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言枕詞再度出劍。

此劍極快, 此劍極怒, 此劍如雷霆一擊, 劍去人至,言枕詞眨眼來到轉生池旁,探身入手, 握住原音流之肩膀!

電光石火,大祭司與明如晝追之不及,齊聲厲喝:“放下他!”

這不過癡心妄想。

言枕詞一手探入池中, 一手已環原音流身軀自池中而出。

淡藍色的真元戀戀萦繞人身, 卻被言枕詞以指作劍,厭惡掃開。

他雙手抱人, 轉身向外,一步生一劍, 一劍蕩一魔。

只人單劍,強闖魔窟而無人能阻!

可終究, 一念差錯,生死兩隔,釀平生之憾。

言枕詞道:“好徒兒, 師父帶你回去。”

前路迢迢, 原音流之音似又響在耳旁:“但世人皆知,原音流好音律,喜美酒,觀美人,居瓊樓玉宇, 坐寶馬香車,着錦衣華服……”

言枕詞低聲回答:“此地一物也無,濁晦如斯,怎堪配我家徒兒?”

大祭司與明如晝在見原音流之軀自轉生池中離開之際便面色巨變,千般計算,萬種籌謀,莫非終究要在最後功虧一篑?

一線光自天際遙遙投下。

天末鉛雲重疊,一光如裂隙,撕開天地之別。

迸射晨光之中,地面忽升輕震,輕震細微,但轉生池中真元卻忽然如水沸騰,洶洶沖起,直投言枕詞所抱原音流身軀之內!

剎那驚變,言枕詞方欲阻攔,懸挂于天頂兀自滴血的祭品更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幹癟凹陷,體內餘下生機似在極短時間之內被強行抽出,而後與先前真元彙合,一同沖入原音流身軀。

咚!——

咚!——

咚!——

消逝了的心跳再度出現逝者的身軀之內,冰冷的身體在心跳出現的一個呼吸之間變得溫熱,而後滾燙,最終如同火焰一般燎人。

雙手剎那火燎,言枕詞未曾松開,錯愕之間定睛細看,只見躺于臂彎中的原音流在吸入所有真元之後,呼吸重新出現,而後眼睫微微一顫,緩緩睜開眼來。

短短一瞬無垠漫長。

言枕詞親眼看見逝去的人再一次睜開眼睛,未等他發現自心而生的狂喜之情,那雙徹底睜開的眼睛與他對上。

容顏一如往日,軀體一如往日,但那雙張開的瞳孔之中,再不見曾經所有的一切色彩。

一切狡黠靈動,漫不經心,笑意婉轉,全淹沒在這蒼茫孤冷的瞳孔之中。

這雙瞳孔,似天地萬物,不曾入眼。

原音流忽然翻手,一掌按于言枕詞胸口之處。

浩蕩無邊不可抵禦的力量在咫尺之際盡數灌入言枕詞毫無防備的胸膛,方才他如何将大祭司與明如晝擊出,此際原音流如何将他擊出。承受這一掌之際,言枕詞萬種念頭一一閃過,耳中只聽大祭司狂喜大笑:

“界淵之力果真煥生,我縱橫天下的絕世神兵終于鍛出!殺!殺了你眼前的人——”

原來如此。

言枕詞心如冰雪清明。

這就是魔道的最終目的。

以燧族血脈重生魔主界淵之力,再操縱血脈之人,以其為人形兵刃。

大辰之盤最初檢測出的魔血乃是自己,魔道目光亦全在自己身上。眼前一切,若非原音流忽然替死,本都是我一身災劫——

念頭至此,言枕詞重重撞在石殿壁上,餘勢未消,于地面連連翻滾,最終重重倒在石城外城牆下。

這一掌之威牽動先前傷勢,言枕詞翻身而起之際,一口心血濺落地面。

未等周圍魔道之人齊齊逼上,本緊随言枕詞身後的端木煦忽然出現,二話不說,拉人就走:“師叔祖,走!”

劍宮長老倏爾而來,瞬息而去,眨眼便化天邊之虹。

石城之中,明如晝忽然閃身,來到一掌拍出後便再度閉目倒下的原音流身側,接住落下之軀,同樣對大祭司道:“大祭司,回酆都。轉生之法未盡全功,但界淵之力已然煥生,不再需要生生之地。你我可在酆都之中再行溫養,使神兵臻于完美!有渡川踞守,固若金湯,更不懼正魔來襲!”

大祭司:“走!”

兩人言罷,攜其餘之人反向而去。

頃刻之間,兩方各去,風沙依舊,此地只餘大戰之後的一片荒蕪衰頹。

天上晴日未曾改容,紅葉灼灼,鳥啼婉轉。

劍宮山巅之上,晏真人因太虛之刃一事,傷勢沉疴,纏綿病榻一年有餘。但魔道蠢動,大事接連發生,晏真人終不能安心養傷,于今日自房中離開,再度坐于接天殿中,喚來三大長老、十方殿主,共同參詳近日發生的魔血大事。

晏真人道:“沙海之事已傳遍幽陸。更詳盡的內情,執劍長老先前也曾同諸位說過,不知諸位心中有何想法?”

