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翌日一早,接天殿如期開啓。
端木煦與齊雲蔚已端坐主位,翟玉山同樣來到這裏。他們下面,由劍宮弟子搜尋出來的屍體整齊擺放,每一具身上都有且只有一道劍傷,并全部皮包骨頭,甚至有幾具已腐朽大半,仿佛在死亡的那一刻,他們全身的精血肉就都被抽離。
屍體之後,劍宮長老、執事、內外門弟子齊聚接天殿,殿內殿外皆是黑壓壓的人群。人群之中,原音流與言枕詞按照輩分,一同坐于十分靠後、接近殿門的位置。
現在,場中的所有弟子都注視着臺上的三位長老和前方屍體,言枕詞卻混在其中,觀察着一些與衆不同的東西。
他的目光先落在屍體的傷口上,心想:看他們是被劍所殺,殺他們的是什麽樣的劍?
接着他的目光又落在屍體的形态上,再想:剛剛死亡的屍體是不會在短時間裏腐朽到這個程度的,讓他們變成這樣的原因是殺他們的那柄劍嗎?
最後他的目光轉向在場中的所有人,繼續想:現場之中,有誰比較不相同……
不多時,自接天殿天頂落下的一線光轉到日晷時刻處,一聲鶴唳響徹天地,時間已至!
衆人齊至,獨缺薛天縱。齊雲蔚等不了薛天縱了。
她暗嘆一聲,目光掠過擺在那些屍體,讓道主先行說話,将發生在外門的弟子失蹤事件詳細告訴在場子弟。在道主說完之後,又讓幾個關鍵相關者一一站起,說其所知種種。
第一個站起來的弟子正是薛天縱曾叫到的劉溪。
劉溪與關玉書同屋,兩人既是同門又是好友,吃穿住行皆在一起,他對好友之事如數家珍,正因此,越發痛心先時的遺忘:“回禀長老,弟子細細回想,玉書是在四天前失蹤的。玉書失蹤之後,弟子不知中了什麽邪法,忘記玉書存在。但弟子清楚記得,在玉書失蹤的當天下午,玉書神神秘秘離開屋子,回來時候十分興奮,弟子問他他卻又不說,只和弟子說了對內門的憧憬,還告訴弟子晚上他要去做一件事。當時弟子以為他被內門的師兄賞識,就問他是不是內門師兄吩咐他去做事……”
“他如何回答,可說了是什麽事?”齊雲蔚追問。
“他沒有回答,只是興高采烈,一直在笑。弟子明白這是默認的意思,當時弟子心中豔羨,沒有追問下去,沒想到……”說到這裏,劉溪伏地嗚咽,不能自抑。
緊接着,更多弟子站起來,說出自己所見:
“弟子曾在同舍中夥伴失蹤的同一日中見到翟長老的身影。當時是深夜,翟長老的停在樹下看弟子的宿舍,只是一閃既沒,弟子還以為是自己眼花……”
“弟子也是。”
“弟子也曾見過長老。”
接天殿中響起了高高低低的聲音,正如薛天縱調查那樣,所有嫌疑同時指向翟玉山,若翟玉山不能将事情解釋清楚,輕則引咎退位,重則依宮規處置!
翟玉山能夠解釋清楚嗎?
翟玉山閉合雙目,依舊不言不答,大概只有顫動的眼睫能顯示主人并不如外表般平靜。
羅友憤而起身,質問衆人:“你們口口聲聲說執法長老邀談受害弟子,出現在受害弟子曾出現的地方,但執法長老總掌劍宮戒律,發現不對,為防打草驚蛇,暗中前往調查又有何奇怪之處!為何一個個現在就将我師祖當成了兇手!”
齊雲蔚開口:“此事确實缺乏足夠的證據。”她看向翟玉山,“翟師兄,你可有話說?”
她的聲音落下,緊接着響起的卻不是翟玉山的聲音,而是坐在殿外的一個普通弟子。他撲出人群,趴在地上,大聲叫道:
“弟子曾見翟長老殺人!”
