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自那夜的襲擊之後, 一連四十日的時間, 原音流與言枕詞換了十五種裝束, 走過上百個地方,遇到二十九次襲擊,平均每兩日時光, 大家總要照個面,敘敘舊情。
但再是緊張的追殺之中,該吃飯總要吃飯, 該休息總要休息。
自密宗往東北方向走, 一路穿穢土,過沙海, 便是大慶王朝與無量佛國的交界。
這一兩大勢力的交界之處有許多邊陲小鎮,小鎮人員龐雜, 因而酒館茶樓生意極好,一眼望去, 街道巷角,酒旗招招,茶幡飄飄。
自劍宮去佛國, 尚是春暖花開;自密宗往大慶, 已然秋意蕭瑟。
天高雲卷,滿目緋紅。
一家小鎮中風景最好的一層鄰水茶樓中,原音流正穿一身紫色滾毛衣裳,斜斜靠坐欄栅旁,以手指撥弄水面。
言枕詞則坐在他的對面, 淡然喝茶。
兩人中間,幾疊小菜,幾疊糕點,一盤鴨脖。
原音流只動了一筷子:“難吃。”
言枕詞勸道:“多吃幾口吧,回頭要真餓了呢?”
原音流:“真餓了就吃你的肉。”
言枕詞不疾不徐:“就怕到時你還嫌我的肉老。”
說罷,他招來茶樓小二:“麻煩再上兩盤你這裏最新鮮的東西,我的朋友有點難伺候。”
小二忙笑道:“好嘞,我去廚下看看,廚下正蒸桂花糕。桂花剛熟,十裏飄香,再新鮮不過。”
兩人颔首。
小二步履輕快,轉去廚房,不過片刻功夫,便帶着一屜冒着熱氣的蒸籠過來,道:“兩位貴客,桂花糕來了——”
他的手按在蒸籠上,方要掀開籠蓋,便被另一只手給壓住。
言枕詞一手拿着鴨脖,一手壓着小二的手:“這籠桂花糕我們不要,換一籠上來吧。”
小二愕道:“客人這是什麽意思?”
原音流嘆氣:“意思就是——你們又露馬腳了。”
話聲方落,只見小二面色一變,猛然退後,卻退不了,想要掀翻手中蒸籠,更掀不了!
因為言枕詞的一只手就按在上面,這一只手,穩如磐石,重逾泰山。
眨眼之間,汗珠密布小二頭臉,晃悠悠顫巍巍,将墜未墜。
四下裏,人群俱都看将過來。
數息寂靜。
汗珠落地,撲通一聲,極小而大。
下一瞬,天頂破碎,水花炸裂,廳堂之中,所有人齊齊起身,一同攻向原音流與言枕詞!
“哎呀呀,你們要殺魔血,就對準我師父不久好了?何必沖着我來?我是無辜的啊——”刀光劍閃,混亂之中,原音流向衆人說罷,又轉向言枕詞,且笑且嘆,“陪公再殺三萬場,不用訴真情。”
言枕詞回了一句:“這真情為師銘記于心,滄海桑田,不敢或忘。”
言罷,已窺準個空隙,拉着原音流翻身下水,急掠而去!
入水一刻,天地遠去,滿目皆藍。
此水是江水,水勢湍急,水中礁石魚群,石洞暗流樣樣不缺,水內地勢極端複雜。
言枕詞接連變換兩三種身法,游了一長段水域,大概數十個呼吸之後,徹底甩掉身後追兵。接着他轉頭去看被自己拉下水中的原音流,本想着對方不會武功,不能長久閉氣,自己正好以嘴渡氣給對方……一切想好,只沒防備轉頭一看,看見原音流身上亮起了一只圓圓的罩子,優哉游哉地被自己牽着往前游,連根頭發都不濕。
言枕詞:“……”
原音流露齒一笑:“師父?”
言枕詞沒有罩子,不能說話也不能傳音,于是掰開原音流的手掌,一筆一劃寫下複雜心緒:“徒兒,總是,出人,意表。”
原音流:“好說好說,不過區區避水珠而已。”
言枕詞:“下次若為師往火中去……”
原音流笑道:“那徒兒變成焦炭矣!”
言枕詞回了一個笑容。
他決定下回走火路試試。
水下奇景不少,兩人随水漂流半日之後,言枕詞料定身後再無追兵能夠尋得兩人蹤跡,方才拉着原音流脫水而出。
只聽“嘩啦”一聲,水幕退去,斑斓色彩重新入眼,巨石嶙峋,古木參天,飛鳥自天空展翼飛渡,走獸從林間跳脫穿行,自入水至出水的半日功夫中,兩人已從邊陲小鎮到了山川密林之中。
言枕詞掃了周圍一眼,而後擡頭看向天際紅日,見紅日懸于中天,正是先時他們在小鎮時候的位置。
但這不對,他們随水游/行至少半日功夫,紅日怎會還在中天?
他便轉向原音流,剛要說出心中疑惑,卻見身旁的人東瞧瞧西看看,就這一晃眼的時間,就走出了自己的好幾步外。
言枕詞收回了話,默默看着原音流。
這方密林很有意思,樹梢之上,春花與秋實同枝共生,足底之下,水草和火掌一地相纏。前方忽然刮起風來,風卷着細碎的冰霜風來,霜是冷地,可風卻是熱的。再往前走上兩步,又能見這一處是沼澤,那一處是沙地,左邊水中掩着浮冰,右邊便冒着咕嚕嚕的岩漿。好似一年四季,所有植被,無數地形,全被這小小密林所囊括。
原音流将這一切收入眼底,心中漸漸有了一個清晰的想法。
言枕詞看着原音流,也将這一切收入眼底,他心中沒有想法,只擡了下手,接住一只始終徘徊在天空的小鳥。
小鳥不過巴掌大,停留在言枕詞掌中啄着幾粒種子。它這段時間來回飛了好幾趟,早知對方掌心有好吃的東西。
言枕詞順勢摸了摸鳥爪,并未從中發現字條,便知後頭追兵暫未跟上。
他再一擡手,趕着小鳥飛上天空,直到見小小的影子于上空盤旋一陣,震翅飛走,方悠悠開口:“這裏莫非是不夜山川?”
