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兩人互換了消息之後,言枕詞又不知上哪裏去了。
原音流留在房中,慢悠悠整理着自己帶來的東西,點了香爐,薰了衣衫,看時間不早,便決定去客院的廚房看看,既研究一下此地有什麽好吃的,也順便問問有關沐浴淨身的問題。
此地的廚房在院子的東北方,原音流前往之時,只見兩三間屋子外頭,圍了一圈籬笆,籬笆裏邊有三個大缸,大缸中注滿了水。角落有兩把斧頭,斧頭旁堆了許多柴禾。一個小和尚正靠着柴禾堆呼呼大睡。夕陽照亮他灰撲撲的衣裳,也照亮他那張和無欲一模一樣的面孔。
原音流推開籬笆,響聲驚動了倒在柴禾堆旁睡覺的無智。他揉着眼睛坐直身體,揉完之後,臉上已經炭黑了一塊。
無智:“你是誰?”
原音流:“鄙姓原,來此看看晚間飯食與沐浴之水。”
無智:“飯食就在廚房裏,已經做好。”
原音流進入廚房,先四下打量了一圈,看見不大的廚房雖然有些破舊,但收拾得幹幹淨淨,鍋碗瓢盆都呆在它們應該呆在的地方。窗戶下的竈臺上扣了個菜罩,無智所說的飯食應該就在這裏頭。
原音流随手打開菜罩,第一眼看見熱騰騰的飯菜,第二眼看見一條翠綠色的長蛇圍着大大小小的碗繞了兩大圈,将這些碗全裹在身體裏。
察覺頭頂聲音,它慢吞吞擡起腦袋,沖原音流“咝”了一聲。
原音流鎮定地扣下菜罩,退出廚房,仔細看了一眼被其餘人說成“頑劣成性、裝憨賣傻”的無智,再問:“可有沐浴之水?”
無智道:“有,已準備好,你随我來。”
有了第一次的經驗,當原音流随着無智來到對方所說的沐浴之所,卻看見滿池子的泥漿時候,他一點兒也不意外,反笑道:“小和尚帶我來此,小和尚可願自己下去沐浴?”
無智道:“有何不可?”言罷真的除了衣衫鞋子,進入泥漿池子中,還仔仔細細地用泥漿擦手與臉,須臾,全身上下就只剩下一對黑白分明眼珠子是泥漿之外的顏色。
現在,這黑白眼珠子的泥人正問原音流:“你還不下來?”
原音流搖着折扇,若有所思,目光投向無智之處,焦點卻不在泥潭中的人身上,而在人之後的樹叢與土地上。
不知何時,幾只蚯蚓自土壤中鑽出,曬了一截身體在陽光之下;兩只小鳥就落在蚯蚓的幾步之外,卻對蚯蚓熟視無睹,依偎細語;它們背後,一條花斑蛇自樹枝上倒挂下來,但也對近在咫尺的小鳥毫不眷戀,似睡非睡。
原音流什麽都懂了。
他合十一笑:“小師傅有慧心,但音流非向佛之人,辜負小師傅厚愛了。”
當天夜晚,原音流找別的夥房小和尚燒了一桶熱水擡進屋中,剛沐浴完畢,踞坐長榻之上,散着長發,只着單衣,抱個琵琶,随手撥弄一曲小調。
言枕詞就拿着東西推門而入,同原音流唏噓:“無量佛國中的人真是佛性深重,院子裏一個小小的燒火和尚都能與蟲蛇和諧共處。”
原音流“嗯”了一聲:“還能帶人去洗可治病祛疾的濁湯浴。”
言枕詞嘆氣:“可惜無福消受。”
原音流感慨:“畢竟紅塵中人。”
言枕詞對原音流刮目相看:知情識趣!
