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衆人的吶喊彙聚成巨大的質問, 重重砸落在宴主臺上, 平地生出萬頃波瀾!
驚雷之中, 宴主席上瞬息反應:外來人中,靜微女冠與浮橋主人連同長生天一起行動,各自撤開兩步, 單獨站立,看向世家之內的宴主。世家內部,除中劇毒倒下的聶經綸與正在為聶經綸醫治的許清平之外, 邵乾元下意識一步來到方鴻德身旁, 而後看向游不樂。游不樂站在原地,面露遲疑, 遲遲沒有行動。智氏族長微微眯眼,掃過這兩人, 最後停留在方鴻德身上。
唯獨原音流與言枕詞不動。
蓋因他們什麽事情都見過。
所有反應不過一剎。
一剎之中,方鴻德目光如電, 迅疾落到人群之中,試圖辨別開口說話之人究竟是誰!
但每一個人都驚恐,每一個人都憤怒, 每一個人都面目扭曲猙獰, 看向宴主席,看向方鴻德,方才于鹿鳴宴上的所有閑情逸致彬彬有禮,在這一刻都如假面般脫落人臉,餘下的, 全是仿佛自淵底而生的兇惡之臉。
方鴻德心髒重重一縮。
有一雙看不見的手在此刻将他心髒捏緊,使他呼吸困難,進而升出一陣陣的暈眩,使他不得不閉目冷靜,穩定情緒。
強自鎮定之中,方鴻德喝道:“諸位不可慌亂,誤中魔道詭計!”
此言一出,場中頓時安靜了一些。
方大先生豪俠仗義,名傳幽陸,多年來無人說其不好。他此時開口,衆人願意聽他一言。
但也是這時,忽然有一道捏着嗓子的聲音在方鴻德耳邊響起,陰陽怪氣,細細奸笑:“五十年前鹿鳴宴出事,五十年後鹿鳴宴再度出事……”
腦海之中的某根弦被重重一擊!
方鴻德驟然睜眼,玄功盡提,順聲音傳來方向,閃身入人群之中,去抓那妖言蠱惑之人!
方鴻德一句話落便出現在人群之中,四下準備聽他說話的人群大驚,發出更大的騷動,響起更大的噪音:
“大先生要幹什麽!”
“大先生先解釋解釋現在的情況!”
方鴻德左右看去,每一個人都避他如潮水,爍爍目光中,依稀充滿對他的不信;他側耳細聽,聲音更從四面八方傳來,竊竊私語中,仿佛句句都是對他的指責!
方鴻德口幹舌燥,分辨道:“我先抓出潛伏你們之中的魔道分子——”
那道細細的、古怪的聲音再度傳來:“五十年前查出高氏一族與魔道勾結,身敗名裂,死無葬身之地;五十年後再查出方大先生和魔道勾結,身敗名裂,死無葬身之地,哈哈哈——”
方鴻德眼前一花,好似于高矮人群之中看見了一道恨入骨髓的身影!
方才的恍惚與努力瞬間變成血洗不清的憎恨!
方鴻德瞬間出手,刀氣化形,穿入人群,帶出一陣陣猛烈罡風,引發成片驚呼。
而後,一個面容平凡,毫無特色的人出現于方鴻德刀鋒前行的必經之途!
他就是方才暗中發聲之人,他武功稀松,樣貌平平,平生唯獨一個口技特長,可随意變化男女老幼乃至特定之人的聲音。
刀鋒迫體,他面露驚惶之色,眼看就要在刀氣之下血濺三尺。
中計了!
人群之中,有位絡腮胡子靜悄悄微笑起來。
殺人滅口。
臺上的宴主皺眉不滿。
也正是這眨眼之間,衆賓客之中,突然有一人手捧腹部,面露詭異之态,整個人像充了氣一般飛速脹大——
異樣之事吸引衆人注意,就在衆人剛轉視線之際,“砰”地一聲,人體炸開,血肉飛濺。
一半的血肉升上天空,在天空中招來無數紅影,彙聚成碩大無朋鬼王花。
鬼王花花臉朝下,每一朵花瓣上每一道花紋是一條生命,每一條生命是一張哭笑鬼臉!
