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這使烈陽落地的一劍, 在黑暗彌漫、混亂滋生的大地之中不吝照世明燈!

鈍劍既出, 天地只此一劍;光芒閃滅, 天地只此一人!

八大宴主一同出手也未能遏制的混亂,便在這一劍之下消弭無蹤,還活着的賓客明白了自己的去處, 本能之間,一齊湧向言枕詞;剩餘的魔修在烈陽一劍後,似僥幸逃脫樊籠的游魚, 兵器雖還在手中, 已沉重無法提起!

魔修喪膽,言枕詞卻并未停下。

方才是烈陽落地一劍, 此時是冷月升空一劍。

他劍化影,身化影, 自宴主席入人群之中,冷光頻疊, 道道月弧在大地閃滅不歇,每一閃滅,便是一道生命的消逝。

驕陽落地, 似天災降世;冷月升空, 如夢影重現。

這一人一劍之驚世之能,使正邪雙方目眩神迷。

方才的驚叫聲、兵器聲、一切的聲音此時已消散不見。

寂靜之中,靜微女冠喃喃自語:“明劍銘心,劍宮絕傳,自鏡留君之後已經失傳二百年有餘, 未想今日名劍出世,三生有幸……”

二百年之前,道消魔長,魔道猖獗,時時于幽陸之上獵殺正道人士,更以制造各種大型殘忍殺戮為樂。

當是之時,凡人如蝼蟻,朝夕不可得。

于是劍宮、落心齋、無量佛國、大慶王朝、世家、密宗、澤國等正道教派聯合組成“正道會盟”,與魔道之輩誓不兩立。

正魔對抗持續整整數十年。數十年間,無數驚才絕豔之輩如彗星般崛起,又如彗星般隕落,以枯骨和鮮血書就的史冊上,劍宮鏡留君與銘心明劍都是無法繞過的存在。

那是二百年前,正邪之戰徹底結束的标志。

這一劍使人意亂神迷,這一人叫人目不轉睛。

當鹿鳴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言枕詞身上之際,人群地角落裏,明如晝率先收回了目光,輕撫手中提燈,低聲微笑:

“真美……”

“那個人比你更美……”

“更美許多。”

接着,他輕輕一晃手中提燈。

薄薄燈壁之內,光芒似蝶翼振顫,向外飛出,飛到明如晝身上。

明如晝向前一步,身處角落的身體突然蕩起陣陣波紋,明如晝的身影漸行漸淡,三步之後,徹底消失。

而後一道身影忽現宴主臺!

魔道入侵,宴主迎敵,此時大辰之盤左近再無重要之人,他伸手拿盤,如探囊取物。正合先時與大祭司所說之言,“大辰之盤、太虛之刃,翻掌可得。”

偏偏這時,一聲驚呼響起。

明如晝瞬間循聲而看,便見宴主高臺上,縱然九位宴主已齊齊離去,也還有一個人的存在!

原音流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手轉折扇,目光先落在明如晝身上,接着落在大辰之盤上,其中似乎有驚訝,又似乎只有淺薄的笑意。

不對。

電光石火,明如晝心生疑惑。

此人不谙玄功,如何于這一瞬恰好發現他的動向?

他未及多想,只因聲音方響,便有一劍分野,浩蕩而來!

一霎亮,劍在宴中;一霎滅,劍入胸懷。

言枕詞回身一劍,縮地成寸,劍身直沒明如晝胸膛。

明如晝的反應終究遲了一步,這一劍穿透他的心髒,餘勢未消,将他帶起,向後貫去。

他手中方才拿起的大辰之盤重新落地,“啷當”聲中,他惋惜地輕嘆一口氣:“唉——”

言枕詞忽覺不對。

被貫穿的胸膛未見濺出血液,被貫穿的身軀更于倒飛之際漸漸變淡。

這一瞬身軀轉淡之際,明如晝再度于宴主席上出現!

分身化影,光影之間,提燈人無處不在。

這一次,他出現于原音流身側,瞬息伸手,抓住原音流。

剎那之間,言枕詞目光追随而至,當看見原音流落入明如晝手中之際,他終于色變,始終平和的面容上頭一回顯現震怒之意!

