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師徒之情(四)

容韻第一次見到一排無頭屍, 小腿肚吓得直彈琵琶, 卻死命地咬着自己的小拳頭, 一聲不敢吭。

陳致搜查屍體,沒找到能證明身份的信物,正要回去, 就聽身後冷箭飕飕,像一陣疾雨,密密麻麻地射來, 當下回頭吐了個“定”字。

箭群在空中詭異地凝滞了一瞬, 紛紛落地。

陳致夾起容韻,掉頭就跑。

死士雖然被定身術震了一下, 但久經訓練的反應使他們立刻從藏身地撲出,發動進攻。

敵人從四面八方來, 陳致措手不及,後悔剛才沒有直接騰雲逃跑, 只好先用定身術定住背後來的一波,再以身體護住容韻。

對方下手利落,兩把鋼刀同時砍中後背。陳致暗暗慶幸他們沒有直接砍腦袋, 趁中刀的剎那, 又定住一波。餘下那人見勢不好,躍到陳致身後,橫刀劈向頸項。

陳致感到後頸涼飕飕的,腦袋猛然閃過一個念頭:大功德金身的腦袋掉了,是再長出一個, 還是掉下的那個會蹦蹦跳跳地連回去。

可惜,那把劈來的刀只蹭破點皮,并沒有砍下去。

陳致回頭,就看到那人胸口被捅了把刀,刀柄握在容韻的手中。

容韻第一次殺人,緊張得渾身發抖,等陳致握住他的手,才反彈似的跳起來,眼睛一紅,嘴巴一扁……

陳致喝止:“不許哭。”

容韻“噗”的哭了一下,又硬生生掐斷,睜着一雙淚汪汪的眼睛,無辜地看着他。

陳致說:“搜身,看看他們身上有沒有什麽證明身份的信物。”

被順利轉移注意力的容韻受身高所限,只能扒起身邊人的褲子。

陳致簡直沒眼看:“誰會把信物藏在……”

“啪嗒”,一枚竹牌從那人的褲裆裏滑落下來。

……

容韻彎腰将竹牌撿起來,擡頭看陳致。

陳致僵硬着臉,半天才微微地勾了勾手指。

雖然他的動作很隐秘,但是容韻立刻就發現了,興高采烈地将牌子遞過去。竹牌呈橢圓形,做工精細,一面是梅花紋,一面寫着“暗影疏香”。

除了這塊竹牌外,陳致沒有搜到任何東西,容韻突然驚叫起來。

“什麽事?!誰?在哪裏?”陳致緊張地抱起他看四周。

四周靜谧無聲,僵硬的死士光着兩條大腿,靜靜地“望着”他表演。

陳致回過神,轉頭瞪容韻:“你瞎叫喚什麽?”

容韻捂着嘴巴,看着他被鮮血染紅的後背,悲戚地說:“師父,你……受傷了。”

陳致說:“小傷。走,回去了。”

容韻小跑着沖過去抓住他的手。

陳致想甩沒甩開,七歲孩子吃奶有多大的勁兒,看手被捏得多白就知道了。

回去的路上,容韻一臉“死爹死媽死管家,加個師父湊麻将”的絕望表情。

陳致解釋了兩句,他還振振有詞:“管家過世的時候,也很精神。”

陳致無話可說,回去換了身衣服,拎起容韻的包袱,帶去離家出走時找到的山洞,叮囑他乖乖地帶着,不要跑不要發出聲音,自己去處理一些事情就回來。

沒了血衣,陳致看上去十分正常,容韻稍稍放心,卻還是抓着他的手不放,關切地說:“師父,你一個人去太危險了,讓徒兒跟着你吧。”

陳致抽回手:“你跟着我有什麽用?”

“我也給師父擋刀。”他年紀雖小,腦袋轉得卻很快。立刻意識到陳致背後的傷是為了自己挨的。

陳致沒好氣地說:“在你眼裏,我走哪砍哪?”

容韻讷讷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看他這個樣子,陳致惡人扮不下去,吩咐他老老實實地待着,千萬不要亂跑後,将隐身符貼在他的身上,确認看不到之後才離開。

雖然沒有處理那群死士,但居住環境及安全問題還是要解決。陳致先到人間買了一口棺材,将老管家的遺體安頓好,再上天庭找仙童,讓他找個布陣高手來幫忙。

仙童正覺無聊,聽說他家有熱鬧看,高高興興地答應了。

陳致回到四明山洞,喊容韻沒回應,不由有些着急。給他隐身符是為了安全,但是,他若帶着隐身符離家出走,找起來就麻煩了。

他在後山轉了一圈,老虎早在離開的時候順手定住了,容韻就算一個人亂跑,暫時也沒有危險。

想到這裏,他定了定神,回到前院,正要埋了老管家的棺材,讓他入土為安,就聽到身邊傳來熟悉的哭泣聲。

“師父……師父……我,我死得好冤啊。”

不用看也能想象容韻哭得有多凄慘,陳致順着聲音摸到他的小肩膀,順手将隐身符撕下來。

容韻挂着兩行清淚,呆呆地看着他:“師父,你能見到鬼?”

