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瘦馬拉着一輛破車, 在凹凸不平的小道上慢悠悠前行。
馬車颠簸, 數下之後, 車廂後邊的簾子一動,一個人自車廂內滾落下來,一直滾到小道旁邊的樹叢中, 方才被枝條攔住,靜靜不動,也不知是死是活。
瘦馬未曾察覺車上少了一人, 照舊拉着車子, “得得”遠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背着刀的人路過這條小道, 看見了躺在樹叢中的人。
刀客蹲下身:“你還好吧?要我送你回家嗎?”
地上的人動彈一下:“我……的……家……沒……”
他忽然用盡全力,在地上翻了個身。他的面孔暴露在刀客的視線之中, 灰白相雜的頭發如同枯草,層層疊疊的皺紋是被揉皺的紙張。
躺在地上的人, 就是路邊任何一個即将邁入死亡的孤零零老人。
他們的不幸相似又迥異,北疆中的任何一個地方都不缺這樣的人。
老人道:“我有一個寶物……我把它給你,你要替我做一件事……”
一個純金鍛造, 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的小小寶塔滾落刀客足前。
刀客被其吸引, 拿起寶塔,握住的那一刻,源源不絕的熱量傳入體內,僅只眨眼功夫,經脈中的真氣就翻了一倍似粗壯。
什麽東西能讓一個人的真氣眨眼間提升一倍?
刀客手握寶塔, 全身戰栗!
老人喃喃道:“拿着它,幫我殺了……天寶薩拉的……茉母。”
天寶薩拉,北疆最耀眼的明珠之城。
茉母,天寶薩拉的主人,北疆最高貴的女人,德雲拉茉。
經年不止的西風刮在北疆的大地上,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使山川連同大地形成大大小小數不清風凹之地。這些天然凹陷被北疆之人稱為“風崖”。
風崖既是北疆的一種地貌,也是北疆的一個幫派,還是遍布北疆的一家最知名的酒館。
自外邊來到北疆的人大多會選擇這裏作為他們的第一個落腳點。
因為這裏有最烈的酒,最烈的女人,和最烈的消息。
言枕詞就坐在這樣一間酒館之中。
這是一間北疆中還算不錯的酒館了。
它建在一處不小的風崖之中,三面與屋頂皆有土牆,唯獨迎風一面用木竹建造牆壁,再在空隙中鋪以厚厚毛氈擋風。酒館昏暗,中間有石砌的篝火堆,篝火堆裏頭的火焰日夜不熄,圍繞着篝火堆擺着的陳舊的木制桌椅,桌椅旁總坐滿了人,二胡與羌笛的合奏咿呀環繞,樂聲之中,身着輕紗、佩滿首飾的舞女頭頂酒碗在人群中飛快旋舞,騰挪跳躍,滿滿一碗酒分毫不灑,引來一聲聲叫好與無數金銀打賞。
“真吵、真吵,一點沒有原兄的彈奏好聽。原兄真的在這裏嗎?原兄才不會喜歡這裏。”
吵鬧聲中,一道細細的聲音響在酒館角落,是随着言枕詞一同來此的嬌嬌。嬌嬌站在缺了個小角的木桌子旁,嫌棄地用翅膀點點随時能夠咿呀發聲的桌子,又看看桌面渾濁的茶水,再轉向四周,更見到許多除了一身大氅和許多金銀之外,連個袍子都打着補丁的酒客。
它嘆息一聲:“身上挂了那麽多金銀首飾,卻不願穿個好點的袍子。北疆之人,使人擔憂。”
言枕詞拉開随身帶的一只布袋,将裏頭的堅果倒在嬌嬌面前。
食物入眼,嬌嬌頓時忘了方才的抱怨,三蹦兩跳來到堅果堆前,不停伸脖啄食。
言枕詞撫摸鹦鹉豔麗的羽翼,抿了一口杯中茶水。
舞女旋舞所帶濃郁香氣之中,酒館中各種各樣的聲音彙作洪流,一同湧入他的耳際。
緊貼篝火而坐的一群刀客低聲交談:“這是十日以來第幾個為金塔而死的人了?”聽見在自己斜背面,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感慨:“冬狩又要來了,希望茉母熬過今年這關……”還有這個酒館的天頂之上,那裏有一個只有人腰高的小密室,密室之中,兩個人在密語:“界淵的消息打探到了多少?”