響亮的聲音回蕩在接天殿前。此言一出,衆人驚慌,齊雲蔚霍然站起,不敢置信,厲聲追問:“污蔑師長罪當死!你此言當真?為何此刻才說!”
跑出來的弟子心慌意亂地大叫:“弟子句句屬實,絕無半點虛假,弟子、弟子先前不說是因為……執法長老殺個別弟子,難道不是那個弟子本身有問題嗎?!”
翟玉山喟嘆一聲。
他非不願說,乃不能說。
外門弟子失蹤一事他早有眉目,更在秘密追蹤之中,故而每每被人看見。他甚至知道掌門也在關注此事。
如他沒有料錯,掌門昏迷應當是為此事;掌門找原音流上來,也是為了此事;原音流去拿離禹塵劍,離禹塵劍恐也因此事受到損傷。
若此番掌門清醒,事情便能大白。但此時掌門昏迷,此事……依舊不能說。
他終于睜開眼了,當着所有弟子的面,低下頭顱,放下尊嚴,正要開口自辯,來自殿外的另一道聲音響在衆人耳際:
“你們審了半天,還沒有審出結果嗎?”
衆人循聲看去,薛天縱步步行來。
人潮分坐兩側,薛天縱自中走過,他的劍垂在他的手中,但他的劍也似正劈開人群!
齊雲蔚皺眉道:“天縱來了,坐下。”
薛天縱并不坐,他站于殿中,直視兩位長老:“兩位長老找出兇手了嗎?”
齊雲蔚道:“未曾。”
薛天縱道:“何須再找,兇手不正站在場中嗎?”
現在站在場中的只有兩人,一者是齊雲蔚,一者是薛天縱!
此言一出,衆人大驚。
齊雲蔚剛要怒斥,人群中已經響起一聲吶喊:“大師兄別想着替師父頂罪了!”
薛天縱随手一揮,劍氣精準擊中人群中說話的弟子。
只聽一聲慘嚎,血光迸濺,圍坐在周圍的好幾個人一同站起,臉上震驚又茫然,在他們中間,說話的人捂着嘴,鮮血滴滴答答自指縫落下。
薛天縱揮了劍氣,如屈指彈開一只蒼蠅。
他面不改色,繼續道:“開第三具屍體的右手,我有東西落在裏頭了。”
接着他不等其他人心動,再擡手一指,一道劍氣向前,斬下屍體的幾根手指,裏頭果然露出一抹翠色,其中隐隐約約有個“薛”字,正是薛天縱常佩身側的玉佩!
殿中“嗡——”地一聲,群議紛紛。這驟然響起的聲浪極為迅猛,連坐在接天殿上方的兩位長老都措不及防,無法立時彈壓!
齊雲蔚驚怒交加。旁人不知,她豈有不知之理!昨日她與薛天縱一同秘密探查屍身,試圖尋找線索。現在什麽掌心玉佩,全是薛天縱自導自演!
她阻止的聲音出口:“你不可——”
但此時此刻,端木煦的聲音比她的聲音更快更高:“薛天縱,你為何做此大逆不道的事情!”
這一聲怒喝猶如驚雷,将衆弟子炸了個趔趄,也讓大殿中的混亂暫時凝滞。
言枕詞定定看着滿場混亂,将手自懷中一摸,摸出一根鴨脖,塞嘴裏咬了一口,問原音流:“你要嗎?”
原音流嫌棄道:“不要。”他問,“有別的嗎?”
言枕詞嘆道:“沒了,誰讓此事只配啃一鴨脖?”
說話間,他轉過視線,看向高座,只見端木煦須發怒張,齊雲蔚驚疑不定,翟玉山眉心緊鎖,三個長老,三種想法;三種想法,全是狗屁。
此時聲音又起,是站在場中的薛天縱環顧四周,語調輕蔑:“因為龍不與蛇共舞,鶴不與雞同立。”
“那你又為什麽在執法長老被懷疑的時候将自己做的事情說破?”又有不相信的弟子質問。
薛天縱倏爾一笑:“若不如此,怎能将劍宮上下,聚在一堂?”
話落,劍出,浩浩劍氣如雲似浪,向前方兩位長老沖去!