陳致說:“我不是讓你待在山洞不要跑嗎?誰準你偷偷回來的?”

容韻扁着嘴:“我擔心師父。”

陳致扛起棺材走了兩步,見他扭着小手站在原地,眼巴巴地看着他,心下一嘆,對他一努嘴:“還不跟上。”

容韻眼睛一亮,立刻追了上去,主動牽住了他的袖子。

陳致假裝不知道,任由他去了。

容韻解釋自己亂跑以及哭的原因:“師父出去這麽久沒有回來,我很擔心,才回來看看的。但是,師父回來了,卻看不見我站在你面前,我以為我死掉了變成鬼……師父再也看不見我了……”說着,竟又悲從中來。

“再哭逐出師門。”

“……”容韻努力地忍住了。

在後山葬了老管家,陳致與容韻回來時,發現家裏多了一位不速之客。來人鼻若懸膽,面若芙蓉,穿着一身張揚的紅袍,卻顯得英姿勃勃,充滿跳脫與張揚之态。

陳致抱拳道:“敢問閣下……”

“我們分開才多少年呀,你居然就已經忘記了你的三吉哥哥,喜新厭舊速度之快,連陳世美都望塵莫及呀。”鳳三吉揶揄道。

陳致眨了眨眼睛道:“你……長大了不少。”

從麻雀便成人,體型上的确是大了。

鳳三吉說:“很久沒用穿鞋子了,像被捆住了似的,一點都不自由。虧得你們穿得住。”說着,往地上一坐,徑自把鞋子脫了,用兩只白白嫩嫩的腳掌在地上跳了跳,滿意地說,“這可舒服多了。好啦,你要布置什麽結界?”

雖然他行事跳脫,但好歹是火鳳神獸,陳致對他充滿了信心:“布置個結界,讓別人找不到這裏。”

“迷魂陣嘛,簡單。想當年我學習陣法的時候,最開始學習的就是迷魂陣……”鳳三吉赤腳追憶了兩個時辰的往昔,才在陳致委婉的催促聲中跑去布置陣法。

陣法的效用到底如何,陳致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原本在上空飛來飛去的鳥兒也漸漸消失匿跡,想來是不錯的。

鳳三吉自從來了一趟之後,就成了常客,原因無他,陳致愛發呆,往往不會打斷他喋喋不休的唠叨。

時間一晃四年過去,小豆芽抽得厲害,身高很快就到了陳致的胸口,軟萌可愛的一張臉漸漸有了棱角,越發地靠近崔嫣。只是陳致每日與他朝夕相對,已經習慣了變化,不似第一次見面時那般抵觸,大多數時候,都将他當做了另一個人來看。反正,等容韻登基為帝,他們一個在天,一個在地,也就沒了交集。想通這一點,這四年陳致對容韻的态度緩和了許多,俨然一個十分正經的嚴師。

容韻對陳致的依賴日漸增長,每天連讀書練功也要膩在他身邊,且抓住了陳致面冷心熱的弱點,将撒嬌與哭鼻子應用得爐火純青,明明是十一歲的人了,還是說哭就哭,讓陳致頭疼不已。于是,月初下山放風的日子,就成了他每個月的盼頭。

又到了一月一度下山的好日子。

臨行前,容韻照舊殷殷叮囑。

陳致聽得耳朵生繭,也不知道兩人誰是師父誰是徒弟。趁容韻盤算清單,他腳底抹油,直接下山。到了山下,就看到地上擺了很多算命攤子。

自從鳳三吉在山裏布置結界,四明有神仙的流言就被散播了出去,起先只是浙東一帶流傳,兩年前有個自稱是行天道傳人的護天真人在這裏迷路之後,名聲一下子就傳到大江南北,引來無數想要修道的人。好在他們在結界外打轉,始終不得其門而入。不過,除了他們之外,當年那些死士也沒有放棄,有幾張老面孔晃了四年,陳致都能夠記得他們每次來都多了哪條魚尾紋。

