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師徒之情(三)
回到四明, 天蒙蒙亮, 陳致正準備回屋睡個回籠覺, 樹影幢幢間,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正鬼鬼祟祟地晃動着。走近便聽老管家說:“腳要站穩,不要用手腕的力, 用腰部的力量。來,再來一次。”
容韻喘了兩口粗氣,舉起斧頭, 用力地揮向樹幹。
“篤”的一聲, 斧頭釘在樹幹上。
老管家贊了句“好”,幫他擦了擦汗, 再教他将斧頭拔下來,對準凹痕再砍。
陳致看了會兒, 頗覺無趣,回房倒頭睡了, 直至日上三竿才醒。出門看到一張小幾,上面擺着一碗陽春面,撒了蔥花, 賣相喜人, 可惜放了許久,已經涼了。他繞過小幾,走到容韻與老管家的住屋,兩人正對坐着讀《六韬》。畢竟是世家裏的管家,老管家肚子裏有些學問, 不時講解字義。
陳致回到書房,抽出《養身訣》和《基礎拳法》,再度回到老少的住屋門口,幹咳一聲道:“開課了。”
容韻和老管家急忙從屋裏出來。
陳致将《養身訣》收入袖中,從《基礎拳法》開始教。
雖然體弱,但容韻毅力十足,第一次蹲馬步,憋紅了臉也就堅持了半盞茶,但休息了一下再蹲,竟比第一次的時間還長些。陳致看了會兒,就回房看書,傍晚出來,剛好看到蹲着馬步的容韻垮下去。
老管家解釋道:“公子蹲了一下午,最長的一次,差不多有一炷香了。”
陳致不置可否,只吩咐他們晚上到觀景亭加課。
魂魄屬陰,夜間修習為佳,故而陳致将《養身訣》放到晚上傳授。飛升前,他一直是“不語怪力亂神”的信奉者,不通法術,飛升後倒是苦心修煉了,奈何天賦不夠,修來修去就是個半吊子,如今要為人師,不免心虛。
夜裏風大,容韻穿着素白的短褂子,跻着蘭花紋的緞子鞋,露出一對纖細的小胳膊,顫巍巍地站在風裏看他。老管家以為他傳授門派秘法,知趣地避了嫌。
陳致将《養身訣》遞給他:“若有不懂的再問。”
亭中的石桌上擺着玉盤,盤中放着年無瑕贈送的夜明珠。容韻借着幽光,細細地研讀,讀了幾句,就不懂了:“師父,這是什麽字?”
陳致瞄了一眼:“離。”
容韻靜默了會兒,小心翼翼地問:“是師父名諱裏的那個字嗎?”
陳致想了想……他叫什麽名字來着?
容韻半天等不到答案,一臉憂郁地繼續讀書,可是看了幾個字,又不識得了,只好問:“師父,這個字不是良。”
陳致說:“艮。”
容韻說:“我認得良。”頓了頓,期待地看着他,似乎希望他稱贊幾句,或就着這個話題展開超過一萬字的親密會談。
陳致幹脆摸了本書出來看。
容韻被夜明珠照得瑩白發光的小臉蛋瞬間暗淡了下去,捏着書本繼續讀書,看了會兒說:“師父,我看不懂。”
陳致問:“哪裏不懂?”
容韻羞澀得幾乎要哭出來:“哪裏都看不懂。”
陳致只好把書拿過來自己看了一遍,準備講解,但是發現……他也看不懂。
……
被容韻眼巴巴地望着,陳致越發煩躁。
他将書摔回去:“你先将書背下來,背熟了我再教你。”
容韻以為他生氣,忙站起來說:“師父,是弟子太蠢了,師父不要生氣。”
……還拐彎抹角地暗示他蠢!
陳致冷哼道:“知道蠢,就回去好好學。”
容韻眼眶一下子紅起來,呆站了會兒,才抓起書,匆匆地鞠躬跑了。
陳致去夜市拎了兩壺酒找皆無。他正在池塘邊釣魚,滿池子的魚都往他的魚鈎裏撲,都被抖落了。
陳致說:“你這是釣魚?”
