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小師父,我與徒兒一同來求見方丈。”言枕詞自袖中取出一張黑色劍貼,交于無欲手中。
劍宮門人有劍貼,劍貼依輩分高低分為五色,最高為黑色,最低為白色。黑色劍貼于劍宮而言,便如掌門親至。
無欲拿到劍貼,微微一怔,繼而也不多話,親自帶着言枕詞與原音流上山。一路暢通無阻,許多年長的和尚見到無欲,不是向其微笑,便是朝其颔首,等到無欲兩人來到方丈的會客之處,大佛殿前時,方才停下腳步,對兩人說:“兩位檀越稍候,小僧這就将劍貼呈給師父。”
言枕詞這才知道眼前的小和尚居然是方丈的徒弟。他看着宛如佛陀金童一般的小和尚,又看了看身旁仰頭打量佛國建築的原音流,雖還未見到佛國方丈,已不由心生羨慕,嗟嘆一聲:“吾家徒兒不同他家徒兒。”
原音流也嘆道:“吾家師父不如他家師父。”
言枕詞:“何者不如?”
原音流:“人家送徒兒淨心凝神菩提珠,消災解厄錦袈/裟,離塵去垢羅漢鞋,從頭到腳,都是寶貝。”
言枕詞義正詞嚴:“我輩修行中人,不滞外物。”
原音流“嗯”上一聲:“你輩修行中人,不貪口腹。”
夠了,言枕詞心想,我不就喜歡吃個東西嗎,這又怎麽了。
不等他再度開口,進入殿中的無欲再次出來,對言枕詞與原音流說:“兩位檀越請進,師父正在裏頭等待兩位。”
言枕詞正要擡步,一旁的原音流先行開口:“師父你去和方丈說話,我在佛國随便逛逛。”他又轉問無欲,“佛國的藏經閣在何處?”
無欲道:“在平等山上。小僧正要前往,檀越可要小僧帶路?”
原音流含笑道:“不勞煩小師傅,我與我的鳥兒一同散步,慢慢尋找。”
鹦鹉趾高氣揚:“原兄說得好,原兄說得好!”
被言枕詞一路教導,它已會說五個字了!
大佛殿中,無量佛國現任方丈上澄和尚盤膝于蒲團之上,與劍宮來客對面而坐。
他長眉善目,手拿黑色劍貼,面容舒緩,道:“自正道會盟一別,已逾半年,不知晏真人可好?我聽聞薛天縱叛出劍宮,這又是因何而出?”
言枕詞欠身道:“多謝方丈關心。掌門身體稍有不适,還需将養一段時日。薛天縱一事與我劍宮前番發生在外門的事情有關……”
說罷,簡單将事情告訴上澄和尚。
上澄和尚沉吟道:“失蹤的人再度找到都變成幹屍,還能篡改活着的人的記憶……聽上去像是魔道手段。天縱孩兒我曾見過,不像是這等喪心病狂之人,其中或許有些誤會。”
言枕詞避過不答:“此番掌門遣我與劣徒前來,乃是希望能向無量佛國借一寶物。”
上澄和尚問:“是何寶物?”
言枕詞緩緩道:“雪海佛心。”
劍宮有至寶,佛國存聖物。
雪海佛心,照虛妄淨邪祟,正可一探劍宮事情究竟。晏真人清醒之後說出的唯一一句話中所求者,當是指此!
上澄和尚并不意外,他道:“佛國與劍宮同為正道盟員,劍宮出事,佛國本該讓你們一觀雪海佛心,破除迷妄,照見真知,不過……”
言枕詞:“可有礙難之處?”
上澄和尚肅容道:“密宗手持記錄雪海佛心來歷的古卷上佛國,要求迎佛心歸密宗。佛國已辦法會,明日與密宗禪辯,勝者為真覺者,雪海佛心歸真覺者所有。你們可在此盤桓數日,等法會結束,再請佛心。”
無量佛寺中,無欲所說的平等山并不真是一座山。
它乃是建在一片空曠廣場上的呈“品”字形的三座建築。位于廣場中軸線上的正殿一共五層,最下層由十二根朱紅大柱支撐,其間為高僧開壇講法之地,其上四層都是藏經之所。
菩薩觀一切法平等,故衆生皆平等。因衆生皆平等,故藏經閣名平等山。
原音流來到藏經閣中,因為密宗禪辯的事情,藏經閣中并沒有幾個僧人,他随意挑了一個位于書架後的位置,開始一本本翻看收藏在這裏佛經。
不管厚薄,一本從頭翻到尾,只用五個呼吸。如此一本放下拿起另外一本,不過片刻,已将一整排的經文都看完了。
書架之上,鹦鹉正啄着翅膀上的羽毛。
它不敢打擾原音流看書,百無聊賴地來回踱了兩步,突然見前方角落有扇打開的窗戶,窗戶中還探入一枝嫩綠的枝葉,頓時見獵心喜,一扇翅膀,飛了過去。
窗外伫立的是一株大大的松樹,松樹針葉蔥茏,葉片之下綴着累累松果,個個渾圓飽滿,一看就非常好吃!