為免不必要的麻煩,他下山之後會戴一張銀白色的面具,配上飄逸的長發,寬大的長袍,十足的神棍形象,矗在一群神神叨叨、瘋瘋癫癫的人中,畫面異常和諧。

陳致剛買了米和油,就看到一名死士迎面而來。

按往年三到四個月來一回的頻率,今次來早了,離上次才兩個月呢。

事出反常必為妖。

陳致對千裏迢迢地跑到外面去調查那塊刻梅花的竹牌沒有興趣,但是,在家門口順便偷窺一下可以。他走到角落,将買好的東西放進乾坤袋,貼上隐身符,蹑手蹑腳地跟着死士身後。

死士拐了個彎,走進一家客棧內,像個普通人一樣,找了個空位坐下來喝茶,約莫半柱香後,客棧樓上下來一個人,白面長須,打扮得老成,看着卻年輕。

死士一見他就站起來行禮,兩人好似第一次見面,互相問詢了一番才坐下。

陳致坐在另一邊的長凳上,看着他們交談。

那人自稱田自芳,說千裏迢迢地從蓬萊跑來,就是為了見識四明的仙陣。

兩人吃了早餐,便啓程往四明山上走。

陳致有不好的預感,原因無他,就為了“蓬萊”二字。他沒忘記,當初要對付單不赦,北河神君就是去蓬萊借的神兵利器。

上山之後,田自芳無需提醒,就徑自往他家的方向走,走入陣法後,也不慌張,拿出羅盤,且算且走。陳致跟在身後,發現他們走的方向與鳳三吉留下的并不相同,剛要松一口氣,前方柳暗花明,直通家門。

這時候也顧不得暴露不暴露了,陳致用定身術定住兩人,夾起死士跑到山腳,往草叢一丢,等回去搬田自芳,發現那人已經不在了。

前面就是家,而家裏只有容韻一個人!

陳致不敢細想,拔腿就跑。

短短幾十丈的距離,愣是給他跑出了滄海桑田、鬥轉星移的悲怆感,看到好端端站在門口的容韻都沒有減輕,直接撈過來抱住。

容韻呆了呆,立刻喜滋滋地抱住他:“師父,你回來了!我很想你,你想不想我。”

陳致平靜了一下澎湃的心潮,将他往身後一塞,警惕地走向院中。

那個田自芳被捆成了一只粽子,像毛毛蟲一樣在地上蠕動。鳳三吉站在旁邊,一臉得意道:“看他一表鬼鬼祟祟,就知道不是好人,幸虧我來了,不然就小容韻一個人,一定應付不來。”

陳致頭一回覺得他說話這麽有道理而沒有反駁。

鳳三吉說:“他是誰?”

陳致說:“破了你迷魂陣的人。”

本打算看完熱鬧就撤的鳳三吉立刻收住腳步,眯着眼睛打量田自芳半天,提起他的後領,去後山審問了。

容韻繞着陳致打轉:“師父是不是知道我有危險才特意跑回來的?”

陳致将米和油拿出來給他。

容韻說:“還有糖醋和醬油呢?”

陳致眨了眨眼睛:“修身養性,吃清淡點好。”

容韻失落道:“我晚上本打算給師父做糖醋排骨的。”

陳致說山上雜物都由他承包,他就真的傻乎乎得全都包攬下來,不僅砍柴、修門、清理房間樣樣精通,而且廚藝也是突飛猛進,得到了包括鳳三吉在內的全體路人的贊賞。

糖醋排骨是容韻的拿手菜之一,陳致極為喜愛。

到底抵不過口腹之欲,陳致決定再下山一趟。

容韻要求與他一起去:“有事弟子服其勞,怎麽能讓師父一個人拿那麽多東西,而我在山上享福。”

他的臉這麽打眼,又與那個淵源深厚的母親生得極像,一下山就可能招來其他死士的注意,陳致自然不會同意他去。容韻還想争取,就聽陳致說:“忘記第一條規矩了嗎?”

容韻雖然不情願,也只好乖乖地聽了。

陳致重新下山,将要買的東西都買齊了,路過點心鋪,想起容韻似乎喜歡吃有花香的東西,便帶了一盒桂花糕回去。

晚上有糖醋排骨有桂花糕,兩人都吃得很開心,倒是鳳三吉審問了田自芳之後,有些心不在焉,話出奇的少。陳致按捺不住,問他田自芳到底說了什麽。

鳳三吉咬着筷子,憤憤地說:“他說迷魂陣太簡單,閉着眼睛都能走出來,浪費了他從蓬萊趕過來的一番心意!簡直欺人太甚!”他伸手劈桌,陳致與容韻默契十足地将桌子挪開,讓他劈了個空。

陳致說:“他為什麽從蓬萊趕來?”

鳳三吉說:“有人發了邀請函去蓬萊,他覺得有意思就趕來了。”

陳致皺眉說:“一般人能将邀請函發到蓬萊?”根據這些年的惡補,他對仙界與修真界的事情已經不似以前那般一無所知,蓬萊是修真界的三大仙山之一,雖然位列昆侖與須彌之後,但是島上能人輩出,包羅萬象,不可小觑。

鳳三吉說:“一般人不可以,修真的人就可以。”

居然牽扯到修真了嗎?

