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今夜無月。

四下晦暗, 荒野之上, 僅有一兩點幽幽綠光閃爍不定, 是夜獸的眼。

薛天縱自日前奉大祭司之令來到荒神教伺機刺殺教宗,還未真正動手,酆都中人忽然集體出現在他的眼前, 仿佛憑空出現!

薛天縱心中的震驚難用筆墨形容。

要知他自來此之後,暗中已收服了不止一撥探子,但無論是哪一撥探子, 都未曾得到酆都大舉入侵的消息!

這些人若不知, 荒神教中也不會有人知道。

敵人已至門口,主人卻尚在安睡——

薛天縱心中不停估量, 面上卻沒有多餘之色,淡淡将這些天來打探到的消息說出:“荒神教為防外敵, 在入口處布下三關:嗅獸、魔花、巡邏人。”

“嗅獸可聞一切異味,魔花蠱惑神智, 巡邏人皆為好手,一日十二時辰,巡邏不曾停下。若要進入, 十人以下的高手或可悄然入內, 十人以上,必然驚動巡邏之人。

“且據傳——”薛天縱一頓,“荒神教之上,還有一雙眼睛。”

明如晝未置可否,只道:“感謝東魔提醒。”

說罷, 他再轉對衆人吩咐:“如定計行事。”

正如先時路線一事,如何闖入荒神教,界淵也做了布置。

他以到達荒神教前的部衆為一整體,同進同退,依照日月潮汐之力變幻前行,可成隐陣。

隐陣之能為暫時将人隐藏隔絕,如此便可不受三關影響。待得衆人進入荒神教中,殺戮開始,陣型打亂,勢必顯出真身,但此時自然無需隐藏,隐陣也無關緊要,于是簡作困陣,配合還留在外圍的人将荒神教整個困鎖。

明如晝自得了這份陣圖之後便讓手下悉心排演,站于此地的都是将陣法牢記于心、寸絲不錯之輩。會弄錯者,在來的路上全都死了。

黑壓壓的人于密林之中離開,在夜色裏一步步向荒神教走去。

他們未做遮掩,緩如散步,看上去就像是兩軍對峙,緩緩接觸。

按理而言,哪怕周遭天色再暗,此時荒神教也該察覺有異。

但一直到這群人徑自走到荒神教大門之前,嗅獸沒有反應,魔花沒有反應看,巡邏人也沒有反應。

此時兩方接近,近乎貼面,甚至能感覺到對方鼻腔中傳來的溫熱呼吸聲。

酆都諸人再按陣型一步換位,不動一刀一槍,與巡邏人插肩并踵,一錯之後,已入荒神教!

無數的生面孔出現在了荒神教中。

嗅獸沒有大吼,巡邏沒有燃煙,四下裏真如個安寧黑夜,靜杳無聲,無數荒神教衆便在睡夢中被人殺于床榻!

跪于神像之前的教宗驟然起身,眨眼一閃,人從腹地之中至腹地之外,便見這一剎靜默之間,荒神教衆已經殘肢斷臂,屍首遍地!

衆人顯露身形的一刻,荒神教衆也從睡夢中驚醒。

剎那間,嘶吼聲、哀嚎聲、兵器碰撞聲、血液濺落聲,一聲聲交織末世災曲,萦繞耳畔。

教宗即驚且怒,目光如電,剎那于人群之中找到一提燈人!

血塗暗夜,除天際大陣之外,便只有這人手中一盞明燈與一柄快劍最為吸引目光。

點夜繁燈明如晝、東魔薛天縱——

來者是舊日酆都之人!

教宗兩臂向左右一揮,距離他最近的魔者被突然卷起的狂風吸到教宗身側,狂風之中,更有一股無法匹敵的巨大吸力,在他們離地飛起那一刻将他們的血肉骨命功一同吸走!

飽餐入口,教宗面目微微猙獰,神态有所變化,他足尖一點,人化飓風,呼嘯朝明如晝而去!

殺劫迫近,明如晝心神一凝,剛欲迎戰,便見黑夜之中,一只手已然穿透飓風,卡住教宗脖頸,向前緩步。

“你就是荒神教的教宗?”

“武力平平,何以稱神教之主。”

黑夜之下,戰場之中,界淵緩步而出,一手卡住教宗脖頸,一步一問,一問一嘲。

嘲弄聲中,教宗兀自于其手中掙紮,堂堂一教之主,在界淵手下如同初生嬰兒一般無力。

空有一身真力卻被人如死狗拖于地面,教宗欲要狂吼,喉中卻只能傳出“咯咯”之聲。他蕩起體內全副功力,欲使界淵與先前之人一同成為自己的補藥!