言枕詞踏前一步,大地搖動,擡臂揮劍,劍芒裂空。

這一劍芒長而細,極快而極慢。當它自言枕詞劍上脫出之際,它輕柔地撕開了前方的空間,将左右倒轉,使時間停滞——

明如晝退。

他退後的速度迅疾如閃電,手中提燈再度搖晃,燈中光點四下飛散,散落到呆呆站着的那些賓客身上,輕巧沒入他們的身體。

接着,他再一提燈,燈光搖晃,底下的人也跟着搖晃,燈光顫動,底下的人突然自四面八方,一齊向言枕詞沖去!

言枕詞騰空而起,足尖連點,每一下都點在沖來之人腦後昏睡穴上。

這群人不能阻擋他萬一時間,他跨過障礙,繼續向前!

但身後忽然傳來數聲慘叫。

言枕詞循聲而去,只見那些被他踩了昏睡穴的人并未昏迷,更于忽然之間相互攻擊,血液剎那綻放,肢體零落在地,被操縱者面目驚恐扭曲,眼睜睜看着痛苦降臨而無能為力。

前沖的劍因主人的回首而遲滞。

前沖的人被無辜者的痛苦而牽絆。

言枕詞足下一停,明如晝已帶着原音流飛馳而去。

人群之中,混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正當言枕詞為眼前自相殘殺的一幕絆住之際,人群之中,高澹忽然出手!

這場大戰,勢力交錯,亂象紛呈,雖非最晚出手之輩絕占先機,但最晚出手之人,必有其謀算在心。

高澹甫一出手,便瞄準場中速度最快、殺人也最快之輩!

只見手中虹芒一現,那是一柄狹長彎刀,彎刀如月,在半空三次閃滅,眨眼飛至一人身側,刀光輕旋,搶在長生天之前,剎那割斷該人頭顱!

鮮血飛濺,瀑瀉泉湧,滿天血霧裏,這人手中兵器方穿過一人胸腹,還未回頭,其矮小身軀上的頭顱與懸挂于其脖頸中的神像已一同飛起,被一只自旁邊伸的手掌抓住。

戰鬥之中,長生天雙手青筋糾結遒勁,已比尋常大上三分。

他探手一摘,摘來飛自身側的頭顱和神像,先看神像,只見神像以古木雕刻,高坐雲臺,仙袂飄飄,雲霧繞身,真如仙人法相,但其面孔之上卻一片空白,不免于仙風道骨中平添三分詭異。

長生天一眼見了神像,再掰開頭顱嘴唇,只見白森森滿口牙齒中,上下四顆尖牙長長突出,宛如野獸,乃是再鮮明不過的食人特征。

胸佩神像,口生利齒,幽陸雖大,同時具有兩種特征的也不過一個勢力。

長生天冷哼一聲:“荒神教的雜種……你的戰利品,拿着。”

他就手一抛,将手中頭顱抛向刀光飛來之處。

刀與頭顱一同落入高澹手中。

高澹一笑,接了兩者,再抛出一物。

本拟離開的長生天擡手一接,只見是一張羊皮卷,羊皮卷上繪有密密麻麻地兵力分布圖,圖下以北疆文字寫有四字——“天寶薩拉”。

北疆遼闊,天寶薩拉為北疆第一城,也是北疆各勢力默認的領袖,手持北疆聖物“祭天古符”。

獲得兵力分布圖,長生天目光連閃,倏爾一笑,閃身出現高澹身旁:“你要什麽?”

四下無盡殺戮,方大先生不知所蹤,言枕詞在被耽擱數息之後也即刻前追,其餘者都負責身周事情,更無人注意此處。

高澹将周遭一切收入眼中,對長生天輕聲道:“我要……高氏一切,重歸我手。”

風呼呼向後,人飒飒前飛。

幾個呼吸的時間,被明如晝挾持的原音流已經聽不見來自鹿鳴宴中的聲音了。他半閉雙目,免得被驕烈的陽光耀花雙眼。

“我說……”原音流甫一開口,勁風入喉。他嬌弱地咳了兩聲,擡手按住胸口,“你想要大辰之盤,何必劫我?我以大辰之盤交換自己,如何?”

明如晝笑道:“此物不忙。有西樓在手,若我提出以大辰之盤交換西樓,令師必會雙手奉上。”

原音流嘆道:“這倒沒錯。”

明如晝道:“蓋因在令師眼中,任何一個普通人,大約都比大辰之盤重要。”

原音流附和:“此言很對。”

明如晝卻忽道:“西樓可知大辰之盤的作用?”