鹦鹉早早瞄準其中最大的一顆松子,雙翅一振,向下俯沖啄住,用力向下一扯,只見綴着這松果的枝頭上下一晃蕩,一條挂在樹梢的小蟲子被蕩下枝頭,落到了一本攤開的經書書頁上。
繼而,一只手拈起這只蟲子。
視線之前枝影搖曳,鹦鹉好奇地向下看去,只見敞開的窗戶中,無欲小和尚手持經書,面露微笑,正在讀經,似沉浸佛中世界。
一只小蟲打擾了他讀經。
他輕柔地将蟲子自書頁上拿起,放在指尖,輕輕掐死。
鹦鹉的喙張開了。
閉目休息的原音流忽然聽見一陣翅膀拍打的聲音。
他張開眼睛一看,看見那只色彩鮮豔的扁毛畜生正繞着自己的腦袋打着圈飛來飛去。
“幹什麽?”原音流揮手趕了趕鹦鹉,閉着眼睛懶懶問。
鹦鹉靈巧地繞過原音流的手,落在原音流肩膀上,特別猥瑣地将尖喙湊近原音流耳朵,說悄悄話:“原兄原兄,你不知道,鳥看見什麽!”
“看見什麽了?”原音流打個哈欠。
“看見腦袋上冒着佛光的小和尚殺蟲子了!”太過震驚的鹦鹉突破自身極限,說出了一長串不打頓的話,接着又恢複平常水準,“真可怕!真可怕!他會殺鳥嗎!”
原音流睜開了眼睛。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前方一會,問鹦鹉:“小和尚還在嗎?”
鹦鹉老老實實說:“小和尚走了。”
原音流左右看看,正好看見一個拿着抹布“咚咚咚”跑上來的小沙彌,于是沖對方招招手。
小沙彌長得虎頭虎腦,臉上垂着兩塊嘟嘟肉,明明見原音流向自己招手,還是下意識地左右看看,見視線範圍內都沒有第三個人後,才快步跑上前來,像模像樣合十說:“檀越好,小僧有什麽可以幫助檀越的?”
原音流含笑:“幫我拿一本《法華經》第四卷 ,可好?”
小沙彌立刻答應,丢下抹布,興沖沖地跑去旁邊又跑回來,手裏已經拿來原音流要的那本佛經。
原音流自荷包中取出一枚金絲糖遞給對方,一本正經道:“謝謝小師傅,這個送給小師傅嘗嘗。”
小沙彌好奇的看了一眼手中的糖果,剝開外衣将糖含入嘴中,一嘗之下,他眼睛都瞪大了:“真、真好吃!”
原音流開始慢悠悠詢問,今年幾歲,什麽時候進入無量佛寺的,平常都幹些什麽,有師父了嗎,最喜歡的人是誰,最讨厭的人是誰……
站在原音流肩膀上的鹦鹉拿翅膀遮住眼睛。
用一顆糖就收買了小孩子,真是壞得沒眼看。
小沙彌立刻回答:“我最喜歡無欲師兄!大家都說無欲師兄是天生佛子,最受佛陀鐘愛,什麽經文都能一讀就通,無欲師兄人也很好,大家都喜歡他!他還是一個很厲害的無……無什麽心?”
“無垢之心。”原音流接話。
小沙彌:“沒錯,是無垢之心!檀越你怎麽知道?”
“因為無垢之心非常有名,非常厲害。”原音流笑答。
小沙彌很高興:“是的,我師父也是這樣說的!”但他旋即面露厭惡,“無欲師兄什麽都好,就是有個雙胞胎弟弟無智。無智頑劣成性,還會裝憨賣傻,仗着自己和無欲師兄長得一模一樣,老是扮成無欲師兄的模樣欺騙大家!檀越你住的地方離無智很近,你要小心,不要也被他騙倒了!”
