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大漠有黃沙, 黃沙連天起。
一望無垠的沙場如天地孕育的烘爐, 少有足跡, 連空中飛鳥都不願在此多做停留。
但今日,烘爐之中多了一個人。
地熱不絕,他卻披着厚實的狼皮袍, 席地橫躺,躺在沙山之上,嘴裏還叼着根骨頭邊嚼邊哼歌, 一派悠然與喜悅。
遠處忽然卷起風塵, 滿天沙場直連天際,龍卷而來, 瞬息掠至沙山之上,自狼袍人身旁卷過!
沙中有人, 其人容貌英俊,但一臉中分, 半邊臉面無表情,半邊臉笑意深深,使人悚然。在他身側, 有一長一短兩把細刀, 均為血紅,這是邪刀邪元化!
經過沙山之際,邪元化已知此地有人。他面孔半轉,笑臉對上狼袍人,短刀一揮, 刀芒脫出,直奔狼袍人腰腹而去,欲将其攔腰斬斷,使人哀嚎而死!
狼袍人慢吞吞擡起了手,五指于胸腹前一合,已将刀芒抓入手中。
真元無形,此時卻如肉體凡胎的有形之物,被人輕輕松松捏在掌心。
邪元化笑臉一滞。
只見狼袍人五指用力,刀芒碎裂,而後他自沙上直起神來,狼袍起伏,露出袍下金刀。
邪元化面色慘變,笑容似哭:“你是十三——”
金刀入手。
刀光十三閃,狼袍人出現邪元化身旁。
他伸出一只手。
一抹金光帶着血光,高高抛棄,輕輕落下,落到狼袍人掌心。
狼袍人側頭一看,輕輕唔聲:“金塔到手。”
血光連閃,邪元化四肢、身體一一湧出鮮血。他費力轉頭,喉中“咯咯”做聲,用最後的擠出未盡的話,話中充滿怨恨:“神殺……刀十三……也奪人……之……之寶……!”
十三刀下神可殺,十三神殺,刀十三。
刀十三語調輕松:“寶物無主,德者居之。你手中金塔乃天降神物,可替我引來決塵人,鬥一場驚世之戰。有此一功,此生不枉了。”
邪元化怨毒之眼中猛然亮起光彩:“……決塵……你們……決鬥!哈哈哈……你……必……必——”
他的最後一口氣于胸膛消散,一句未完,已雙目圓睜,向下倒去,倒下之際,直直盯着天空的眼中還殘留着巨大的驚喜。
這驚喜竟将他眸中的怨毒也給覆蓋。
十三神殺刀十三。
高齋聞雁決塵人。
這一場龍争虎鬥,誰生誰死?
別院之中,原袖清已經離去。言枕詞一反先前前往荒神教的迫不及待,轉而在這別院中走走逛逛,還順便去了一趟廚房,看見廚房之中收拾得整整齊齊,米面蔬菜齊備,仿佛時常有人在此做飯,角落還有一柄帶靶小銅鏡,遺憾的是并沒有他喜歡吃的東西。
言枕詞在廚房裏逛了一圈,掀開蒸鍋,從裏頭拿出一個熱騰騰的肉包子咬在嘴裏,剛踏出廚房,就見嬌嬌自別院左邊的一間房子中斜飛出來,嘴裏還叼着一朵鵝黃小花,一張嘴,小花就掉到言枕詞衣襟上:“色道士,你和原兄吵架嗎,原兄怎麽又走了!”
言枕詞捏住小花,見小花稚柔,捏在指尖還有些冰涼水汽,雖然遠離枝頭,依舊帶着勃勃生機,不免使人不忍踐踏,便将其別于樹枝之上,對嬌嬌說:“走吧。”
嬌嬌:“去哪裏?”
言枕詞慢條斯理:“去找原弟。”他給出一個看似很有道理的理由,“原弟玄功莫測,為當世強者,他赴的約戰定然精彩萬分,此時不觀,日後後悔。”
盡管原袖清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招呼也不打一個。
但兩人庭院之中獨處過的那一段時間裏頭,言枕詞已做了小小的準備,此時循着自己的準備一路追随而去,不多時就到了北疆的沙場之中。
這沙場正是刀十三殺邪元化之地!