原音流已看完周遭,轉身道:“不錯,不夜山川,永不落日。這就是永遠沒有黑夜的不夜山川。”
言枕詞再道:“我過去曾來過不夜山川外圍,那裏也并非真的沒有黑夜,只是白日的時間長了點,夜晚的時間短了點。”
原音流笑道:“真正永恒不落日的不夜山川,只有中心的一點位置。”
言枕詞:“比如我們現在所在的這一塊位置?”
原音流:“然也。”
言枕詞與原音流對視,他忽然道:“好徒兒滿不滿意為師?”
這句話有些突兀,原音流揚揚眉梢:“徒兒向來滿意師父,否則何以與師父同路而行直到現在?”
言枕詞颔首:“徒兒确實應該滿意為師,畢竟為師到底還是将你帶到了你想要來的地方。”
原音流:“哦?”
這一聲落,是萬念起。
密林之中,水流飛騰,風聲飒飒,天空中,細碎的冰雹始終不停,風卷得久了,又有點點粉色加入,為這灰白之雨添上三分詩意。
江水在言枕詞身後肆意流淌,言枕詞負手靜立,目光明亮。
這是原音流挑選之地,也是他挑選之地。
人人皆道原音流乃局外好人。但他一路與原音流相随,見原音流作為,心中只有越來越清晰的一念——
此人絕非善者!
言枕詞道:“原西樓,我與你自大慶見面,一路行來,處處皆亂,是否巧合?
“每亂皆有天書,是否巧合?
“每亂皆有你在,是否巧合?
“天書自西樓中出,是否還是巧合?”
原音流不置可否,并未出聲。
言枕詞并不在意,他既出口,便是将事情一一想透,一一确定:“自然還有。天書于我面前被毀不止一次,出現不止一本。它是真的如斯神異,不止可身化萬千,分落不同人手中,還可碎片重拼,不懼化作齑粉?還是……”他看着原音流,緩緩道,“它從頭到尾,始終只是一本普通的書。故而能無處不在,故而能分/身無窮。只看擁有它的人,想要它出現在什麽地方。”
原音流略感有趣:“還有呢?”
言枕詞溫言道:“還有現在。”他道,“你我一路行來四十日,不管我們如何變換行蹤,總是會被人找到……”
原音流:“你覺得我想讓你被人抓到?”
言枕詞平靜一笑:“我被不被抓或被不被殺,于你并無太多區別,因這并非你之根本目的。你将我們行蹤透露,不過是為了利用追殺你我之人,于不動聲色間來到此地——這才是你真正想做的事情。”
“那麽,”言枕詞再看四周,“你來此地,真正想做什麽?你攪亂大慶、劍宮、佛國、世家,又想做什麽?”
“好師父啊。”原音流嘆道。
“好徒兒說。”言枕詞回應。
“你……”原音流唇角噙笑,緩緩開口,開口之際,風聲驟停。
只見一道光自兩人腳下瞬息升騰!
光是一點,光是一線,光來得全無蹤跡,于言枕詞與原音流身前亮起,便直奔言枕詞而去!
密林幽深。
幽深之中,一盞燈亮起,一個人出現。
一眨眼前,提燈人還在遠方;一眨眼後,提燈人已在身前。
他步履輕巧,雙足落處卻是道道焦痕;他不疾不徐,十丈之距卻是眨眼既過。
不夜山川,是原音流選擇之地,是言枕詞選擇之地,也是明如晝做好了萬全準備、必奪魔血之地!
電光石火,驚/變驟生。
明如晝出現之際,言枕詞目光已轉。明如晝出手之際,言枕詞同樣按劍!
但一切已遲,只因明如晝以有心算無心,出手之前毫無聲息,出手之後雷霆萬鈞!
光芒于亮起之際已至。
言枕詞未及拔劍,只能後退。
但人之速度,可能與光媲美?
這一剎,人未退,光已至,光至言枕詞!
但在言枕詞身旁的原音流于電光石火間做了一件出人意料之事:他向旁一步,一步于言枕詞與光中間。
明如晝之絕殺一招穿透原音流胸膛。
光生光滅。
心室洞穿。
言枕詞在原音流身後一步。
這一剎之前,他手中按劍,雖然殺機懸頭頂,頃刻成災劫,心中亦有旁骛之念。
他心中只念:天書出自西樓,原音流能夠操縱天書于幽陸攪風弄雨,真無武功?若無武功,為何在世家鹿鳴宴上,在場諸多功力精深的宗主長老都沒發現明如晝伺機竊取大辰之盤,唯獨原音流發現?
莫非又是巧合?
只恐怕原音流乃是一個連他都不能看透的高手!
而這一剎一念之後,原音流出現在他身前,本該穿過自己肉體的光芒穿過原音流胸膛,鮮血飛濺言枕詞臉頰。
血是燙的。
這一刻,世間一切被拉長放大。
言枕詞眼睜睜看着一切篤定猜測化作虛無與荒誕。
原音流向後倒下,目光渙散,生機盡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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