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隔着人群, 方鴻德與絡腮胡子面對面。
塵封于內心、被主人刻意遺忘的傷口在措不及防間被狠狠撕開, 劇痛使得方鴻德身軀顫抖, 這一刻,他目眦盡裂,憎惡至極:“高澹!高姓之人怎會出現鹿鳴宴!莫非是你一手操控——”
在場衆人全吃了一驚!
世家之地, 高氏傳聞無人不知,故而衆人從未想到,有朝一日高氏之人還敢光明正大出現于鹿鳴宴上。
難道他不怕形跡洩露, 遭世家趕盡殺絕?難道他還想攪風弄雨, 為家族複五十年前之仇?
高澹站立場中,迎着衆人或懷疑或評估的目光, 不閃不避,一聲長笑。他形容十分落魄, 但一站一笑中,站如亭松筆直, 笑似崖花靜開,刻于骨頭中矜貴一覽無遺,正是鐘鳴鼎食的世家所出之人!
笑聲落地, 高澹揶揄道:“方大先生指着我想說什麽?莫非想說是我一手操控鹿鳴宴, 使得所有人中了毒?”
繼而他一步上前,不給方鴻德反應時間,咄咄逼人,聲傳全場:“但敢問我一介被世家放逐的罪人,遠離世家已有整整五十年, 是如何操縱鹿鳴宴,給在場每一位賓客下毒的?鹿鳴盛宴,自最初舉辦開始,事事皆由北辰君總覽操作,如今在場衆人全都中毒,此屆北辰君卻茫無頭緒,只能随手指鹿為馬,找替罪羔羊嗎?”
極度的憎怒之中,方鴻德一時不能接話。而人群的憤怒已被這質問點燃,他們不等世家其餘宴主反應,已經暴怒出聲:
“不錯!我們不管高姓的人過去怎麽樣和你們有什麽仇,今天出了這種事,你們就必須給我們一個解釋!”
“我們中了這半天毒,世家的神醫只在為他們自己的人療毒,我們算什麽?”
“還想讓我們在這種情況下去和魔道對抗,是想讓我們直接送死嗎?”
“世家要解我們中的毒!方鴻德要為這一切負責!”
又有人厲聲喝了這一句。
接着,這句厲喝便成口號,一百、一千、一萬的聲音,說着同樣的句子,使聲音彙作巨大洪流,轟轟隆隆,降在宴主臺頭頂!
群情激奮之中,方鴻德不開口,智九恺只得開口。他見局勢不可控制,不再試圖轉變人群矛盾、分散人群注意,而直接對許清平說:“麻煩許氏族長攜族中子弟替大家檢查身體。”
許清平本在宴主席角落醫治聶經綸,醫治已經到了關鍵時刻,許多黑液已被許清平剝離聶經綸體內,眼見聶經綸的臉色肉眼可見地好轉起來,他不由咦了一聲,正自沉思之中,被智九恺打斷,那隐隐約約的靈光頓時消散!
許清平懊惱地嘆了一口氣,聽從智九恺所言,交代左右助手仔細看顧聶經綸,接着帶上其餘子弟進入人群裏,在高澹的避讓和方鴻德的木立中,為衆人一一檢查。
檢查時間并不長。
枯榮毒自帶暗香,尋香味分辨毒源即可。不過片刻,許清平便發現鹿鳴宴的蓮華木散發香氣,他再運氣玄功湊近木頭,只見片刻靜止,絲絲縷縷的黑液自木頭縫隙中滲出,似蛛絲搖曳,将将觸上許清平玄功!
許清平立刻将木牌擲地。此後檢查,更發現每一塊木牌上都有枯榮毒。賓客身上所中枯榮毒,便是因貼身佩戴蓮華木而致!
場中死寂。
替衆人檢查出毒源并為其中幾位逼了一番毒的許清平快步回到智九恺身旁,一路若有所思。
在方才檢查枯榮毒之際,他總算意識到自己為聶經綸檢查時所感覺的不對勁究竟是什麽!
枯榮毒號稱無法可解,聶經綸一口毒藥喝下,明明已經命懸一線,為何在他醫治的短短時間之內有所好轉?
若說百年時間,過去典籍的記載不免有誇張失真之處,那他方才為賓客辯毒逼毒,又能夠明顯感覺到枯榮毒根深蒂固的特性,遠非聶經綸體內那樣容易逼迫。
這是為何?
前後對比,許清平困擾地皺起眉峰。
魔道哪怕為了加速枯榮毒反應時間,也不應當犧牲枯榮毒身為魔道至毒,最重要的特性“無法可解”啊!
他将自己的種種觀察和分析一股腦兒都告訴智九恺,但智九恺從頭到尾,只聽一個結論。
“枯榮毒在蓮華貼中。”
這一瞬間,他知道了一個最重要的真相。
蓮華貼為鹿鳴宴标志,始終被妥善保管,能夠理所當然處理每一塊蓮華貼而不驚動其餘人者,只有兩位——分配蓮華貼的北辰君方鴻德,以及制作蓮華貼的聶氏聶經綸!