原音流從平等山回到禪房的時候,言枕詞已經呆在禪房裏頭了。
他坐在桌前,把玩着當日晏真人交給自己的東西。那是一塊青銅碎片,碎片巴掌大小,其中一條邊緣打磨得極為鋒利,隐隐透出血腥之色,側耳細聽,還有宛如尖嘯一般的哀嚎于這塊碎片中傳出,正是一塊典型的魔兵碎片。把玩中,他才将手指懸于碎片邊緣,森森冷意就自碎片邊緣爆發,在他指尖留下一道白痕。
聽見開門聲,他擡起頭來:“你回來了?”
原音流用鼻音答應,又問:“你借到雪海佛心了嗎?”
一路結伴,兩人從未溝通過來佛國到底幹什麽,但言枕詞一點不意外原音流猜出這件事,說了聲“并未”,便将自己先時和掌門的對話告訴原音流。
原音流沉思片刻:“既然發生了這種事情……要不然我們自己找個機會,私下去看看雪海佛心?”
言枕詞正直道:“這不太好吧。”
原音流有點驚訝:“原來你已經去看過了?”
言枕詞:“……”他雖然沒有去看過雪海佛心,但他已經去偷空去探查過前來無量佛國的密宗了。
這次密宗确實大張旗鼓而來。
密宗乃是西極之處的一個神秘教派。教派尊釋尊為宗主,宗主之下便是八部天龍八大護法神。宗主為密宗傳布秘法之源,至死都不會離開密宗,八部天龍身為護法神,等閑也不會離開宗主身畔。但這一次,密宗竟一下派出了四位護法神來到無量佛國,更指明要無量佛國聖物雪海佛心,不怪無量佛國嚴陣以待。
一念至此,言枕詞朝窗外看去。
密宗來人許多,占了佛國大多數的客院,其中緊那羅一部就安置在他們所住院子旁邊。緊那羅于佛經中是帝釋屬下之歌神,于密宗諸部之中口才極好,正三兩結伴,四處尋找佛國弟子論經。
兩教禪辯還未真正開始,弟子們已擦出許多火花。
言枕詞沉聲道:“此事有些不對勁……”
原音流同時說:“密宗前來多半不只是為了雪海佛心。”
兩人繼續。
言枕詞:“雪海佛心不是第一日存在無量佛國之中,為何密宗過去不聞不問,今日卻做出勢在必得的态度?”
原音流:“雪海佛心的開啓需要無垢之心。密宗對雪海佛心志在必得,卻對無垢之心态度含糊,不同尋常啊。”
“嗯?”言枕詞反問,“我知道無垢之心。無垢之心就是心無雜念之人,是佛教中的一種說法。但雪海佛心的開啓需要無垢之心?”
“啊。”原音流想起來了:“這好像是個不大不小的秘聞,這不是重點……密宗想要雪海佛心,卻連雪海佛心的開啓條件都沒有弄清楚,其誠意值得懷疑。”
“不過這事和我們沒有關系。
“我們只需要用雪海佛照耀離禹塵劍與你手中的魔兵碎片,看能不能發現魔兵的玄機,驅散離禹塵劍之中的邪氣,使其修複,就好了。”
言枕詞和原音流閑聊:“掌門應該讓我們把離禹塵劍一起帶來的。”
原音流自他的一堆行禮中摸出離禹塵劍:“我帶來了。”
言枕詞:“……你什麽時候将劍宮至寶帶出來了?”
原音流嘆一口氣:“哎呀,畢竟我是——”
言枕詞迅速截斷原音流毫無營養的話,做下結論:“總之我們來無量佛國的就是做上面兩件事的。”
原音流來到言枕詞旁邊,翹腿糾正:“劍宮外門弟子失蹤引掌門拿離禹塵劍前往探查,離禹塵劍擊碎魔兵,魔兵反噬讓掌門重創、離禹塵劍龜裂。不管帶離禹塵劍來還是帶魔兵碎片來,這是一件事。”
言枕詞沉默片刻:“我從未告訴你我手中的碎片來自何處。”
原音流高深莫測:“這事還需要你特意告訴我?”
言枕詞慢吞吞道:“既然你什麽都知道……那麽當初,是誰在掌門床前說,掌門昏迷前沒将事情講清楚的?”
原音流臉上欠揍的笑容立刻變得真摯了,他誠懇說:“我也是今日看了你手中的魔兵碎片才想通一切的。”
言枕詞同樣微笑。
他半個字都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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