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世家以西, 是為穢土, 穢土之後, 便是密宗。
鹿鳴宴中,世家所發生的種種事情既然瞞不過天下人的耳目,自然也瞞不過密宗的耳目。
只是佛心之事方去不遠, 釋尊剛才轉生,密宗無意參與任何幽陸争端,消息傳到, 除加強密宗上下防守之外, 便再不做任何反應。
巨火在密宗深宮熊熊燃燒。
這間空曠的大殿之中,九根金柱頂天立地, 天頂彩繪靈動,天部統帥四方, 赫赫戰威;龍衆身化龍王,穿雲駕霧;乾達婆舞緞飛天, 繁花繞身;緊那羅手捧樂器,歌來百鳥。
火光明滅,這八部壁畫似在明滅的火光之中繞壁游動, 一同護衛端坐在金柱之中、壁畫之下的年幼釋尊。
年幼的釋尊正在鋪着厚厚皮褥的高座之上閉目誦經。
他的眼前一片黑暗, 一切皆無。
耳中則聽見越來越多的聲音,火焰的聲音,誦經的聲音,殿外密宗部衆輕輕的腳步聲,交談聲, 一切世界的聲音。
忽而,一道腳步聲遠離人群,朝他而來,不過轉瞬,已到他跟前。
無智緩緩睜開雙目,垂眸一顧:“言施主身為魔血,遭正道追殺,卻堂皇現身密宗,不怕密宗奉盟殺令,格殺言施主嗎?”
言枕詞并不回答,先向無智稽首:“久未見面,釋尊向來安好?”
無智道:“一向都好。”
言枕詞:“此番冒險前來,是為求釋尊解惑。”
無智略一沉默,而後道:“言施主曾助我回密宗,此番換我助施主一臂之力。請說。”
言枕詞:“我想詢問……”
火光在此刻忽而哔剝,是一只飛蛾不懼死亡,撲向烈焰。
光明盛大。
光明之中,言枕詞目光炯炯,緊盯無智:“我想詢問,釋尊可曾見過天書。”
無智回視言枕詞,他稚嫩的面容未曾改變,曾經的無智或曾經的無欲,俱在時間之中模糊了面目,眼前所坐,似乎只是密宗釋尊:“言施主何出此言?”
言枕詞欠身:“還請釋尊先行回答言某問題。”
無智淡淡道:“我曾見過天書。”
言枕詞又問:“言某還想詢問,釋尊可知天書何在?”
無智再道:“我知天書在密宗之中。”
言枕詞剎那收聲,靜立當場。
啪。
遺失的一截線索接頭續尾,連通始末。
大慶王朝,劍宮,無量佛國,世家。
有什麽東西每每都在?
有一本天書。屢屢現身,皆在混亂之地;現身之處,俱為混亂中心。
又有什麽人每每都在?
言枕詞長久沉默,再度開口:“無智小師傅,我知原音流知你是無垢之心,無欲是轉世聖子。但今日,你身為釋尊轉世,而無欲小師傅卻雖方丈雲游四海……你們在一起的最後一夜,無欲小師傅究竟同你說了什麽?”
一把無形的利刃于措不及防間狠狠刺入無智心中的傷口。
劇痛剎那襲來,而後憤怒怨憎恨,一切無名火發自心間,灼灼舔舐佛陀金身!
無智的雙眸越見明亮,明亮之中,他的面容只見慈悲聖慧:“哥哥同我說,‘如來成正覺,衆生堕三途,而今一切因果皆圓滿。’”
此言似佛語。
身處此地的言枕詞只覺佛音自腦中生,恍惚之間,無欲現身眼前,寶相莊嚴,合十為禮。
但随即,言枕詞雙目張合,于不動聲色間将這影響神智的功法驅除。
無智的聲音再度響起,這一次,他又恢複先前說話模樣,不再以密宗秘法展現過去情景:“言施主,哥哥與我皆有往知之處,非如你心中所想。你或許疑慮原施主所為,而我與哥哥皆感佩西樓之助。”
言枕詞久久不語。
正如無智所說,他心有懷疑,懷疑原音流。
但……
言枕詞的腦中掠過宣德帝,掠過晏真人,掠過無智無欲,掠過令海公主,還掠過方鴻德。
但他身旁的所有人,不論于混亂之中得到了何種結果,都堅信原音流是個局外好人。
原音流真的是嗎?
自無智這裏得了答案,言枕詞不再滞留,怎麽來到密宗,便怎麽離開密宗。
無智目送言枕詞消失眼前,再待片刻,便自高座而下,轉身來到大殿內室。
內室之中,還有一人。
此人穿卷風衫,戴飛雪佩,着流雲靴,正負手研究密宗釋尊起居之處,聽得背後聲音,轉過身來,眉目如畫,笑意盈盈,正是原音流。
原音流道:“小師傅來了。”
無智道:“我已照西樓的意思回答言枕詞了。”
原音流失笑:“未曾做過之事,我可不應:我何曾要小師傅向言枕詞說任何話了?”
無智臉上帶着微笑,這似慈悲之笑,又似譏诮之笑,正如佛之對面,便成魔。
無智道:“若西樓無欲無求,不知西樓趕在言施主之前來密宗,又為何事?”