他将帶來的一盤鴨脖和五個大包子放在桌上,鴨脖往自己這裏放,包子推給原音流:“嘗嘗看?味道還不錯。”
原音流憐憫地瞅了言枕詞一眼,慢吞吞放下琵琶,慢吞吞自身旁的碧玉盤拿起一顆同樣可以治病祛疾、強身健體、固本培元的蘊陽果,放到言枕詞手中,和聲說:“徒兒孝敬師父的,無甚優點,解渴而已。”
月缺星漏,枯枝寒鴉。
一片廣袤而沒有生靈的土壤之後,密宗的石砌宮殿拔地而起!
熊熊聖火将冰冷的石道點亮,天高而闊,地狹而長。來往的僧人低頭垂目,步履匆匆,在這四通八達的石道穿行而過。石道的盡頭,火光越來越多,直到将黃金鑄就,飾以彩繪的巨大宮殿照得璀璨輝煌。
宮殿最中央聳立着一座圓臺,圓臺之上,層層疊疊地鋪着獸皮,它們暖和如同熊罴之皮,柔軟如同嬰孩之膚。
一位老人躺在這裏。他全身上下寶光閃耀,但露出衣衫之外的指頭卻幹枯得如骨覆了層皮。他正陷入沉睡,睡得卻并不安穩,同樣如同骨覆了層皮的頭骨之中,兩枚凸起的眼珠在眼皮底下飛速轉動着,似被噩夢所困擾。
圓臺之下,密宗八部衆環繞老人盤膝而坐,最靠近圓臺的位置由還留在密宗的四位八部衆首占據,他們與他們身後的部衆一般無二,同樣盤膝而坐,低聲念誦引魂真經,無數信念之光自他們頭頂飄逸而出,投入釋尊身體之中。
魂夢杳杳,釋尊身處三途河,三途河邊有渡河人。
他上了渡河人的船,與諸人一路沿水向前,有人上船,有人下船,上船的男女老幼、人魔惡鬼,不一而足;下船的卻全成了生命之初生,潔白無瑕。
釋尊低聲念佛,繼續與渡河人前行,等自身變小,等自身之轉世之身來到。
近了、近了。
船上只剩他一人。
河上迷霧撥開,天地中鐘聲隐約,曾出現于釋尊預知夢中的無量佛國再度出現在釋尊眼前。
唉,一切皆命數……
釋尊自心一嘆。
轉世之身入無量佛國中,密宗欲迎回聖子,與無量佛國必有一争。
現在,他要看清楚究竟佛國中的哪一個童子是密宗轉世聖子。
他感覺到身軀在縮小,變成一個三歲幼童。幼童自船上跳下水面,深不可測的三途河在此時如同山中淺溪,小孩踩着水,一蹦一跳往無量佛國中走去。
孩童一路飛過無量佛國的群殿寶山,禪房靜院,越走越深,越走越下,直到來到一處無火焰照明,卻有光輝如聖火的地下寶殿!
寶殿之中,光輝生于佛陀膝上,光輝之中,有一光明之果。
釋尊正要定睛細看,忽然感覺身軀一陣劇痛,接着他的靈識被一只自虛空穿過的巨劍斬碎!