正邪相抗百載,對于隐有崛起之勢的酆都,正道無需任何想法,遏制殺戮便是。所謂“想法”,無非針對原音流。

翟玉山道:“逝者已逝,此番複蘇在原音流身軀之內的,必是魔血遺孽無疑。正魔不容,本不必糾結這麽許多。”

頗有幾個殿主接話:“我觀執法長老之意中正平直,是本門該有立場。”

端木煦作為三大長老之首,又曾任代掌門一職,此時不便表示态度,衆人便等待傳功長老齊雲蔚的意思。

齊雲蔚沉吟良久,目光自晏真人平靜無波的面上一晃而過,于心中暗暗一嘆,道:“音流師叔雖在劍宮之日不久,但身為鏡留師叔祖弟子,與鏡留師叔祖一道輾轉四方,消弭許多災厄,功勞非小。酆都大祭司,酆都明如晝,本門不可不為音流師叔報仇!”她目光凜凜,“我之想法與翟師兄相同,若音流師叔再出現我等面前,那絕非過去之人,而是亵渎其遺體的邪魔!唯有斬殺邪魔,方能告慰逝者在天之靈。”

殿中諸人已達成一致。

晏真人在片刻靜默之後亦緩緩點頭。

死者不能複生,徒留生者凄凄無言,是山川依舊人面不同。

二十年前的痛苦二十年後再嘗,故知芳華早渺,始終愧負在心,只恐來日泉下有相見之幸卻無相對之顏。

齊雲蔚再輕聲道:“日前師弟消息傳出之際,大慶原府已披上白幡,慶朝皇室及各大臣都往原府吊唁。我們已立好衣冠冢,待會諸位可一同前往祭拜。”

殿中一切定計。

殿外一位自最初開始便站于這裏的人向守門弟子擺一擺手,轉身走了。

秋意蕭瑟。自沙海之中所受的傷康複得極慢,始終隐隐作痛,言枕詞負手慢行于山上盤腸小道之中。

可看見接天殿的洗心池、七層寶塔藏書樓,連着漱玉池的精舍小屋。

言枕詞一一行來,不覺到了小屋之前。

軒窗半敞,站在小屋之外,還能看見鋪于床榻之上的雲蠶織絨被以及擺放在多寶閣上的牙雕根雕。

一切和過去并沒有什麽區別。

言枕詞凝神細看,心中總有一念恍惚,仿佛下一瞬,便有人自室內走出,懶洋洋掀起被子,再度躺下……

“咔”一聲,室內忽生響動!

言枕詞心頭陡然震動,就手推門,一步踏入,目光飛快自屋中逐一掃過。

桌旁沒有、床上沒有、架子後沒有、窗戶下沒有——

一切可見之地都空空落落,如同方才的那一聲輕響只出自幻覺。

言枕詞輕阖雙目,定了定神。

未等他再睜開眼睛,耳旁忽聲翅膀拍擊聲,仿佛原音流帶着嬌嬌自遠處走來,拉長聲音說:

“好師父——”

“原兄呢,原兄呢,原兄在哪裏!”

嬌嬌飛到言枕詞身前,用鳥喙和翅膀啄拍言枕詞頭臉。

羽毛亂飛,嬌嬌怒氣沖沖,繞着屋子飛來飛去,不住叫着原音流:“原兄又丢下鳥了,原兄又丢下鳥了,你把原兄帶走了,你把原兄帶回來!”

言枕詞睜開眼,怔怔看着鹦鹉,喉中微堵,一字不能出。

是山川依舊而人面不見。

過去種種,何忍觸睹?

言枕詞将鳥握住掌中,輕輕摸了摸其羽毛腦袋,最後将其放下,向外走去。

“好師父!”原音流忽然叫道。

虛幻在生,生于耳旁卻顯如斯真實。

言枕詞神思一晃,雙足生根,不能動彈。

“好師父。”背後又傳來了一聲,接着翅膀撲扇聲響,嬌嬌飛到言枕詞跟前,哀求道,“鳥不罵你了,鳥不讨厭你了,你把原兄找來,鳥想原兄了。”

“你的原兄……”言枕詞只說出這四個字。

鹿鳴宴中,與原音流的對話蹿入腦海。

“好徒兒,你知道什麽?”

“好師父,我什麽都知道。”

世事皆知,亦知今日,亦知生死嗎?

亂竄真氣于體內大肆破壞,言枕詞胸中劇痛,喉中腥甜,吐出一口血來!

渡川之上,有懸棺萬千;渡川之下,有深淵地宮。

地宮之中,較之生生之地更大數倍的轉生池中,原音流靜靜懸浮。

而他身旁,大祭司、明如晝,數位酆都重要之人全在現場。蓋因自原音流回到酆都已有十日,十日之中,真元漸漸不再流淌入原音流身軀之內,但另一股讓人戰栗的氣息,卻慢慢自原音流身軀之內肆溢而出,起伏湧動,時時不停。

今日便是界淵之力複蘇之日!

大祭司站于最前,金色面具之下,獸瞳牢牢盯住原音流之身。

快了,快了……

只等它睜開眼睛——

一念閃滅,錯眼之間,湧動于地宮的戰栗氣息忽如岩漿沸騰,引得飓風無端聚斂,霎時沖向四周!

燈光乍暗乍明。

飓風奇異,可穿透護體真氣,縷縷如刀,縷縷割骨,地宮衆人措不及防,無以抵抗,均連退數步。未及穩定身軀,便聽轟然巨響,轉生池炸開,真元倏爾四溢,原音流平平飛起,懸浮半空,睜開雙目!

狂喜如期降臨,大祭司哈哈大笑,頂着飓風上前數步,向蘇醒之軀字字命令:“汝名界淵,乃我神兵——”

懸浮半空的人垂眸一顧,眸中是目空一切的冰冷。

冷光僅只一掠,一掠之後,所有屬于人間的感情悉數回歸。正因什麽都有,如同什麽都無。

他舉目四顧,輕輕而笑,随手一揮,彈開大祭司如彈開蝼蟻。

“吾乃界淵,是誰之兵?”

第七卷 祭天古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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