真力牽引,對方身上功力确實朝己身流來,未等教宗心生驚喜,洪流忽至,恰似小河迎向大江,眨眼便受滅頂災劫!

界淵已至神像前。

趕在教宗爆體而亡前,他五指一錯,輕描淡寫扼斷手中咽喉。

臨死之際,教宗心中一聲哀號:我神——

餘下真力再無束縛,猛然自教宗體內脫出,以界淵所在為圓心之處,向四面激射而去,四分之力轟在神像之上,使無面神像體生裂紋!

界淵站于神像之下,雙手背負。

“荒、神、教——”

神像之中,神念靜靜注視界淵。

界淵嗤笑一聲,拂袖揮擊,使神像徹底破碎。

“可笑。幽陸之中,除我之外,誰可立像?”

神像既碎,神念盤旋于虛空之中,靜靜想道:

界淵?可笑。

我知之界淵,絕非眼前這人。

界淵早死,此人未知是何魑魅魍魉。

但其出世,野心昭然,必使幽陸陷于戰亂之中,于我而言,倒未見是一壞事……不過還須多加觀察。

它于黑暗中投下數粒無形種子,不再停留,轉瞬而去。離去之際,忽然又想:

自界淵而後,幽陸确實未見有如界淵一般的……強者。

可惜!

荒神教一役,未至一夜,已然結束。

教宗身死,神像毀滅,剩餘荒神教衆再無心無力抵抗,許多人反向而走,欲沖出荒神教逃命,卻被早已守在周遭的群魔一一枭首,又成了這血海屍山中無關緊要的一小部分。

薛天縱站于荒神教巨門之處,目光輕輕閃動,望着夜色之下,似乎平靜安寧的北疆,心中暗忖:其疾如風,侵略如火,北疆探子先前未知天之極來人,此番更探不到荒神教覆滅。如果北疆都不知荒神教覆滅,那麽正道也收不到這個消息了……

“東魔于此靜立,可是在思索什麽?”背後忽然傳來一道聲音。

聲音落下,光點出現,明如晝踱步薛天縱身側。

“我在思索,待得天明之後,荒神教異變是否還能瞞住他人。”薛天縱不鹹不淡接口,“也在此看看可有人僥幸闖過包圍。”

“這倒真是個問題。”明如晝笑道,又問,“有人闖過包圍嗎?”

“點夜繁燈都親自前來,自然沒有僥幸者。”薛天縱冷哂一聲。

一句方落,兩人突然一同前視。

只見黑夜之中,忽有一道噠噠的馬蹄聲由遠而近,似有一騎向此逼近!

明如晝不動聲色一搖燈,被控制的傀儡驟然點亮烽火,烽火照亮來騎,只見一匹渾無雜色的白色駿馬身上,騎手一手執鞭,一手高舉猙獰獸頭,獸頭剛剛斬下,猶帶溫熱,兀自滴血。

烽火照亮廣漠,廣漠之下,騎手揮舞獸頭,高聲呼喊:“冬狩将至——冬狩将至——冬狩将至——”

荒野之上,以石為屋。

環繞谷底連綿成圈的石屋在先時的戰鬥中毀了大半,唯獨一座日常議事的神殿還自戰鬥中幸存,基本完整。

石殿空曠,曾經站立于此的無面神像已被推倒夷平,重新擺上一張巨大的椅子,椅子上堆滿厚重柔軟的皮褥,那顆猙獰獸頭已經被擺放在了這張椅子之前,由坐在椅中的界淵欣賞打量。

獸頭之下,又分兩批人。一批人是天之極中人,以明如晝為首,分向兩側站立;另外的則全是荒神教的人,為數不多,不過十來個,乃是今夜戰鬥中剩下的荒神教高層,正全部跪于臺階之下,忐忑等待即将降臨的未知命運。

明如晝在旁輕聲道:“冬狩乃是北疆傳統。每一年年末,各大勢力開始為期三月的戰亂争端。三月之後,春芽破土,哪方勢力獲得最終勝利,哪方勢力可得北疆最廣袤的土地、最優越的修煉資源,以及祭天古符。”

界淵一笑:“不公平之戰,祭天古符有激勵蒼生之能,誰勝,誰擁有祭天古符。誰擁有祭天古符,誰勝。”他忽然轉頭,對前方跪地的荒神教一人道,“願意歸順本座麾下嗎?”