萬言過耳不過心。
言枕詞喝完一盞清茶,對嬌嬌說:“快點吃完,我們繼續上路。”
嬌嬌吃着果子,小聲道:“壞師父,他們是不是在說原兄,我們要不要偷聽一下。”
言枕詞:“你的原兄究竟怎麽樣了,我們可以自己親眼看見,不必道聽途說。”
此言大為有理。
嬌嬌頓時心服,也不管頭頂上的竊竊私語,快速啄食桌上剩下的果子,不大會便吃個肚子渾圓,辛苦地撲扇翅膀飛到言枕詞腦袋上,和言枕詞一同離開酒館。
木門開合,風霜飛卷。
出去的人和進來的人擦肩而過。
兩人均有所感,擦肩之際對視一眼,旋即再行。
新進門的客人穿着一襲狼毛披風,硝制好的狼尾搭在他的肩膀處,随步行一搖一晃,仿佛随時會有一匹狼狡狠地從袍子上頭跳下來。
來人裹着狼毛大衣穿過酒館,要了一壺燒酒,來到一張空置的位置之前。
這個位置正好在篝火旁邊,先時的刀客依舊在讨論金塔的消息:“現在金塔在誰的手中?”
“傳聞在邪刀邪元化手中,據說他得了金塔之後,第一個就去殺自己的老對頭木刀。”
“結果如何?”
“木刀未過十招就慘敗在邪元化手中,随後邪元化狂笑着将木刀剁成肉泥。據說連當日前往觀戰的人都被邪元化殺了大半。”
“兩個都是廢物,不過木刀比邪刀不那麽廢一點。”
“這……。”
“若說邪刀以卑鄙的手段突襲木刀,取得勝利,并不奇怪。但兩人正面相抗,木刀卻一敗塗地,令人費解。”
“口氣好大。”刀客道。一桌子的刀客齊齊轉頭,看向狼袍人,“你是誰?”
狼袍人桌上的酒已經喝光。
他轉了轉脖子,長袍起伏,露出腰側一抹金光。
已有眼尖的人看清,那是一柄狼首金環刀!
方才還熱鬧的酒館忽然收聲,靜得落針可聞。胡琴不拉了,羌笛不吹了,連舞女也在不知何時消失無蹤。
狼尾袍,狼首刀。
可怕的名字流竄在衆人舌尖,而沒有一條麻痹的舌頭敢将這個名字說出。
酒館之中,四下俱靜。只有狼袍人自懷中掏出紙筆,在一張本已寫滿了寶物的紙張上再添“金塔”二字,并換了朱砂筆,于紙張最末慎重寫下邀戰書:“我多年積蓄全在此處,你看上哪樣盡管開口,全部都要也無不可。你我一訣生死,勝,東西給你,命給你;敗,東西給你,命給我。”
而後他将紙張疊好,放入竹筒,捆在酒館豢養的蒼鷹腳上,将其送上天空,自言自語:“開門大吉,在将東西送出之前,天上又平白再掉下一個有趣的金塔來。十五年了,我收集了這麽多與衆不同的東西,總該有一樣能夠打動他,叫他和我一戰吧……”
“對了。”他忽然轉頭,“誰來告訴我,邪元化在什麽地方?”
天光介于将明将暗之際,一切都昏惑離魅。
荒神教外的那片巨木叢生、亂石成堆荒野之上,漸漸走來了一個人。
夜色杳靜,無數亂影如無數怪手,張牙舞爪橫檔于言枕詞前行的道路上。
然而一切無用。
荒神教如同巨獸般靜伏荒野的大門越來越近,言枕詞将頭上的鹦鹉拿到手中,五指微合,環護其于掌心之內。他的另一只手同時按在鈍劍之上,劍身離鞘三寸。
一路自劍宮而來北疆,不過為在無數流言之中,親眼見到那具身體、那個人。而後——
就在言枕詞距離荒神教大門十步之遙,忽然一聲驚呼打破夜的寂靜,響在言枕詞前方數步樹叢之中。
夜半人聲,詭谲非常。
言枕詞不動聲色,循聲望去。
濃郁的黑暗無能阻隔武者銳利的視線,只見樹影婆娑,婆娑的樹影之中,一道黃衣人影倏忽閃過。驚鴻一瞥,言枕詞隔着重重阻障看清對方面孔,腦中輕輕一聲“嗡”,手中鹦鹉突然興奮,羽毛炸開,扯着嗓子嚷起來:“原兄!是原兄出現了!”
未等嬌嬌聲音落下,言枕詞藝高人膽大,足尖一點,身化青煙,朝人影所現方向掠去。
此時此刻,不管忽然出現的“原音流”究竟是什麽陰謀詭計,他都要上前弄個清楚明白!