陳致皺眉。他原本以為死士來自江南世家,也就是容家的對頭,目的是容韻身上的寶藏,但是真相似乎沒有這麽簡單?那他是不是應該抽時間追查那塊竹牌?

鳳三吉說:“不行,我要去蓬萊走一趟!”

陳致說:“行,沒什麽不行。”

鳳三吉是個超強行動派,收走就走,一眨眼,飯桌上就換了一個人——田自芳被丢在了座位上。看着面露驚恐的俘虜,陳致表示自己有優待俘虜的政策,叫他千萬不要擔心,然後趁容韻跑去洗碗,拿出忘憂珠在他的額頭摩擦摩擦……

容韻睡着之後,陳致提着田自芳翻山越嶺地丢到了真正的千裏之外,再去天庭找皆無。

經過四年的休養,皆無精神已經完全恢複,開始全面主持黃天衙的事務——容韻已經是第三世,天上天下都很重視。

陳致進去的時候,皆無和仙童正和一個青年說話,見到他,連忙招呼道:“正要與你介紹這位新來的同僚,譚倏。”

陳致湊近就聞到一股別致的香氣,不由深吸了一口。

皆無對譚倏解釋道:“你別怪他,他一輩子沒聞過昙花香。”

陳致覺得這話十分紮心:“我才走了小半輩子,還有大半輩子的希望。”

皆無說:“你的願望已經達成了,譚倏是昙花仙。”

陳致這才仔細打量這個青年,只見他眉清目秀,微笑的時候透着一股可親,煞是好看,不由心怦怦直跳,激動地問:“你可以開花給我看嗎?”

譚倏臉微微一紅,求助般地看向皆無。

皆無說:“你在求親嗎?有多少法寶當聘禮?婚後準備住哪個仙所?屁都沒有怎麽好意思要開花結果?”

陳致啞口無言,場面陷入尴尬。

仙童打圓場:“他是個花癡,不要見怪。”

陳致覺得這句話花癡很令他自己見怪。

皆無說:“你上來又有什麽事?”

陳致說:“沒什麽,有人從蓬萊請人,破了三吉設下的迷魂陣。”

皆無皺眉道:“從蓬萊請人?”

仙童說:“那應該是修真界的人咯?”

皆無看看陳致,老實說,不是他對陳致不放心,而是陳致的确令人不放心。他想了想,對譚倏說:“反正你早晚都要去四明山,不如早一步去,萬一有事,互相還有個照應。”

陳致說:“他是……”

皆無回答:“代替單不赦的人。”

“……哦。”陳致幹巴巴地答應了一聲。

皆無說:“你最近和容韻相處得如何?”

陳致也不知該怎麽形容,便說:“就那樣吧。”

“那就好。”皆無露出詭異的微笑,拉着他走到一邊,“把黃圭拿出來?”

陳致一邊拿一邊問幹什麽。

“頒布任務。”皆無的手在黃圭上輕輕一碰,一條被隐藏的任務就顯現出來——

陳悲離喜童,猥亵未遂,遭來容韻的厭惡。

……

陳致轉了一圈,抓起一張案臺,丢到皆無面前,冷笑道:“你好好說,說不好,當如此案!”他一手劈向案臺,手被反震了回來,而案臺紋絲不動。

皆無提醒他:“這是仙物。”

陳致拿出鞭子,準備吊死自己:“那我死給你看。”

皆無說:“陳悲離一直喜歡幼童,前世便是如此,于是這一世被罰入畜生道,淪為螳螂。地府判罰的時候,天道運算尚未完成,故而雙方判罰的程度不太一樣,産生了偏差。天道依舊将陳悲離歸入轉世為人之列,且因為小時候對容韻有企圖,日後死在了容韻手中。容韻也因為讨厭他,生出一系列的事端……這些你都不用管,那些死士也會有人幫你擺平,眼下的任務就是要讓容韻覺得你是個無恥、變态、惡心的人渣!”

說好的為人師表,以身作則,帶出一根根正苗紅、茁壯成長的未來棟梁呢?

這都歪得沒邊了!

陳致抹掉臉上的口水,惡狠狠地微笑着:“不幹。”他将鞭子甩在地上啪啪響,“當初說好的,我只管帶孩子!其他一律不用管!”

皆無理直氣壯地說:“那不是怕你不上鈎嗎?”

陳致冷笑道:“上了鈎我也可以跳下去。”

皆無拿出一個瓶子放在桌上:“這是交換條件。”

明知道是個圈套,他還是沒骨氣地問了:“什麽東西……”

“靈芝露,只要一滴,什麽植物都能種活。”

“……”管住自己的手,管住自己的嘴!陳致一邊告誡自己,一邊聽到自己說,“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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