原音流道:“不知。”

明如晝微微一笑:“西樓回答得太快了。”

原音流便慢吞吞重複道:“不知。”繼而,他不等明如晝說話,突然一笑,“不管我知是不知,提燈人都不會放過我。若我知曉,威脅必要清除;若我不知,廢物何必生生存?不過——”

明如晝:“不過?”

原音流笑道:“點夜繁燈認得我身上的衣衫嗎?”

說着,他慢條斯理将手中朱弦一抽。

朱弦藏于掌心,線頭輕巧勾住外衣一角,當輕輕抽出之際,整件裹于原音流身上的外衣突然解體。

由千年冰蟬所吐之絲織成的衣衫,水火不侵,刀槍不入,若非天下最巧織工,無能将其織做衣衫。蓋因這蠶絲滑膩無匹,在從衣衫還原為蠶絲的一瞬間,混入蠶絲織成花紋以做阻力的金銀雙線脫落,哪怕以明如晝之能力,也未能于同一剎那內,隔着蠶絲,再抓原音流!

兩人正在空中極掠,明如晝前飛,原音流墜落,不過眨眼,兩人已差出三個身位。

正當明如晝于空中停下,反身再抓原音流之際,一道光自遠方襲來。

驚鴻掠影,冷豔一刀。

鹿鳴宴宴中驚變,方鴻德被人掐中七寸,從頭到尾進退失據,節節敗退,更身陷與魔修勾結疑雲,渾不像衆人交口稱贊的那位“方大先生”。

但不管先時在宴中他究竟走錯了多少步棋,做錯了多少個決定,如何讓人失望得意。此時此刻,他在最恰當的時間,以最巅毫的角度,揮出畢生驚豔一刀。

這一刀似命,命中色彩皆映于此;這一刀是殺,殺天殺地殺人殺己!

向原音流追去的明如晝再度停下。

他手提明燈,明燈敞口,燈光之光集體飛入天空,在他身前變作一只巨大的蝴蝶。

蝴蝶輕振雙翅,不疾不徐,迎着刀光飛去。

兩方碰撞,無形的震蕩自中心爆發,向四面席卷,引得草催樹折,天光變色,大地震動。

筆直下墜的原音流哪怕已經打開蝠翼,也因這瞬息卷起的震蕩連連翻滾,在落下之際差點撞到樹上。

正是此時,一只手于他後背處輕輕一托,将他安穩放到地面。

原音流轉頭一看,言枕詞已經趕來。

他未及說話,前方傳來一聲重物墜地的悶響,方鴻德自天空摔到地面,面目全非!

言枕詞一眼掃去,神色不變。但下一刻,他拔地而起,直沖天空明如晝而去!

一場場的戰鬥轉眼開始,一場場的戰鬥又轉眼結束。

方才天地因戰鬥而震動,此時天地只餘戰鬥之後的血火。

原音流收了蝠翼,來到方鴻德身前。

自天空落下的方鴻德還未死亡,他全身有密密的貫穿傷口,将他的身軀以及面孔全部毀去,暗紅色的血自這些傷口處淌出,将他身周的土地全部染紅。

他的呼吸已極度輕緩,似懸絲細弱,随時都會斷絕。他正極力維持着體內餘下的生命,只為堅持更多一瞬的時間。

而當他看見原音流之際,所有的堅持已經得到了回報!

他瞬間激動,擡手道:“好、好孩兒——”

原音流在方鴻德身旁蹲下:“好叔叔,我在這裏。”

方鴻德急劇喘息,血沫與碎肉一同自他口中淌出。他緊緊抓着原音流的手,像把生命僅餘的所有希望寄托于此:“我知道、知道你能明白一切。與——與你父親說,我對不起別人,卻從未想要害他的——孩子……”

方鴻德已無力将自己許多年來一直小心隐藏的一切都說清楚。

但這一切并不難以猜測。

五十年前,方鴻德于鹿鳴宴上将高氏所做一切大白天下,在與高氏族長動手之際,被高氏族長擊中要害,種下暗傷。暗傷當年不顯,卻在他功成名就的數年之後爆發。這便有了四十年前方鴻德走遍幽陸,尋醫問藥一事。