十丈距離不過一瞬。
一瞬之後,言枕詞出現密林之中,輕而易舉抓住在林中向前奔跑的人。
剎那接觸,奔跑之人一個踉跄,倒入言枕詞懷中。
兩人相觸,言枕詞心中同時掠過一絲疑惑:對方的手骨似乎又更纖細了幾分。撲向自己之際身上帶起一縷暗香,不是過去甘沉的味道,反帶了幾絲莫名清甜。
風卷羽衣,撲入言枕詞懷中的人擡起臉來。
那張于近日頻頻出現夢中的面孔再次撞入言枕詞瞳孔之中。身軀好似忽然自夢中飛出,溫熱且柔順地偎在懷中,并未曾有想象中的冷鋒相加。
許多相似,一些不同,言枕詞不免心生一絲恍惚。
夢裏夢外,此身彼身,何者為真,何者為幻?
“小心!”夜色裏,懷中之人聲音輕而急,提醒言枕詞,“此地有殺陣——”
一語盡,殺陣開,氣機湧動,荒野四合,全向此中殺!
言枕詞目光剎那恢複清明。
他來此地,為的是直闖荒神教,等的是這一剎相交鋒!
至于懷中的神秘人,回頭再說不遲。
言枕詞就手一揚,趕在殺陣閉合的最後一刻把人與鹦鹉一同抛向殺陣之外。
只見濃霧彌漫,四下之景剎那變化,弦月染血,枯樹展肢,巨石也發出陣陣沉悶之聲。然而這也不過一剎那之景,再下一刻,越來越多的霧氣将周圍的一切都攏于其中,光線被吞沒,聲音也被吞沒,轉瞬之間,四周漆黑死寂,如人身入囚籠!
一道風聲忽然自言枕詞身後傳來。
言枕詞原地不動,以鈍劍向後迎敵。
只聽“嗤”的一聲輕響,風聲散碎,言枕詞卻忽覺不對。
方才他一劍斬出,真力搬運,固然斬碎風聲,但體內的真力似已凝固,消耗的力量未曾恢複。而四下再響的風聲卻較之第一縷更添三分淩厲。
魔道十大陣,陰陽生奪陣。
鎖天地之基,奪陣中之力,窮陣鎖之命,哺大陣之身,而得陰陽生奪之造化!
身陷黑暗,處境不容樂觀,言枕詞辨出此陣之後,心中未見驚慌,倒有一點唏噓。
畢竟兩百年過,老熟人也越來越少了,偶然見到一個不免升起三分親切。不過這樣的老熟人,畢竟還是越少越好。
一念閃過,言枕詞微阖雙目,眸光轉滅,如冷鋒乍亮。
陰陽生奪陣身為魔道十大陣,固然巧奪天工。然而天地之中,從未有完美之物。
所有的陣法都有一個極大的缺點,只要能夠找到陣眼,破壞陣眼,一切威脅迎刃而解。
言枕詞身為玄門高人,亦有陣法根基。身陷生奪陣中,他回憶先時所見地勢,再結合今夜天象之變,暗算奇門方位,邊走邊避,于雜亂風聲與無形利刃之中循所算方位步步而去。
大陣之中,五感混淆,時間與距離無從估量。
言枕詞行過一段,心中隐覺陣眼将至,再往前一步,眼前倏爾一亮,一道淡如青煙的人影手攜長劍,劈開黑暗,直行而來!
大陣生真靈。
忽然出現的人影正是陰陽生奪陣中真靈,真靈乃陣中守護,聚集大陣全部力量。
此刻,它攜劍帶光而出,雖面目模糊,身形飄忽,但一劍飛來之際,此方天地的全部力量便在這一劍之中!
言枕詞雙足在地,鈍劍在手,盡管身處大陣之中如困鎖泥淖之內,心中始終怡然不懼。
他定定看着前方飛來一劍,在劍光亮起之際,他已知此劍乃克明劍而生!
時至今日,還有何人專研他之劍招,又驚才絕豔至創出在真靈手中依舊有如斯變化的明劍破解之招?
言枕詞心中掠過一人,但未及深想,只因前方劍光已至。
他不欲躲,便只能迎!
一劍來,兩劍合。
真力激蕩,以己之力對己之力,還對一方小空間之力,大陣之力眨眼貫穿言枕詞身軀。鮮血湧出,飓風伴生,強烈的振蕩穿透生奪大陣,轟擊于四周地勢,地勢的改變又使得生奪陣陣勢動搖!
便是此時,一道人影自陣外沿裂隙鬼魅進入陣內,欺到半身是血的言枕詞身側,簡單一句:
“時間還長,何必拼命。”
月光照亮來人的臉,言枕詞只見一位眉目中與原音流有三分相似,卻成熟許多,也更加冷傲孤高之人出現眼前。
這莫非是——
迎上言枕詞驚訝的目光,來人淡淡道:
“我名原袖清。原府主人,音流之父。”
話聲落地,眼見大陣之中,真力湧動,欲有重合之險,原袖清再抓言枕詞胳膊,沉聲道:
“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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