但此時此刻,到達地頭的言枕詞有點訝異,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了路。
因為就在他面前,合該安安靜靜,只有兩大高手對峙而立的沙漠中竟然圍了一圈又一圈的人,這些人多是刀客,功夫參差不齊,正在交頭接耳,激烈讨論。
這也罷了,除了簇擁在此地的人群之外,竟還有一頂頂帳篷與一張張桌椅,以及酒水鹵料售賣。
言枕詞抓住了一個看上去像是跑堂的人:“這裏——”
跑堂微笑:“道長好,道長也是來看決塵人和刀十三決鬥的嗎?”
言枕詞:“決塵人?”
跑堂:“道長不知道嗎?十三神殺刀十三昨日在鄙酒館用鄙酒館的老鷹給決塵人發了一封挑戰書,決塵人随後回複,十五年來頭一次同意刀十三的約戰,約戰時間便在今日,約戰地點便在此地,據可靠消息說——”
他說到此處,卻閉口不言,只笑眯眯看向言枕詞。
言枕詞:“來一壺茶,一盤鹵鴨舌,再收拾一張靠戰場近點的桌子。”
言罷,屈指一彈,一枚晶瑩剔透,指甲蓋大的藍寶便落在了跑堂掌心之中。
跑堂低頭一看,笑逐顏開,先領了言枕詞到一張靠近戰場的桌子坐下:“客人稍等,我這就去拿東西來!”
寶石掠過空中,閃爍璀璨光芒。跟在言枕詞身旁的嬌嬌不免循亮光擡頭,盯住了飛過空中藍寶。鳥目銳利,它看了一會,歪頭疑惑:“那是原兄衣服上的扣子吧。原兄的衣服怎麽會在你手中?等等,鳥知道了!”它突然恍然,“色道士你摸了原兄衣服!色道士你是不是還摸了原兄別的地方——”
言枕詞淡定地将鳥嘴綁起打上死結,塞入桌子底下。
跑堂很快帶着言枕詞要的東西,還貼心地為客人的鹦鹉帶了一盤烤蟲子,但再來此地卻不見鹦鹉,他不免問道:“那只鹦鹉呢?”
言枕詞:“待不住,飛走了。”
桌子可疑的震動幾下。
跑堂遺憾地嘆息一聲,将東西放下,繼續方才未完的話:“十五年來,刀十三第一次約到決塵人,當日便狂笑出聲,而後立刻殺了邪元化,故而我們都猜測,真正打動了決塵人的,正是最近将北疆刀客一脈鬧得風生雲起的金塔!”
話聲方落,左右忽生異動!
言枕詞心有所感,循壓力傳來方向看去,只見湛藍天空幽光一掠,恰似熒惑橫空,明豔絕俗之态只驚鴻一瞥,便深深印入人心!
前方沙山山高不低,言枕詞自下向上望去,只見兩道人影影影綽綽,相對而立。
沙山之上,邪元化死亡之地正是刀十三邀戰決塵人之地。
邪元化倒下的屍體早被層層黃沙掩埋在地上,最後一顆染血的沙子也随風飛走,一切了無痕跡。刀十三悠閑躺在沙堆之上,混不顧殺下不遠處就是一具血猶溫熱的屍身,只等待自己命定的一場戰鬥來到。
忽然,狼袍人肩膀一動,肩上狼尾随之高揚,下一瞬,躺在地上的人倏爾跳起,持刀站立,目光炯炯看向站在自己身前三步的決塵人。
“你來了。”
決塵人轉過身來。
他負手獨立。
夕陽照亮他的面孔,血色倒映淺淡眸光,只晃出森森之寒,似這天地之紅,也不能染青霜之冷,正是原府之主,原袖清!
原袖清道:“為何此地如此多人。”
刀十三:“或許是昨日我接到你信件的時候被他們看見了吧。”
原袖清皺眉不滿。
刀十三卻滿不在乎:“你又何必在意,你我只是約鬥,又沒做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他們想看就看。兩大絕世高手決一生死,想看不奇怪,不想看才奇怪。”
原袖清冷哼一聲。
未見他有何動作,只見沙漠震動,沙場之下忽生飓風,飓風如龍卷,黃龍呼嘯,剎那就将沙山隔絕!