皆無收起魚竿,取下魚鈎上的仙丹,重新甩回水中,剛才還踴躍上鈎的魚立刻嫌棄地游開了:“這才叫釣魚。”
陳致看着光禿禿的魚鈎,說:“這叫效仿姜太公,東施效颦,不倫不類。”
皆無說:“敢問西子所為何來?”
陳致說:“《養身訣》解析呢?”
皆無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連《養身訣》這麽粗淺的書都看不懂?”
陳致臉皮城牆厚:“我說看不懂你會另請高明嗎?”
皆無氣焰一下子弱了下去,陪笑道:“你說看不懂,我立刻就去寫解析。”
“去吧。”陳致大手一揮,沒有半分心虛與慚愧。
皆無伸出手來:“書呢?”
“給他了。”
“那我怎麽寫解析?”
陳致皺眉道:“難道是孤本?你這裏沒有嗎?”
皆無說:“你書房裏的每一本書都是我精挑細選出來的,絕對沒有普通的……”
陳致從袖子裏掏出滿書香豔的《月下記》。
皆無贊嘆道:“這本厲害了,描寫很深刻,可以給容韻小朋友做啓蒙教育。”
陳致将書丢還給他:“跟我去一趟四明。”
皆無搖頭:“不行。我暫時不能離開南山。”
“為何?”陳致關切道,“難道那盒子對你的影響還沒有消除?那到底是什麽盒子,怎麽這麽厲害?”
皆無沒有正面回答,只說地府周主簿那裏應該有一本,讓他暫時借來。
饒是陳致快去快回,皆無拿到手時,也已經天亮了。耗費一個上午,皆無将整本書解析完畢,又手把手地教了一遍,确認陳致不會誤人子弟後,才放他離開。
陳致回到四明,就看到容韻抓着筆,坐在院子裏發呆,便走到他身後,重重地咳嗽了一聲。
容韻吓得手中筆“啪嗒”掉落,見是他,立刻激動地站起來:“師父,你沒離家出走!”
陳致:“……”離家出走又是什麽劇情。
容韻自知失言,忙道:“我們早上起來,不見了師父,以為你出門訪友了。”
陳致說:“不是離家出走嗎?”
容韻咬着下唇:“我,我說錯了,師父別生氣。”
明知道是崔嫣,卻因為年紀太小,舍不下臉皮下重手,總覺得以大欺小勝之不武,尤其是,那些恩恩怨怨、糾糾纏纏對方早就忘了……
陳致百般滋味在心頭:“書背下來了嗎?”
“背好了。”容韻說,“我昨天背了一個晚上,略有心得。”
陳致眉頭一挑:“哦?說來聽聽。”
容韻小心翼翼地開口:“乾坤巽震坎離艮兌組成八卦,分別對應人體的腸脾膽肝腎心胃肺,故而,《養身訣》第一句的意思是……”
陳致表面看起來毫無表情,其實內心已經把皆無寫的《養身訣解析》捏過來捏過去,捏成了一團廢紙。
不做廢紙幹什麽?
反正,容韻都靠自己領悟了。
他臉色難看得太明顯,容韻想忽略都不行,解釋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小,到後來,收了口,一個字都不敢說,只是睜着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憐巴巴地看着他。
早見識過崔嫣的天賦異禀,靠着一枚妖丹和不靠譜的姜移,就能混成天師,學習一本入門級的法術書實在不算什麽,但是……陳致內心依舊不爽:“既然知道了,便自己練吧。沒有練熟之前,不許出房門一步!”
