊,只能時不時用餘光掃一眼,當看到那人開始挖坑的時候,心裏真是把會的各地方言都罵了一遍。

那人挖東西的速度比黑甲兵快得多,不過半盞茶,坑裏的雕像就被取了出來。

陳致總算借着晨光看清楚了模樣——一個造型人頭虎身的妖怪。

那人将木雕颠了颠,一把捏碎,然後走向下一個坑。

陳致待在原地裝了會兒死,确認對方真的不在左近,才蹑手蹑腳地跑出門。

本要回皇宮,但是快到宮門口時,他突然想起今天要祭天,又急急忙忙忙地上天一趟,找了仙童,讓他找些神仙,在崔嫣祭天的時候搞點大動靜出來。

黃天衙、蒼天衙的背後有大神畢虛坐鎮,地位超然,加上天道之子祭天,也是件喜事,那些被找的神仙都同意了。

搞定這件事,陳致又飛奔回皇宮。

彼時,卯時已過。

以往這個時候,崔嫣都已經起來了,可今天陳致沖進去時,他才剛剛睜開眼睛。

陳致一下子跳上床,還沒說話,就被崔嫣一袖子揮了出去,砸在門上,後背開花。

出手之後的崔嫣才猛然回神,試探道:“阿癡。”

……

一定是阿癡阿癡被叫多了,他才越來越白癡。

陳致揉着後背藏到屏幕後面,将隐身符揭下,才一拐一拐地走出來。

看到的确是他,崔嫣才松了口氣:“隐形術?嗯?你還藏了多少驚喜?”

陳致說:“驚喜沒有,驚吓有一個,你要不要聽?”

崔嫣嘆氣:“你不在,我一夜沒有睡好。好不容易等到你回來了,還要給我驚吓。”

他跋山涉水、千難萬險地拿到第一手情報來通風報信,竟然還被嫌棄?陳致不願意了:“現在被驚吓,你還能倒吸一口涼氣,再過幾個時辰,你就等着直接被吓死了。”

崔嫣身體往裏挪了挪,讓出半張床來:“好,你先上來,再讓我吸一口涼氣吧。”

陳致拒絕:“你沒漱口。”

“陛下,”崔嫣苦口婆心地勸說,“主動比被動有臉面。”

我冒着生命危險跑回來告訴你軍事機密,你卻惦記着“睡”我……陳致內心複雜得想掉頭投奔西南王。

崔嫣說:“陛下,下午要祭天,留個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這話太不吉利。

陳致念他比自己小了百歲,總算坐上床。

崔嫣躺下,手圈着他的腰:“陛下請說。”

陳致說:“你是不是在陰山公家裏的埋了東西?”

“嗯。”

“被挖起來了。”

“哦。”崔嫣平淡地答應了一聲,閉上眼睛,調整了個姿勢,打算補眠。

這反應實在與陳致預想得差太多。他忍不住捏住崔嫣的鼻子:“你不倒吸一口涼氣嗎?”

崔嫣抓住他的手,放在胸前:“我只會吸龍氣,不會吸涼氣。”

陳致:“……”

他快要被崔嫣賣的關子憋死了。

陳致搖晃崔嫣:“你老實講,你到底準備怎麽對付西南王?是不是在城內布下了陣法?”

崔嫣無奈地睜開眼睛:“既然你不困……”手抱住陳致就翻身将人壓在了下面,“我們就來吸氣吧。”

陳致:“……”

崔嫣的吸氣技術十分具有迷惑性。陳致就一時不慎,被吸了魂,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腳,醒來的時候,膳食都備好了。崔嫣穿戴整齊地催促他快點洗漱吃飯,準備祭天。

盡管陳致非常想賴在床上,看崔嫣氣急敗壞的樣子,但是,大敵當前,作為多活了幾百年的老人,他必須要穩重、成熟、淡定……

“不吃!餓死我吧!”

他拍着床鋪冷哼。

難得刷了一回脾氣的陳致完全沒想到崔嫣竟然會用這麽卑鄙的手段對付他——強喂。更可惡的是,今天膳食明顯和平常吃的不一樣,特、別、美、味。

食物一入口,就舍不得吐出去,不知不覺地咀嚼,迷迷瞪瞪地下咽。

說好要絕食抗議,最後卻吃撐了。

陳致想:一定是他深入揣摩陳應恪這個角色,太渾然忘我了。這絕對不是原來的他。

用完膳,陳致節操去了一大半,接下來也沒什麽好堅持的了,乖乖地換好衣服,打理好頭發,就跟着崔嫣出門。

文武百官早已在太和殿外等候。

百來號人,站在臺階上往下看,頗有氣勢。

陳致坐上龍攆,又“賜”崔嫣同攆,大部隊就算出發了。

其他大臣則徒步跟随在後。

陳致記得崔嫣說過,未時是吉時,不禁擔心趕不上。

崔嫣說:“無妨,只要不過未時便可。”

這麽随便的?

