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醉眼朦胧
小酒館的小包廂,空間非常有限,節目組架好了幾臺機器後便默默的退了出去。
常樂看着酒單上一連串不認得的名字,勉強識別出上回和袁野一起喝過的龍舌蘭和百利甜,正要開口點,又擔心喝了之後又像上回一樣,醉得不省人事,不知在誰的身邊醒來。
“這個。”丁智給服務生指了指酒單,常樂一看,是最貴的哪一款。
“一瓶。”他淡淡的說。
“一瓶?!”常樂吓了一跳,仔細看了看價格,“你确定是一瓶不是一杯?”
丁智笑笑,對服務生重複道:“一瓶。”
“好的,先生您呢?”服務員又向常樂問道。
常樂呆呆的擺擺手:“白開水就行了。”
“好的,請稍等。”
“白開水?”丁智歪着頭笑了笑,“說好的陪我喝兩杯呢?”
常樂扶額笑笑:“我怕咱倆都喝趴下,總得有個清醒的吧!”
他低下頭又看了一眼酒單,說:“幹嘛突然這麽大手大腳?你都辭職了,本來就沒收入,不過了啊?”
丁智笑了笑,說:“我發財了。”
“嗯?”常樂疑惑道,“發啥財了?”
丁智笑着拿過自己的包,在裏頭翻了一翻,抽出一份文件伸手遞給了常樂。
常樂疑惑着接過,一看內容,竟是一份判決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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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中納悶,擡眼看了看丁智,又垂下眼讀了讀判決的內容。
原告是兩個人,一個是丁智,另一個名叫海鷺,被告則是某家市立醫院,再往下看具體的內容,又覺得用語有些晦澀難懂。
正皺着眉頭看不明白時,丁智開口說道:“反正官司打贏了,醫院賠我六百萬。”
“六百萬?!”常樂差點跳起來,“為什麽?”
丁智淡淡笑了笑,“這麽嚴重的醫療事故,六百萬也不算多吧,賠了海鷺九百萬。”
常樂目瞪口呆,急忙又低頭看了看,可越是看越看不明白,胡亂的前後翻了翻,把判決書送還給了丁智,說:“我看不明白,到底怎麽回事啊?”
話音剛落,服務生已經走了進來,在常樂面前放了一杯冰水,在丁智面前放了一只杯子,然後加了些冰塊,又将那瓶洋酒打開,優雅的給丁智倒了半杯,最後放下酒瓶,輕輕轉身離開。
丁智拿起面前的酒,輕輕聞了聞,然後戳飲了一口,眉頭微蹙,繼而緩緩展開,口中發出一聲贊嘆,而後點了點頭,放下酒杯,擡眼說:“記得我身上那兩道疤嗎?”
“記得啊,”常樂連連點頭,“不是說車禍留下的嗎?”
“嗯。”丁智身子往後靠了靠,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就是那場車禍,手術的時候,發生了醫療事故,我感染了HIV。”
常樂如被驚雷擊中,半晌回不過神來,“怎麽……會……”
“怎麽會?”丁智苦笑了一聲,“我感染了之後每天都在問,怎麽會這樣?怎麽會是我?我一輩子老老實實的,我愛崗敬業,我奉公守法,為什麽無緣無故,讓我感染上?”
常樂看着丁智一邊說着,一邊眼眶就有些泛紅,自己也不免一陣鼻酸,連忙吸了吸鼻子,悄悄擦了擦眼睛。
丁智又笑了一聲,拿起杯子飲了一口,然後就将杯子握在手中把玩。
“那天大霧,我睡過頭了,打車去上班,在車上整迷糊犯困呢,啥也沒明白過來就被撞翻了。”
“肇事的是海鷺她老公,海鷺當時懷孕五個月,在家不小心摔了一跤,她老公開車帶她去醫院,一着急就闖了紅燈,直接怼到我那輛車上。拉我的司機還有海鷺她老公都當場死亡了,我跟海鷺送醫院搶救。”
丁智輕輕仰着頭,眼睛望着天花板上的燈,像在訴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情。
“結果那天不是因為大霧嗎,發生了好幾起連環相撞的車禍,全都塞到就近的那家醫院去了,裏邊亂成一團,血庫的血也不夠用了,就從附近血站臨時調血,結果這血,就出了問題。”
常樂輕輕擡手掩住口鼻,已經不忍再聽下去。
“也是我跟海鷺倒黴吧,當時那麽多受傷的手術的,偏偏有問題的血就給我倆用上了,我們就都感染了。”
常樂一驚,說:“她……她不是懷孕了嗎?”
丁智又喝了一口酒,說:“是,後來生了,用了很多辦法,萬幸,孩子沒有攜帶。”
常樂聽了,稍稍松了一口氣,可想到丁智和那位母親卻沒那麽幸運,不免愈發難過。
“我還挺佩服海鷺的。”丁智淡淡道,“她一個孕婦,老公去世了,自己莫名其妙被感染,卻始終沒有放棄,一直想盡辦法保住孩子,讓孩子健康出生,還拉着我一起起訴醫院。”
“我唯一一次見她崩潰的時候,是她生産之後,在育嬰室裏見到了她的兒子,并且确認他沒有感染,她在走廊裏嚎啕大哭,哭到昏厥了過去。反觀我自己,倒是真的一點也沒出息。”
常樂抿了抿唇,将自己的冰水喝了一半,然後拿起那瓶酒兌了些進去,探着身子與丁智碰了碰杯,喝了一口,直苦得舌根發麻,咬着牙說:“你已經很好了,不要這麽說。”
丁智無奈的笑了笑,說:“我當時感染的時候,第一個想法是什麽你知道嗎?”