現在聶經綸身中枯榮毒生死一線,餘下者,唯獨方鴻德!
他嘴唇翕動,再開口之際,目光如刀,詞鋒如劍,全指高澹:“此屆北辰君玩忽職守,竟讓與魔道勾連的高氏族人潛入宴中,果然使世家重滔覆轍。五十年前,你父親勾結魔修,伐害正道,五十年後,你又暗中攪風弄雨,明面妖言惑衆……”他一聲大喝,“是當所有人都忘記了五十年前,高氏犯下了何等滔天大錯,害死了幾多累累血骨嗎!”
短短時間,事情發展到這個出人意料的地步,“一波三折”大概也未能說其萬一。
言枕詞先看臺下衆人,尤其注意方鴻德與高澹。
一個是每一條抖動的經絡中都充滿對高澹的恨意,但不知為何,不言不動;一個是絡腮胡子遮了半張臉,不能看見表情。但哪怕不看見表情,也知道此時此刻的發展皆在對方意料之中,想來頗為志得意滿。
那麽方鴻德的指責是真是假,高澹的反駁又是真是假?
言枕詞再将目光轉向宴主臺中諸人。
他看見邵乾元向方鴻德走了兩步,行動中露出一絲迫切;游不樂站立原地,目光來回轉悠,似老鼠機靈;許清平依舊回頭救治聶經綸,智九恺在最初目光轉過邵乾元與游不樂後,已緊緊盯住高澹;靜微女冠不動聲色,浮橋主人不見行動,長生天目露瞧好戲的戲谑。
好大一場鹿鳴宴。
好大一場衆生百态戲。
誰都有自己的答案,誰都不在乎真正的答案。
過去如現在,現在如過去,幽陸的時間不斷流逝,幽陸卻似乎從未改變,人如此,事如此。
言枕詞将衆人的反應一一看過,最後将目光轉向手邊原音流。
原音流照樣坐着,照樣搖扇,還沖他微微一笑。
言枕詞小聲問:“好徒兒,你知道什麽?”
原音流同樣小聲回答:“好師父,我什麽都知道。”
這還有一個什麽都知道,卻不說不動不表态的人。
言枕詞不禁道:“因為什麽都知道,所以從無動容嗎?”
原音流指尖輕點扇面:“因為什麽都知道,所以知道去做什麽,要怎麽做。”
言枕詞剎那失笑,想起了佛國種種。
這還有一個表面不說不動不表态,實際比誰都明白說何做何站哪裏的奇人!
突而,風吹樹搖,草顫地震。
第一剎無聲動靜之下,不等諸人反應,不等諸人注意,驚雷席卷而來,瞬間炸響!
但見密密的人群忽然湧入了鹿鳴宴。這些人高矮不一,穿着相異,不像是先時出現的鬼王花與摧魂蟲般早早埋伏此處,更像是忽然被人叫來此地,并帶着發自內心的愉悅和迫切來參與一次盛大的飲宴!
與他們臉上宛然微笑迥異的,是還殘留在他手上的鮮血與碎肉。
血非他們的血,肉非他們的肉。
而是那些守衛在鹿鳴宴周遭、世家之精銳子弟的血肉!
他們撲向宴中賓客時,迫切又兇狠,纏綿而溫柔。
兩方相觸,一方潰敗。
幾息之前還在沉浸憤怒之中的賓客全無防備,回頭時被勾魂奪魄,運功時被割頭穿心!這生死瞬息之中,世間倒映于睜大雙目中的最後一幕,乃是自己的血肉玄功全成兇手養料的慘像!
風雲驟起,八大宴主同時動手!
靜微女冠劍起塵散,一劍蕩開身側魔修,為落心齋女弟子結成劍陣分出空間,諸弟子結成劍陣,劍芒暴漲三尺,護身周不失。
浮橋主人橋浮空中,人乘雲端,雲聚雲散雲無形,人見人沒人無蹤,一入浮橋上,生死不相連。
長生天橫沖直撞,行走之中,生裂魔修漫不經心,同樣處處血花飛濺。
而剩餘世家六席,也在同一時間各自集合,分擊魔修!
混亂如浪濤,宴主似巨石,浪濤無處不在,巨石卻只立浪濤一處。
巨石可抵抗浪濤,卻無法兼顧浪濤中掙紮的蟲魚。
當此之時,天地異變。
一輪圓日自天空下墜,亮極而生暗。天地漆黑,無邊無際無形無影懸于頭頂,生于心間,這心上一剎破綻,是天地一聲巨響!
巨響之中,圓日炸開,金陽成碎沫,碎沫生浮羽,浮羽落賓客,是一劍生一劍護,浮羽落魔修,是一劍死一劍殺。
這一劍是生,這一劍是死。
生死之中,大道獨行。
言枕詞手持鈍劍,以一敵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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