但這暗傷奇詭,不管是劍宮亦或佛國,哪怕藏有天下之書的原府,也不過給了他一個“四十年後,功消體散”的結果。

此後魔道與方鴻德接觸。

方鴻德一念之差,入了魔道詭局,在接任高氏明面地位之餘,也接任了高氏暗中勾當,多年來與魔道交易,各取所需。

此番鹿鳴宴,高澹忽然出現,矛頭對準方鴻德,三言兩語就讓方鴻德無言以對,便是因為在衆人蓮華貼中下毒之人,正是方鴻德!這場鹿鳴宴,乃是方鴻德與魔道的一筆大交易,他在鹿鳴宴上向與宴賓客下毒,将這些人全送給魔道當藥人,而魔道為他一舉解決身上暗傷,從此他不再頭懸利劍,受制于人。

方鴻德做此事之際,本早已選好替罪羔羊,正是制作蓮華貼的聶經綸。

聶氏一族逐年式微,聶經綸卻處處掐尖,早引來衆人厭惡,他事先聯合好邵乾元和游不樂,計劃将聶氏一族自六姓踢出。到時候中毒之事一旦爆發,所有過錯全在聶經綸頭上,聶氏一族必死無疑。

可所有的一切,自聶經綸衆目睽睽中中毒倒下之際,便成為虛妄。

方鴻德喉中嗬嗬做聲,他不知眼前一切是否為高澹一手主導。若是高澹,他是如何知道自己計劃的?若是高澹,他又是如何拿到這與衆不同的枯榮毒,并将毒下到聶經綸碗中,進而引得所有在場之人發現自己同樣身中枯榮毒的?

但這一切都不重要了。

在身敗名裂而死與力戰魔修而死之間,他選擇了後者。

現在,他只餘最後一點挂念,這最後一點挂念,全牽于原音流身上!

原音流垂眸對着方鴻德的混沌充血的眼睛,那雙混沌之眼中,倒映出一雙漆黑深沉,又似乎流轉笑意的雙瞳。

與明如晝面對面時,原音流雙瞳如此,與方鴻德面對面時,原音流雙瞳依舊如此。

因他知曉一切,推動一切,決定一切。

一切于他,全無隐秘。

原音流不吝給死人以欣慰,對答如流:“我知道,我會告訴他的。我父會相信,他的好友絕無害他孩子的想法。”

方鴻德:“好、好!他相信我,我平生無憾——”

他一句未完,氣息消散,人入幽冥。

方鴻德閉眼的一瞬間,天地間忽生異像。

原音流擡頭看去,西方亮起佛光隐隐,菩薩金相生于世,佛國趕來;東方傳來劍嘯聲聲,萬千寶劍排雲起,劍宮飛至。他再細聽周遭聲音,巨獸整齊一劃,腳踏地面,使大地發出隆隆響動,振顫不休。

魔修現世,大亂世家,各方人馬,千裏趕來!

轉眼之間,連綿不絕的援手已經來到此方,但未等衆人蓄勢而發,此時天空又生變化。

只見蔚藍天空如明鏡,明鏡之下,言枕詞與明如晝的身影同時出現。

兩人戰至酣處,明如晝身化萬千,萬千身影自四面同時襲殺言枕詞!

言枕詞只有一人。身周出現一人,他斬一人;身周出現十人,他斬十人;身周出現無窮無盡的人,他斬無窮無盡的人!

這一剎,言枕詞連變三十四方,出一千一百劍,殺三萬九千身。

這一剎,風停聲也停。

環繞于言枕詞周遭的身影如鏡面破碎,大雪崩落,眨眼消散,天際彼方處,只餘兩人對立,言枕詞,與被言枕詞刺破胸膛的明如晝!

宴裏宴外,兩度殺人。

這一次,明如晝的胸膛湧出大量的鮮血。

但大量的鮮血伴随着大量的光芒。

鮮血湧出,光芒炸開,刺目炫光之中,許多人一同閉目。

言枕詞身處光焰中心,眉梢一挑,并未追擊。

只因在光亮的那一時刻,明如晝已不在方圓百丈之內。

被人逃了。

也罷,總會再碰見。

他轉身,下落,風在他腳下,雲環他左右。

他舉手行動之間,是衆生目光聚焦之處,是天地光輝鐘愛之所。

第六卷 魔血迷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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