另一半的血肉四下射出,在四周招來無數黑影,黑影“嗡嗡”做聲,是一只只有九對摧魂翅,象征十八重地獄的摧魂蟲!
鬼王花蠱惑人心,摧魂蟲摧魂噬骨。
不過頃刻,天翻地覆,乾坤倒置。
運功逼毒的宴主不管中毒深淺,此時均來不及出手,而宴中衆賓客剛發現己身中毒,又見方鴻德一反尋常寬宏有德态、沖入人群盡顯霸道狂妄形狀,更心生不滿,不願抵抗,左右四散之中,渾似大難臨頭群鳥紛飛,真應了“鹿鳴宴”三字——群狼獵鹿,恰得其歡。
當鬼王花在鹿鳴宴上空盛放之際,它不止污染紅日,遮蔽光線,蠱惑人心,還如一朵魔鬼之花,綻放在了整個世家的上空!
世家之內,所有人擡頭看天,正茫然無措之際,有一部分裂開大嘴,笑容貪婪。
進補的時間……終于到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由鬼王花和摧魂蟲制造出的亂象之中的時候,原音流的目光定在另一處。
他清清楚楚地看見,在宴席之中有人自爆、血肉橫飛的那一剎那,除了所有人都能看見的東西之外,還有一縷細細的黑煙藏在血肉之中,倏爾升起,倏爾在天空中凝成小劍,又倏爾消散,前後不過一剎。
那枚獨特的黑煙小劍,并非他第一次看見。
上一次見到這枚黑煙小劍之際,還是佛國以雪海佛心照魔兵碎片之際。
“哎呀呀……”
高臺之上,言枕詞單手按劍,劍尚未出鞘,便聽身旁傳來原音流的聲音。這道聲音低不可聞,若非言枕詞正在原音流身側,壓根聽不見這氣音之聲;正是言枕詞在原音流身側,他恰巧聽見,氣音之中,原音流聲音自胸腔肺腑發出,深沉有喜悅。
“真是亂糟糟上蒼降災殃——”
他确認了。
“我”隐瞞我,藏起一件事。
“我”推着我,翻出這件事。
言枕詞下意識看了原音流一眼,本想觀察一下對方表情,卻在轉眼那一刻與原音流似笑非笑的雙眼對上。
“師父?”
“好徒兒……”言枕詞狐疑,“好像挺高興的?”
“好好參加一個鹿鳴宴,結果發生這麽多事,我有什麽好高興的?”原音流笑吟吟反問。
“這樣一說倒也是。跟着你一起,好像總能碰見奇奇怪怪的事。”言枕詞感慨。
“唉,畢竟白森森大地皆枯骨——”原音流再次感慨,裝模作樣之态又和往常沒什麽區別了。
言枕詞瞅了原音流一眼,決定不去深究此人複雜內心。
他拔劍,出鞘,說:“此言不對。”
原音流:“何以見得?”
言枕詞豎起劍,無鋒巨劍指向天空,倒映天上邪光,晃出三分迫人冷意。
劍是鈍劍,巨闕無鋒,重達百斤。
除了那一刻于劍柄上的“鈍”字之外,還有一行小字藏于劍身,那是“手中無兇,劍不開鋒;心中有刃,重不輕舉。”
當年那個脾氣暴躁、漫山遍野欺負飛禽走獸的小鬼也懂的動心忍性、沉穩自持了。
言枕詞心中唏噓,擡目前望,微微一笑:“有我在此,枯骨重生。”
一句話輕描淡寫。
他向前一步,一劍落地。
天蕩,地動,四野俱分。
無邊的花自中裂縫,哭笑鬼臉挨擠尖嘯,瞬間枯萎;無垠的蟲紛紛墜地,十八尖翅變軟脫落,化作塵埃。
由黑暗織成樊籠自內部被撕開。光明自裂縫中滲出,先是一線,繼而成片,最後争先恐後擁擠入宴席!
這一劍前蕩,黑暗避退,光明重生,朗朗乾坤再度出現!