常樂不動神色,等着他自己回答。
“報複社會。”丁智冷冷的說道,“真的,我當時恨這世上所有的人,為什麽我一生沒做壞事,要收到這樣的懲罰?我恨不得把自己的血喂給每個人喝,讓全世界跟我陪葬。”
常樂垂下了眼,他雖然不能想象丁智當時的痛苦,但是卻似乎能理解他的憤怒。
“沒出院的時候,我就跟魏總辭職了,說了我這種情況。”丁智繼續說道,“魏總為人真的沒話說,說讓我先治病養傷,太早離職保險會斷,工資還按正常的給我開,還組織公司的人來醫院看我,等我出院了之後确認我不想再工作了,還願意讓我繼續挂在公司交社保。”
常樂點了點頭,魏西嶺與他的交集不多,沒想到其人這麽善良可靠。
“我當時還挺感動的,結果回公司的時候怎麽樣呢?”丁智鼻腔裏發出一聲無奈的輕哼,“除了魏總,人人見到我都像見了瘟神一樣,唯恐避之不及,我去交材料的時候,平時慈眉善目的HR,吓得都不敢接。”
“辭職之後,我整天不知道幹什麽,除了抽煙喝酒打游戲,什麽事都提不起興趣,連飯都懶得吃。原來我一直挺壯的,出事之前體重還有90,後來就一天一天的掉到不到60,整個瘦的跟鬼一樣,現在的狀态已經是慢慢恢複回來的了。”
常樂看着丁智的模樣,難以想象他還能比現在更瘦,愈發覺得心疼心酸不已。
“我當時就想,活也活不了多久了,沒意思,之前一切的目标啊希望啊全都沒了,原來還想着攢錢買房結婚生孩子,結果所有都成了泡影,幹脆把存款揮霍一空,然後等死就得了。”
“後來海鷺找我一起打官司,我本來還不願意的,還當着她的面說了好多喪氣的話,結果她哭了,她說如果不是懷着孩子,她也早就自殺陪她老公去了。”
“我當時看着她的肚子,就突然有種被救贖的感覺你懂嗎?就像……看到了一點生命的希望……”丁智說到這裏,忍不住哽咽了一下。
常樂一聽他的哽咽聲,眼睛一眨,淚水就滾了下來。
“然後我就答應她了,跟她一起打官司。我們跟醫院談判的時候,醫院的代表都不敢跟我們坐得太近,我當時覺得特別可笑,你們是學醫的難道都不懂傳染途徑嗎?但是海鷺那個人特別善良特別小心,說這都是別人難免的恐懼。我們出入公共場所什麽的,她都盡量不跟別人有任何接觸,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我慢慢地也跟她學,學着拒人千裏之外,因為我們先拒絕了,就沒有別人拒絕我們的機會了。”
“所以,”丁智忽然笑了一下,一滴淚從眼中落進了杯裏,“那回打籃球的時候,你們那樣跟我擁抱,我真是……就沒忍住。”說着擡手擦了擦眼睛。
常樂使勁抿着嘴,不讓自己的哭聲放出來,可臉上已是滿臉淚花。
丁智擦掉淚水,笑着嘆了口氣,說:“我是真的沒想到,錄這個節目能遇到你們這些朋友,能讓我……再次活過來吧。”說着擡了擡手中的杯子。
常樂趕緊拿起杯子與他碰了碰,飲了一口,嘴中已嘗不出味道。
“你當初……”常樂壓了壓自己的聲音,“那樣的狀态了,為什麽會答應來這個節目啊?為了錢嗎?”
丁智已經收了淚,勉強鎮定了下來,笑笑說:“我要錢有用嗎?當時你哥找到我,說這個節目如何如何宣傳同志平權,我心想關我屁事?我又不是同志。但是你哥說,我這個身份,就會很有迷惑性啊,會被默認是同志啊,節目的目的就是為了消除歧視,也包括消除對攜帶者的歧視啊什麽什麽的。”
“其實歧不歧視吧,我當時真的都已經習慣了,我每天想的就是我都活不了幾天了,你歧視我能怎麽樣呢?但是不得不說你哥說服別人很有一套,說到最後我也覺得,對于感染者來說,如果能有一個正面的鼓舞他的形象,确實能讓他有些生活的希望吧。而且說到底,我還只是攜帶者,也沒徹底感染AIDS,身體都是被自己作壞的,那就那麽容易死了?又因為跟海鷺一起提着精神打官司,我也想着有個什麽事情能讓自己別那麽繼續消沉吧,所以考慮了很久,我才答應來的。”
丁智說完又笑了笑,“不過其實剛來的時候心态還是很消極的,我那陣時不常就在後悔參加,在淘汰賽裏還能勉強配合配合,其他時候真是特別煩,不願意跟你們互動什麽的,要不是那回的籃球賽,我可能早煩得退出了。”
他笑着說完了這一篇話,常樂卻只呆呆的望着他。
“你剛才說……你不是……同志?”常樂讷讷的問。
丁智眼皮一跳,然後尴尬而無奈的笑笑,說:“哎呀,說漏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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