他說完,甩袖就走,容韻突然追了兩步:“師父。”
陳致裝作沒聽見,直接将人丢在了後面。
老管家在四明山找到天黑才回來,知道陳致回來了,卻什麽都沒說,只是陪着容韻讀書修習。
看着一老一少互相依靠的身影,陳致想起皆無說過,老管家只剩下三個月的陽壽,不由有些惆悵。
三日後,容韻便将僞裝成《養身訣》的心法學好了,陳致檢查了一遍,看他練的的确一絲不差,便繼續傳授其他的學問。看在老管家命不久矣的份上,他決定給容韻一點好臉色,好叫老人家走得放心。果然,他轉換态度之後,老管家舉止自在了許多,不似之前那般謹慎小心。
常言道,閻王叫你三更死,無人敢留到五更。
兩個月後,皆無的預言顯露出跡象,老管家病了,起先是咳嗽,慢慢地嘔血,到後來,連床都下不了。雖然知道了結局,陳致還是從山下給他請了一個大夫,各種湯藥不間斷。容韻更是守在病榻邊,寸步不離。
到第三個月的某天,老管家的精神突然好了許多,靠在床上笑眯眯地說話。他将容韻支了出去,單獨請求陳致照顧容韻到成年,還說了很多好話:“公子命運多舛,唯一幸運的便是能夠拜真人為師。公子生性敦厚淳樸,來日必定會孝順真人,報答真人的。”
聯想燕北驕的野心、崔嫣的陰險,陳致對容韻的“敦厚淳樸”持極大的懷疑态度。
不過人家留遺言的時候,再不識相的人也不會潑冷水,陳致滿口應承。
至傍晚,堅持給容韻磨了回墨的老管家終于兩腿一蹬,去地府報到。陳致滴了牛眼淚,目送他與鬼差接頭,一回頭,容韻哭成了個淚人,差點喘不上氣來。
畢竟是個七歲小孩,陳致一邊想,一邊退出房間,睡覺去了。
這幾日一直挂心老管家的陽壽,好久沒有安心睡覺,這一覺便睡得有些沉,等醒來已經是第二天清晨。他洗漱完畢,去看容韻哭得怎麽樣了,卻撲了個空。正要出門去其他地方尋,突然福至心靈地打開了衣櫃,裏面的衣服、鞋子都被收拾一空。
……
看來當初他說自己離家出走,不是無心之語,而是表達了心中的想法。
陳致冷笑一聲,不得不出去尋找。
皆無說得很清楚了,這輩子容韻當不上皇帝,全天下就要繼續遭殃。事關重大,不管容韻是傻了、瘸了、還是傻了和瘸了,他都要想辦法送他上皇位——不去不行。
秉持着這樣的信念,他在将近天黑時,在一個山坳的山洞裏找到了人。
容韻正靠着和自己差不多的大行李,坐在柴堆邊點火。
得益于陳致對他毫不留情地壓榨,本應該五谷不分的世家公子,此時已經能夠娴熟地使用火折子生火,還懂得将幹糧串起來烤熱了吃。
陳致在旁邊看了會兒,見他把自己收拾得挺利索,就沒有進去打擾他夜游四明的興致,而是跑去附近的山頭,用定身術捉了只老虎過來。
洞外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偶爾夜風吹拂樹梢發出的沙沙聲,陰森而清冷。
容韻抱着小攤子,縮在山洞一角,在心裏默默地告訴自己:老管家走了,從此以後這個世界上,只剩下了他獨自一人,無論前途有多少危險,都只能靠自己闖過去,再也無人可以依靠。
想着想着,他的眼淚就落下來了。
父母慘死與昔日被呵護疼寵的畫面交替着浮現在腦海,如鏡花水月般,可望而不可即。他哭得正傷心,外面突然傳來虎嘯聲。
他吓得一下子跳起來,人跑到火堆跑,似乎想從火堆尋找溫暖。
但是,漆黑森林裏的火堆就是路标,牽引着老虎慢吞吞地找到了地方。當黑黃條紋的巨大虎頭出現在洞口時,容韻被吓得驚叫起來。極度的恐懼讓他渾身無力,明明想要遠離,偏偏兩條腿一點知覺都沒有。
眼看着老虎一步步朝他走來,只要向前一撲,就能将咬斷自己的喉嚨,一聲清脆的“定”,凝固了這段危機。
陳致見氣氛營造得差不多,終于像救世主般從老虎的身後慢慢地走了出來。
“師父!”
飽受驚吓的容韻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哭喊聲,好似要将委屈和驚恐都發洩出來,癱坐在地,大哭不止。
陳致看他的衣服差點沾上火星,将他拎開了些,拎完要放手,被死死地抓住胳膊。容韻抽抽噎噎地說:“師父怎麽找到我的?”
陳致說:“路過。”
容韻眼中的神采慢慢地暗淡下來:“那師父能不能……能不能再露宿一晚上。”
陳致說:“我好端端的有家有床,為什麽要露宿?”