但這并不算完。
因由那劍鋒而生的劍氣還存在當場。
它懸浮半空,擎天立地,如萬兵之首,爾而分/身,一劍化萬劍,萬劍如游魚,潛入風中,一半散去四周,追擊餘下摧魂蟲;另一半則飛向人群,落在宴中衆人身上!
未等驚呼再響,與會賓客很快發現,只有半臂長的小劍氣雖然速度如虹,其勢淩厲,卻并未落到自己身上。而是以毫厘之差飛過人中空隙,沖向其餘面色掙紮、被鬼王花蠱惑之輩。
繼而百煉鋼化作繞指柔。
小劍于半空中輕輕一旋,鋒銳變輕緞,再于被蠱惑者脖頸處輕輕一旋,使他們陷入昏迷之中。
而後,言枕詞再歸劍入鞘。
萬劍再歸一,一劍插雲霄。
這勢分天地的一劍,攜風破月,穿雲貫日,以金戈長鳴,動天地風雲!
幽陸雖大,無數勢力亦感此劍之威,紛紛擡頭尋劍威傳來之處。
人無蹤,劍不見,但感此一瞬,諸人已明巨劍攜來之信:
我在此,劍在此,誰人想來?
鹿鳴宴上一地狼藉,光中塵埃飛旋。
與宴衆人已忘記身在何處、發生何事,目光齊聚言枕詞,心神全為這一人一劍所奪,久久無法回神。哪怕同列宴主席上的其餘宴主,也在先後逼完毒液之後看見巨劍,心旌神搖,心中暗道:
這一劍裂天之威,放眼幽陸,恐也只有幾大掌門、幾大宗主能夠抗衡。
先前從未曾聽聞“言枕詞”名姓,莫非是劍宮精心培養,密藏于手的王牌?
有此絕世之劍,再加天下智者,劍宮只怕還要再續百年牛耳輝煌。
劍宮……真是運氣太好了。
靜微女冠等人晦澀的目光均落在言枕詞與原音流身上,但剛剛自驚恐中回過神來的人群卻不免再次喧嘩,這一回,還未消退的恐懼與憤怒控制他們,使人群向宴主席與方鴻德質問:“為什麽有人自爆,為什麽會出現鬼王花和摧魂蟲,方鴻德,你要給我們一個交代!”
此時局面已不适合方鴻德再度說話。
智氏族長身列六姓第一,此時當仁不讓,率先站出。
智氏一族人如其名,智計非凡,三百年前世家脫離大慶王朝,以此族領頭;三百年後,智氏在世家之中依舊舉足輕重。
此代族長智九恺第一句話乃是:“魔道猖獗,百年之後死灰複燃,用鬼蜮奸計妄想将我們一網打盡,全做魔功藥人!鬼王花與摧魂蟲是魔道第一波攻擊,但絕不是最後一波!只怕魔道後手就在眨眼,目下之計,大家唯有先團結一心,堅守堡壘,打退魔道,再圖後續——”
這話也有些道理。
浮橋主人與長生天皆不動聲色,只招手示意幾方之人圍繞他們身側。
但這并不是與宴賓客滿意的答案。不忿之中,又有人大聲一笑,尖酸刻薄:“宴主大人們都驅完毒了,當然輕輕巧巧,‘再圖後續’,我們這些還中着毒的人,也不知道究竟能有多少後續呢!”
智九恺一聲怒喝:“誰在說話!”
于此同時,身在賓客之中、不言不動、似老僧入定的方鴻德眼中冷光倏生,再起刀芒,刀芒斬向聲音傳來之處!
這一次,人群分散,烈烈刀芒長驅直入,為一人接下!
那人身材粗豪,絡腮胡子,補丁衣衫,一副風霜落拓的模樣。
言枕詞咦了一聲,只因這人他認識:正是之前答對了他鹦鹉脖子一題的粗豪漢子!
方鴻德卻面色驟變,手中冷霜刀甚至因此發出瑟瑟聲響,昭示主人劇烈波動。因為這人他也認識,這人乃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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