狂沙拂面,打在皮膚上如密集而細碎的暗器,沙山周遭的圍觀人群承受不住,齊齊退後,這剎那空出的圓環之中,依舊坐在原地并且不受影響飛沙影響的言枕詞便有些醒目了。
跑堂十分機智,早在方才便趁勢躲到言枕詞所護的桌子之中,并為不被趕出去立刻說起了刀十三與決塵人的事跡:
“看道長是別的地方來的,也許不太了解十三神殺刀十三和高齋聞雁決塵人。這兩人都是北疆刀客中的傳奇,并且他們的傳奇恰恰好就從十五年前一同開始,這不得不說是一場命中注定的巧合——”
言枕詞覺得這跑堂的口吻有點像是說書先生。
他思量片刻:“莫非十五年前,他們遇到了一段同樣的危險,或者準備殺一個同樣的人?”
跑堂道:“不錯!十五年前,三大疆匪縱橫北疆,專挑普通疆民以及孤身上路的人士下手,且手法極端兇殘!刀十三受人所托,去殺這三大疆匪,而決塵人卻被這三大疆匪盯梢上了。”
言枕詞:“我猜決塵人先刀十三殺了一個疆匪。”
跑堂對言枕詞刮目相看:“不錯,決塵人殺了本該由刀十三殺了的那個疆匪,手起刀落,頭顱飛旋,滾燙的鮮血濺到刀十三臉上——”
言枕詞打斷跑堂賣力的渲染:“刀十三約戰決塵人,決塵人打敗刀十三,刀十三怒氣沖沖,殺了另外兩個人證明自己的實力,并且在此後十五年中對決塵人窮追不舍,直到今日,總算如願以償。”
跑堂:“道長之前聽過這個故事?”
言枕詞呵呵一笑,問了他一直在意的一點:“為何原……決塵人要叫決塵人?”
跑堂長長一嘆:“這又是另外一個故事了……傳說在決塵人殺了三大疆匪之一的那日,被決塵人救下的受害者欲向他報恩,追問其名卻只得一句‘決塵之人,何必姓名’,故而此後大家都稱他為決塵人。唉,雖決塵人的往事在這十五年中未嘗有人挖出,但整整十五年時間,決塵人不出現則已,每每現身,未知緣故,總是孤身一人。長陽落日,孑然一身,何等凄怆,也不知過去所受何種傷害,真讓人痛惜不已,憐惜不已,故而大家才給了他一個高齋聞雁的名號。故園渺何處?高齋聞雁來……”
言枕詞喃喃自語:“也許是情傷。”
跑堂立刻接話:“大家也是這樣覺得的。道長不知,北疆有無數女子因為這個猜測向決塵人投懷送抱,自薦枕席,奈何決塵人不為所動。甚至傳聞茉母也很欣賞決塵人——”他壓低聲音,“但當這個消息在北疆傳開之後,決塵人就再也不踏進天寶薩拉一步了。據說天寶薩拉城之中,頗多人為茉母打抱不平。”
言枕詞的面容有點古怪,他道:“這又何必?也許決塵人所愛之人确實比這些人都好。”
畢竟那是幽陸第一美人。
言枕詞想到這裏之時,腦中忽然掠過一個曾經聽過,但未曾在意的消息。
都說原音流容貌肖母。
若依原音流之貌遙想美人容顏,恐怕大多數人都不會願意再随意接納他人。
念頭至此,言枕詞突對跑堂笑道:“差不多了,此處危險,不可再留。”
說罷,言枕詞抓住人的胳膊,輕輕向後一抛,已經把坐在旁邊的跑堂給抛出飓風威勢範圍。而後,他自桌下翻出鹦鹉,拔地而起,雙手背負,步步憑空,如閑庭信步,踏入飓風之中。
風眼之中氣機牽絆已至巅峰。
決鬥,正式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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