殿中諸人未料到薛天縱說動手就動手,端木煦與齊雲蔚倉促以應,端木煦大袖一卷,将場中劍氣卷入袖中,劍氣立時将他的袖袍吹得獵獵作響。同一時刻,齊雲蔚拔劍前斬,光芒自劍身一閃,狹長劍芒似彎月,一閃一滅,滅自劍尖,閃至薛天縱前!
薛天縱将劍一豎,攔住彎月劍芒。
兩相撞擊,彎月劍芒一分為二,繼續斬向薛天縱!
薛天縱冷哼一聲,手随心動,一劍化萬劍,二分之一攔向彎月劍芒,二分之一襲擊殿中衆弟子。
只見燦爛光華如水迸濺,彎月劍芒擊碎薛天縱劍芒,斬向劍主!
與此同時,衆弟子在薛天縱的劍氣下血流滿地,東歪西倒,哀嚎不絕。
血光一閃,薛天縱暴退三丈,從殿中來到殿外,再将身一閃,已自崖間俯沖而下,空中只餘一聲冷笑:“哼,傳功長老,不過如此。”繼而那聲音一揚,與劍宮峰頂突而傳來的鐘聲一起,響徹天地:“薛天縱自今日叛出劍宮,誰人敢攔!——”
接天殿內,劍宮弟子倒了一地,齊雲蔚聽見聲音,臉色鐵青,搶步上前,卻被先一步站起的端木煦似有若無擋在身後。端木煦雖然怒發須張,一臉被不肖子弟氣急了的樣子,但動作卻顯得尤為不緊不慢,連一句“閉山門”,都說得一折三轉。他們旁邊,翟玉山依舊坐在原位,他目光複雜地看向薛天縱離去方向,低低一嘆,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說:“這樣也好……”
殿後突然連滾帶爬跑出一位道童,大聲說:“端木長老,齊長老,翟長老,大好事,掌門醒了!掌門醒了!!”
乍聞喜訊,衆弟子臉上的沉悶與困惑一掃而空,交頭接耳,全是驚喜。三大長老更是激動站起,端木煦連說三個“好”:“好好好!我與其他兩位長老現在就去見掌門!”
他一步踏前,突然想起什麽,目光如電一掃,在人群中準确找到原音流,立時将原音流拿在手中,迅速與其他三位長老一同往副殿行去。
這一回言枕詞速度不慢,不管周圍人的目光,緊緊跟在原音流身後,一同進入副殿之中。
一連昏迷五日,再清醒的晏真人神色更顯衰敗,他躺在床上幾無呼吸,只有眼皮細微的顫動代表着此刻他正在認真傾聽。
端木煦心中憂慮,盡量快而簡潔地講完一切後,便停下與衆人一同安靜等待。
床上的晏真人眼皮動得更快,幾下之後,他費力地張開了如被膠合的雙眼,一眼看見坐在床前的原音流與原音流身旁的言枕詞。
看清兩人,他的眼中驀然爆出一團光亮,握住言枕詞的手,将掌中物品交到對方手中:“你……”
言枕詞吃了東西還沒來得及洗手。他不動聲色用手指蹭了蹭晏真人衣袖,擦去油膩,而後才輕輕一抖手,将掌中物品收入袖中,再有力反握晏真人手掌,傾身于晏真人耳邊:“掌門,我是音流的師父。掌門,您有什麽吩咐?您說,我都聽着。”
晏真人重重喘了兩口氣:“你……你……”他還想告訴他們很多事情,有關劍宮外門弟子失蹤的真相,有關自己受傷與離禹塵劍龜裂的因由,有關翟玉山被誤會的愧疚,有關薛天縱叛門的痛惜。但更深更沉的無力籠罩着他,他眼前發黑,喉嚨哽住,聲音斷續不成句子。
來不及了!
晏真人咬着牙,在昏迷前的最後一刻,對最重要的人,擠出最重要一句話:“相信……原……帶着……你們……去佛國!求……”
言枕詞已然明白:相信原音流,帶着這片東西,你們去佛國!
但去佛國求什麽呢?
言枕詞心中思忖片刻,已經有了答案。
第三卷 雪海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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