原音流:“因為我想到自己忘記對小師傅說一句話了,其實這話本來不用我說,小師傅應也能想到,不過——”
無智:“不過?”
原音流微笑:“不過世人之愚昧,遠出我之意料:小師傅只知哥哥替自己死了,卻未曾想過,轉世聖子還将轉世,以歸密宗,再為釋尊嗎?”
一言入耳,無智心靈剎那失守,弄翻了桌邊香爐!
“哐當”聲中,檀香灑了一地,外頭傳來密宗部衆的聲音:“釋尊可有吩咐?”
無智道:“無事——”
聲音出喉,幹澀破碎,斷續不成語句。
果然,外頭部衆不能放心,再行追問:“釋尊無事否?”
無智道:“無事,去吧。”
将同一句話說第二遍的時候,他終于冷靜下來。
外頭的聲音遠去了,無智定定看着原音流,再問:“一言千金,西樓要我做何事?”
原音流哂道:“真實之言,總有人疑。我無事要釋尊做,釋尊做好自己的事吧。”
月色凄凄,山林杳杳。
言枕詞立于山下的一叢花圃之中,目光雖然停留于天空冷月,耳朵卻始終細聽周圍動靜,直到一道熟悉的腳步聲遠遠響起,他方才開口,話中帶笑:“深更半夜,好徒兒去哪裏了?”
來自小道中的腳步聲越來越重,須臾,樹叢聲動,原音流懶懶的聲音響起:“徒兒去周圍看看有沒有什麽好玩的。”
言枕詞:“可有什麽好玩的?”
原音流嘆道:“只得一壺濁酒,無法入喉,孝敬師父了。”
聲音落下,風聲響起。
言枕詞肩不動手不擡,只向後振出一道勁氣。勁氣似氣掌,推着那壺酒落入言枕詞手中,言枕詞就勢嘗了一口。
濁酒入喉,喉中甘醇,腹生熱氣。
言枕詞意外道:“味道還不錯啊。”
原音流不說話,依舊憐憫地瞅了自家師父一眼。
言枕詞掂掂手中酒壺:“回來未見徒兒,為師還以為徒兒被人擄走了呢。”
原音流嘆道:“畢竟師父仇家遍天下,我外出行走,也擔心自己被人擄走。”
言枕詞被噎:“若徒兒真被人擄走——”
原音流道:“徒兒一定帶他們來找師父。”
言枕詞二次被噎:“哦?”
原音流搖扇:“此舉有兩便。”
言枕詞:“願聞其詳。”
原音流:“一便,便于師父打跑壞人;二便,便于徒兒立下功勞。”
言枕詞:“莫非是帶人抓住魔血的功勞?”
原音流:“自是如此。”
言枕詞不免道:“徒兒如此時時事事立于不敗之地,果然不需修煉區區武學小道。”
原音流:“師父知我,我知師父。”
言枕詞突然笑道:“你真知我在想什麽?”
原音流唇角噙着微笑。他看天上月,月下花,忽然說:“好風好月好景好人,師父可有興致,吹一曲短笛?”
言枕詞啞然:“你又知道我會吹短笛了……”
他并未拒絕原音流的突然的提議,随手自身側摘了片狹長的葉子,在手上擦過,放于唇間。
幾聲長長短短的氣音之後,一聲微帶振顫的清音忽而劃破深夜寂靜,似乳燕展翼,遙遙向明月奔去。
兩人并肩,原音流站于言枕詞身側,耳聽風聲唱和清音,清音跳躍花葉。一曲悠揚小調,便在靜谧的夜中遠遠傳開,叮叮咚咚,掉入心頭。
吹得還不錯。
原音流想。
好風好景好月好人,他忽起興致,于是幾步向前,張開折扇。
他拿着的折扇是一柄織金線、點翠羽、綴珍珠的寶扇。
寶扇華美,正合扇舞。
寶扇于夜中張合,人随寶扇而舞。
似一株花在一瞬怒放,似一棵樹在一瞬參天。
急而驟、緩而徐,旋身錯步之間,衣袂随風,風吹花搖,花搖月動,月動人心。
而後原音流倏然收勢,以扇遮面,轉身回眸。
風也靜,水也停。
那扇遮住了人的面孔,只餘一雙眼睛,在這魅惑的夜色裏回眸一顧。
一顧怦然。
夜色悠悠,四周更安靜了,不知何時,連蟲鳥的叫聲也聽不真切。
言枕詞放下唇間葉子。
他還未動作,只聽“當啷”一道兵器齊齊出鞘聲,無數人于黑夜中忽然出現,神色冷肅,将言枕詞與原音流包圍其中!
而後一人站出,正是自大慶馳援世家的常勝候:“言枕詞,束手就擒,留你一命!”
原音流已放下了扇子,施施然站到一旁,袖手而笑:“此地就交給師父了,徒兒先休息一會,有了結果再來叫我。”
言枕詞道:“好了,來吧。”他再度開口,聲音裏終于有了三分不悅:“縱要殺我,也不該趕在此時掃興……”
剎時,月暗花落,音碎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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