此人心中自然不願,拟計假意歸順,伺機反叛:“我……”

界淵“哦”了一聲:“不願意。”

他随手一揮,地上之人變成一團血肉。

荒神教餘下教衆面色慘變,薛天縱微垂雙眼,面無表情。

明如晝視若無睹,繼續說:“不錯,年年冬狩,誰擁有祭天古符,誰能取勝。但記載以來,取勝之後,未能保有祭天古符直到下次冬狩的勢力不勝枚舉……”

界淵“唔”了一聲,仿佛覺得有點趣味,但眉宇間又從始至終都帶着漫不經心之意。

他敲了敲椅柄,看向跪着的第二個人,再問:“願意歸順本座麾下嗎?”

第二人不敢遲疑:“願意,我願意——”

界淵不耐煩:“不願意。”

他再一揮,第二團血肉鋪于地面。

明如晝繼續輕聲慢語:“因為誰擁有祭天古符,誰就擁有勝利。所以冬狩之後的春、夏、秋三季中,勝者将被無數其餘勢力瞄準,其所保管的祭天古符也會被明争暗搶。故而接連兩年擁有祭天古符的勢力不多,得到祭天古符之後便徹底覆滅的勢力倒是不少。”

“嗯……”界淵看向坐下第三人,“願意——”

第三人大聲回答:“強者為尊,誰贏了教宗與荒神,誰就是新的神!荒神教的一切都屬于您!”

界淵笑起來:“窮鄉僻壤的教派有什麽東西?”

第三人趕忙道:“荒神教的功法寶庫均在谷中神像之下。荒神教還對世家及大慶王朝均有滲透,若大人有意,可将各地主使一一召回。”

界淵第三次輕輕揮手。

場中不分立場,絕大多數人竟都覺身上微緊,生怕眼前出現第三團血肉,生怕下一刻,自己就變成一團血肉!

但界淵此番只是揮出一道掌風,将跪在自己面前、礙事的那些人統統揮開。

“主意不錯。以冬狩為名,将荒神教在各地的主使統統召回。”界淵問,“冬狩還有幾天?”

“還有半月。”明如晝。

“十天之內,我要見到荒神教在外的所有主使。”

“是,大人。”明如晝欠身。

“十天之後,以燧宮為名,加入冬狩。”界淵道。

“是!”餘者皆應。

見鋒峰頂,最後一片紅葉自枝頭悠悠落地,正是秋去冬至,一年終末。

一日之前,有消息自北疆傳出,眨眼之間傳遍幽陸大小勢力,使衆多勢力之主面面相觑。

荒神教覆滅了!

新勢力整合酆都與荒神教,自號燧宮!

先是渡川酆都,接着是北疆荒神教,若說酆都覆滅是因為亂生內部,那麽荒神教覆滅之由呢?

荒神教與舊時酆都所在與現今天之極所在相隔何止千裏,中間無數正邪勢力,天之極中魔衆是如何不驚動任何一方勢力,使大批人馬直接出現在荒神教內部?莫非新生魔主有玄奇神法,可以攜帶大批人馬千裏傳送?亦或新生魔主更有蓋世魔功,一人足以屠滅一派?

種種猜測翻滾人心,靜微女冠主持正道會盟,此番劍宮晏真人、佛國上思和尚、大慶端睿帝,世家智九恺,諸多勢力之主一同前往落心齋,與靜微女冠共商大事。

劍宮雪冷。

轉瞬一載,新雪再覆舊山。

言枕詞站于葬劍山,拔了根長草,于無數新舊墓碑前吹一曲蕭瑟小調。

音聲幽幽,引得樹葉沙沙,似幽魂嗚咽。

小調聲中,他垂眸下望,望見足前一座新碑。

碑上有字,碑下無人。

既然無人,何必立碑?

言枕詞只手按劍,劍氣出,墓碑碎。

飛塵合雪,他轉身向外,吹一聲口哨。

口哨聲響,翅膀拍扇聲起,一只花色鹦鹉自林中飛出,撲騰停在言枕詞肩膀上:“叫鳥幹什麽,叫鳥幹什麽!”

言枕詞:“叫鳥和我一起走。”

嬌嬌:“走去哪裏?”

言枕詞:“去北疆。找界淵。”

作者有話要說:

《蝶戀花》·言枕詞·上闕

閱盡天涯離別久,蕩劍歸來,世情還依舊。獨立雲邊風滿袖,孤燈冷月畫影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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