陳致越發覺得這場祭天裏存在貓膩。

陳致剛帶着祭天大隊出皇宮,就有急報送上,說西南王的先鋒部隊已經抵達城門,正叫嚣着要崔嫣去城頭說話。

崔嫣說:“想與我說話,就讓陳登春自己來。”

車隊繼續前行,過了會兒,又有急報來,只是這次黑甲兵沒有說出來,而是送了封信給崔嫣。陳致用眼角瞄了兩回都沒看清楚,只聽崔嫣笑道:“我說不想稱帝他就信我不想稱帝嗎?西南王如此天真淳樸,真是令人嘆為觀止。”他見陳致瞄得辛苦,直接将信遞了過去。

就見上面寫着,西南王的先鋒軍在城外大喊崔嫣言而無信。當初說好互相合作,西南王拖住其他人的兵力,讓他搶占京城。事成之後,皇位由西南王繼承,崔嫣南疆封王,沒想到事到臨頭,竟出爾反爾。

陳致皺起眉頭:“他說的是真的?”

崔嫣說:“半真半假吧。”

“說清楚。”

崔嫣笑道:“怕我反悔啊?”

陳致瞪着他。

崔嫣嘆氣,呢喃道:“我這輩子不知騙過多少人,偏偏栽在你的手裏。”不等陳致開口,便說,“我聽說西南王身邊有個會道法的上師,才寫信套近乎。至于我進攻京城,他為我拖住兵力,純屬往自己臉上貼金。若他真的為我拖住兵力,哪裏還有張權與高德來兵臨城下的事?”

“你不想稱帝的事呢?”

“當不當皇帝,不過是個說法,你當了這麽久的皇帝難道還看不透嗎?比起有名無實的頭銜,握在手中的權力才是最實在的。”

“直接點。”

“……我原本的确不打算稱帝。”崔嫣一點一點地數落,“吃力不讨好,還容易成為衆矢之的,不如割據一方來得痛快。但是……誰叫你堅持呢。”

陳致擡眸看他。

崔嫣苦笑道:“每次你這麽看着我,我便覺得,若是我不當皇帝,便罪大惡極,對不起你。”

陳致這才滿意地點頭:“你知道就好。”

崔嫣搖頭:“怪只怪争天下這群人裏,竟沒有一個上得了臺面的。”

高德來謹慎多疑,缺乏縱覽全局的霸氣;張權好色魯莽,為将尚可,為帥都不足,更不要說皇帝;西南王就不必說了,殘暴成性,他當了皇帝必然是一個暴君,一點兒其他的可能都沒有。再往下就是陳受天之流,在這亂世中,談都不必談。

其實,若是讓他選,曾以為懦弱昏庸的“陳應恪”倒是出乎意料的好苗子,可惜不知吃錯了什麽藥,死活要輔佐自己。

崔嫣覺得,縱觀歷史,當反賊當得像自己這麽操心的,也是絕無僅有。

他這邊暗暗發表感慨,陳致那邊還在絮絮叨叨地鞏固崔嫣當皇帝的堅持。

崔嫣聽不下去,側頭說:“我體虛得很,你若再說,我只有吸收龍氣來滋補了。”

此話無比有效,陳致立刻閉嘴。

到了天壇外,已有無數自發趕來的老百姓守候,見到龍攆,都下拜口呼萬歲。

陳致說:“天子腳下的百姓真是自覺。”

他從馬車裏出來,立刻有百姓歡呼。

在他看來,天下最可愛的人非百姓莫屬。他們所求不過溫飽、安穩,卻有太多的上位者為了一己私利,而視他們的性命如草芥。

也許換一個人當皇帝對他們的确有好處,可是,這些好處遠遠無法彌補在改朝換代中,他們所受到的傷害。

崔嫣扶着陳致下車,陳致拉着崔嫣往前走。

兩人和諧的模樣,實在看不出真實的關系是皇帝與反賊。

通向天壇的路漫漫,百姓的歡呼聲漸漸遠了,只有百官追随的腳步發出輕微的悉悉索索聲。

陳致來過天壇幾次,實在看不出修葺後的天壇與以前有什麽分別,連傳說中的漢白玉更白都沒有出現。路太長,人太靜,陳致有點不安份,小聲地說:“天壇到底修了什麽?”

崔嫣跟着小聲道:“你不覺得敞亮了很多嗎?”

“不覺得。”

“心敞亮了很多。”

陳致狐疑地想了會兒,說:“老實說,其實你什麽都沒修吧。”

崔嫣笑而不語。

陳致邁上石階,一步步走向天壇最高處。這是天子的專屬位置,便是崔嫣,也要老老實實地等在下面,等陳致讀完祭文,發出邀請,他才能上去。

陳致親手将皇帝才能拿的圭遞給他。

這已經是明目張膽的傳位了。

陳朝老臣們眼觀鼻,鼻觀心,顯然對這個結果已經從憤慨到平靜,至于有沒有死心,也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了。

在崔嫣接圭的剎那,天空突然飄來一朵金紅色的祥雲,一道日光穿透雲層,落在天壇上,正好照耀着崔嫣的身軀。若說站在下面的文武百官中,原本還有一半的人對陳致打算禪位給崔嫣的決定而感到不滿,看到眼前一幕,也不禁動搖起來。

莫非,崔嫣真的是真命天子?

不僅如此,當祥雲散開,東方竟然飛來一群喜鵲,叽叽喳喳地叫着。

陳致有些惋惜,這時候要是能請來鸾鳳之類的神鳥,或者寒龍這樣的神獸,場面一定更加壯觀。

許是感受到了他的遺憾,南邊的天空突然聚攏一團黑漆漆的烏雲,沒多久就形成氣候,遮蔽了南半邊的天空——原本還圍繞在崔嫣頭頂的喜鵲仿佛受到了驚吓,一哄而散。

那團烏雲越飛越近,依稀有張巨大的臉藏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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