釋尊自靈魂發出一聲慘嚎,聚集成型的靈識瞬間消散,他奮起最後餘力,如蟻搬巨石,終于聚攢數片靈識。
一片靈識看向光明之果,見一位七八歲的孩子出來了,他伸手去夠這果子,這片靈識無限親近這個孩子……
又一片靈識朝上空看去,只見上空破了個大口,一只黑雲形成的巨劍慢慢消散……
釋尊自預知夢中驚醒,未及說話,身體已因靈識受創而急劇衰竭,他費力張開嘴,雙目瞪出,尋座下四部衆首:“無、無量……光、光明之果……有、有……”
他心中憂憤交加,未及等到諸部衆找到轉世聖子,未及告知諸部衆夢中有力量重創他,未及告知諸部衆千萬小心與佛國之争,未及思量那出現在夢中的巨劍究竟代表何物,會出現于他的預知聖子下落的夢中并将他重創,是否意圖讓密宗找不到轉世聖子,使密宗傳承斷絕——
太多的未及,全說不出口。
他已死了。
“有”字後面許久沒有聲音。
垂頭受訓的四部衆首擡頭一望,見釋尊僵卧獸皮,生機已散。
四部衆首悲泣高喊:“釋尊往歸如來界!”與其餘弟子同時跪地,大聲誦念《十二大願》:
“願我來世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時,自身光明熾然,照耀無量無數無邊世界,以三十二大丈夫相、八十随形,莊嚴其身;令一切有情,如我無異。
“願我來世得菩提時,身如琉璃,內外明徹,淨無瑕穢,光明廣大,功德巍巍,身善安住,焰網莊嚴過于日月;幽冥衆生,悉蒙開曉,随意所趣,作諸事業——”
無量佛國有禪院三千。
三千禪院此刻有八/九分被密宗之人占據。
明日便是密宗與無量佛國的禪辯之日,但密宗四部衆首讨論的卻并非雪海佛心之事。
他們端坐于蒲團之上,将這兩日向佛國弟子讨教的緊那羅部部衆一一叫到跟前,詳細詢問佛國有什麽值得注意的弟子,或者身具慧根,或者德行出衆,或者有其他與衆不同之處。
好半晌,當緊那羅部衆将值得注意的弟子一一告知在場四位部首之後,龍部部首屏退其餘人等,對另外三個部首說:“時機将至,我們可一觀釋尊預言。”
說罷,龍部部首便慎重自室內取出一寶匣,将其打開,卻見盛放着可千裏傳物的金盤的寶匣之中,除了金盤之外,還有一本書!
一本薄薄的藍皮書冊躺在金盤之中。
書冊陳舊,四角毛邊,封面不見題字。
它就這樣靜靜躺着,仿佛本來就存在于此。
四大部首一眼看見,驚疑不定,摩睺羅伽脫口而出:“這……這難道是天書!”
龍部部首凝神定心,冷冷道:“是與不是,翻開便知。”
他翻開書冊,只見書冊內頁一片空白,于衆人的視線之中突顯墨痕,墨痕游動,彙聚成字:
“釋尊已死”
“雪海佛心現,轉世聖子出”
幾人面面相觑,既驚且怒,正是此時,金盤上忽生漣漪,一道紙條出現在四部部首眼中,只見紙條上面寫道:
“釋尊往歸如來界,臨終遺言為:‘光明之果’。”
許久許久,四大部首自震驚與哀痛中回過神來,他們齊齊念誦《十二大願》,賀釋尊往歸如來界。之後再看天書,其神色已不同先前。
繼而,迦樓羅部部首敬畏低語:“我聽聞雪海佛心照虛妄淨邪祟,自放光明。”
龍部部首也情不自禁小聲說話,不知在問誰:“轉世聖子與雪海佛心有何關系?難道是出現在雪海佛心身旁的人?”
天書靜默片刻,再顯墨點。
四人同時屏息,見墨點于紙面繪字:
“搶雪海佛心,得轉世聖子”
一言既現,四人倒抽一口冷氣。
相互對望之中,緊那羅部部首低語道:“我等來無量佛國之前,釋尊曾讓我等假作窺探雪海佛心,實則暗中搜尋轉世聖子。若能不動聲色帶走轉世聖子,則禪辯之上,不需真與無量佛國沖突,惜敗即可……”
此番密宗前來四部,以龍部為首,餘下夜叉部、迦樓羅部,緊那羅部。除一擅長辯經的緊那羅部之外,其餘三部皆以戰力為先,可見釋尊叮囑之外的未盡之意:轉世聖子為密宗根本,若智取不行,便需力敵!
龍部部首斬釘截鐵:“緊那羅部部首不需多說,釋尊逝,天書降,這乃是佛陀賜予我密宗之寶!明日禪辯,搶佛心,得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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