容韻沉默了會兒,又說:“那我能不能跟師父回去,住一晚上再走?”
陳致冷笑道:“你以為我家是客棧嗎?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容韻眼淚汪汪地看着:“那師父能不能把小斧頭借給我?”
“做什麽?”
“在老虎醒來之前,我要把他殺了。”
陳致目光微斂。剛覺得容韻與崔嫣、燕北驕不同,就被打臉了。果然,一個人的性格也許會因為環境而産生些許影響,但本質是絕對不會變的。
他說:“殺了老虎之後呢?”
“我會乖乖地離開這裏。”容韻低着頭。
陳致說:“你忘記你已經拜入我的門下了嗎?不經我的允許,擅離師門,是想叛逃嗎?”
容韻大吃一驚:“沒有!師父我沒有。”
陳致一聲不吭地盯着他。
“我離開是怕師父為難。”
“什麽意思?
容韻擡頭看了他一眼,又飛快地垂頭看腳尖:“我知道師父不喜歡我。但是,師父答應了管家要照顧我,所以不能食言。如果,如果我自己離開的話,就不算師父食言了。”
陳致一時說不出話來。該說他體貼入微好呢,還是自作聰明?
當然是自作聰明。
陳致說:“誰說我希望你離開?”
容韻驚訝地擡頭。
陳致說:“我收你為弟子,自然有收你為弟子的用意。你只要記住門規第一條,只要我讓你做的事,不管對錯,你都要做就行了。如今我要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去,好好地休息一番,明天繼續讀書!”
對做好了四處流浪準備的容韻來說,這是意外之喜。他慌忙答應下來,笨手笨腳地收拾好東西,跟着陳致往外走,路過老虎的時候,他畏縮了一下,怯生生地問:“這老虎死掉了嗎?”
“沒有。”陳致說,“它以後會生活在附近,你若是再有輕舉妄動,它就會吃掉你。”
容韻立刻表忠心,說從今以後,師父說什麽就是什麽。
回去之後,陳致正要睡覺,就聽容韻站在門口小聲地問:“師父,我可以進來嗎?”
陳致不耐煩地走出去:“幹嘛?”
陳致端着自己小小的洗腳盆說:“我給師父燒了熱水泡腳。”
……
真是非常體貼了。
但陳致硬邦邦地拒絕了:“管好你自己,以後不要随便出入我的地盤。”
地盤兩個字,就像是将兩棟房子重點用楚河漢界隔開,各自為營。
容韻眼眶紅了紅,半晌才點點頭,抹着眼淚跑了。
陳致:“……”
欺負一個七歲的小孩子,這惡人當得他自己都覺得低級。
半夜睡不着怎麽辦?
南山有皆無。
習慣了他時不時在半夜造訪,皆無晚上幹脆不睡了,好吃好喝準備着,就等他過來。
陳致自覺地拎了酒。
皆無說:“上次的還沒有喝。”
“上次是黃酒,這次是燒刀子。”陳致将酒放在桌上,拍開泥封,一人一壇,仰頭就喝。
皆無還是第一次看他這麽豪邁地直接灌自己酒,好奇地問:“發生什麽事?感情不順?……容韻才七歲,做人不能太禽獸!”
陳致白了他一眼。
皆無說:“不是容韻是誰,難道是老管家?”
陳致擦了擦嘴角邊呃酒漬,問道:“放下是什麽樣的感覺?”
皆無将酒壇子拿起,又放下。
陳致說:“我是說你對寒卿。”
“為什麽說‘放下’?”
“你不是很久沒見他了嗎?他找你你也不去。”
皆無想了想說:“大概是……松了一口氣吧。你上次說,你的執念是振興家族,可是你的家族已經不在了,難道執念還在?”
陳致說:“我的人生從陳致開始,也從陳致結束,沒有喝過憶緣水,不知道前世是誰。所以,那一世便是我的全部人生。與其說放不下,不如說,沒什麽可放的。因為一旦放下了,我便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了。”
皆無說:“放下不是放棄,只是換個角度去看罷了。不過拿我和寒卿來對比你和容韻……我不得不再次提醒,容韻今年才七歲。做人不能太禽獸!”
陳致說:“我看着容韻,便想到他日後會成為崔嫣第二、燕北驕第三。”
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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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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