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很顯然, 賀宇帆這個開場白踩對點兒了。

葉無荒臉上那副“大不了魚死網破天下皆滅”的破罐子破摔樣兒, 在聽到這話的瞬間, 頓時破了功。臉間霎時燃起了一絲道不出的慌亂, 他微微緊了緊眉, 那雙瞪大的白眼也重新閉了回去。

天知道這個名字他已經多久沒用過了。

更直白的說, 從他最初自那個散修家裏逃出後, 他基本就一直在裝啞巴。要不是偶爾會和那些蟲子說上些話, 他甚至懷疑到了現在,他估計已經忘了該怎麽開口了才是。

他從未向這個寺裏的任何一個和尚提起過他的名字, 甚至包括安竹在內, 也只是每天“施主、施主”的喚他。至于這世上唯一該知道他姓名的那個散修, 在叫了他幾十年的“人蠱”後的今天,怕是也早将“葉無荒”這三個字抛在了記憶深處, 那個永遠也想不起來的位置吧。

所以,這個自稱是“普通人”的修者,到底是怎麽知道他姓名的?

葉無荒有點兒緊張。

這種感覺是他在徹底自甘脫胎換骨變人為“蟲”後,所從未體會過一次的。

從賀宇帆進屋, 他的所有蟲子都像是被定身了似得停在原地開始, 到現在這人自然的叫出他名字為止。一切的一切都太過奇怪,奇怪到完全脫出了他的掌控, 而向來可以冷靜尋找反殺機會的他卻發現, 這次別說機會了,他根本無從下手。

恐懼随着沉默慢慢籠罩全身,葉無荒放在身側的手掌也慢慢收攏, 最後緊緊在身側攥了起來。

“我說,都跟你說了幾次了,我真的對你一點兒敵意也沒有,你都感受不到嗎?”

還不等他再有什麽動作,将一切看在眼裏的賀宇帆便忍不住開口嘆道:“不是都說修真者察覺人感情特別容易嗎?那你倒是察覺一下啊,我像是要逼你做什麽事兒的人嗎?”

葉無荒聞言怔了一瞬,随即也不去聽話察覺,只搖頭冷笑道:“你不是說你有很多話要說嗎?反正有你那個神寵我也傷不了你,你随便說就是了。”

言下之意,說完趕緊滾蛋。

賀宇帆撇嘴。

這人真是比想象中要難交流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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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難交流歸難交流,他既然過來這裏了,該說的話就不會省下了。

賀宇帆深吸一口氣,糾結半晌道:“我知道你總有一天會離開這裏,咱倆之間緣分之類的事情,被你發現也只是個時間早晚的問題。所以就想的還不如趁着事情到無法挽回之前,我自己來找你,這樣不管你相信多少,等到時候真發生什麽,你也多少會有個準備。”

葉無荒不置可否,只不屑的嘁了聲道:“有話直說。”

“那我恭敬不如從命了。”賀宇帆撓撓頭,又略帶緊張的伸手去抓了兩下桓承之的長耳朵,在對方開始炸毛時,才總算定下神道:“我是個寫小說的,一個月前我寫過一本小說,主角也叫葉無荒……”

就像是擰開了水源處的閥門一般,在第一句話順利吐出後,後面跟着的內容再說出來,便會容易太多了。

賀宇帆幾乎沒有一點兒停頓,一口氣将他那本小說在競寶大會前的所有情節全都道了出來。

不知從哪句開始,葉無荒臉上那種不屑便掩去了大半。直到賀宇帆最後一個字出口,他面上也只剩下了揮之不去的沉重和嚴肅。

過去幾十年的慘痛經歷被人從話本間得知,葉無荒一時間也不知他到底是該怒還是該笑。

這個自稱“作者”的男人所說的話題過于玄幻,這事情又神奇的像是個玩笑似得。然而即使如此,葉無荒也不得不去相信,他說的每一句話确實是真的——

畢竟他在散修那裏的幾十年煎熬無人知曉,而出來之後他又奉行斬草除根。

賀宇帆口中的每件事都很詳細,詳細到他仿佛一直站在一旁圍觀了幾十年一般。

可他的一生,從來不可能有人旁觀。

沉默就像是一團過于厚重的靈壓,壓在房間裏,讓兩人一獸都憋悶的不行,卻又沒有一個去主動開口應些什麽。

許久,葉無荒才深吸一口氣,将身子向後仰過,緩緩躺回了床上。

他這個舉動着實是有些出乎賀宇帆的預料,後者等了半天,見他确實是沒有要開口的意思,才忍不住問道:“你不想打我一頓嗎?”

“打你做什麽?”葉無荒面無表情的反問:“是因為你不經我允許,就将我仇人的醜惡面目揭露于世。還是因為你幫我回憶了一下,原來我已經在這種環境裏撐了幾十年了?”

賀宇帆嘴唇抖了兩下,卻沒能去應句什麽。

他原本以為對方會憤怒的指責質問他,為什麽要将自己的人生寫的這麽凄慘。甚至為了防止葉無荒突然暴起殺人,他抱着桓承之的手臂都緊了許多。

但是現在看來,好像現實和自己想象的相差略大?

葉無荒是個瞎子,對他此時的沉默自然也沒有太多的感觸。

而被人捏在手裏動不動扯兩下毛的桓承之,卻幾乎是第一時間就明白了人心中所想。他開口,語氣裏全是無可奈何:“我都跟你說了多少次了,有點兒腦子的人,都不會因為你說的這個原因,就認為是你在操控他人生的。”

賀宇帆抿唇。

桓承之那雙紅眼又對在葉無荒身上看了兩圈。一邊繼續道:“還是說,你認為這個能把自己從地獄盡頭裏拯救出來的人,會是個控制不住自己情緒,連基本的分析也做不到的蠢貨嗎?”

不說賀宇帆聽到這話是什麽反應,至少就葉無荒來說,明顯是挺樂意聽的。

也不知是被賀宇帆的愚蠢逗樂了,還是終于感受到他口中“是友非敵”的情緒了。

總之葉無荒嘴角上挑揚起一個淺淡的微笑,像是徹底放松了一般,長籲一口氣問:“既然你覺得我會打你,為什麽還要告訴我這件事?”

“也可以不告訴你的,只是我覺得告訴你了,你或許就會引起重視了。”賀宇帆撓撓頭,有些糾結道:“因為其實在這之後我還寫了很多劇情,我害怕它們會成真,所以想試試,如果我們一起努力,會不會抵住我的情節操控。”

他說着,頓了頓,又補充道:“我覺得你沒做錯過什麽,不該永遠生活在黑暗中的。”

葉無荒臉上笑意更甚,語氣也又緩了些,他說:“你叫賀宇帆是嗎?你從什麽時候開始寫的這個故事?”

“三個月前。”賀宇帆如實回答,應聲之後他思考了一下,又補充了一句道:“也有可能是四個月前,具體的我記不太清了。”

“那就當是五個月。”葉無荒表情不變,繼續問道:“你覺得我今年多少歲了?”

賀宇帆皺眉:“七十?”

“可能吧。”葉無荒點頭:“在雲靜道人那裏的日子過得太可怕,你也知道,我常年生活在見不到光的蠱坑裏,要說具體過了多少年,我還真不知道。”

賀宇帆點點頭,又輕輕“嗯”了一聲。

類似的感覺他也不是沒體會過,只是比之他只是單純孤獨的那三個月來說,葉無荒明顯要難熬太多就是了。

話說到這兒,葉無荒也停了下來。

他似乎是為了給對方一點兒思考的時間,扭頭對着賀宇帆的方向過了許久,才繼續笑道:“你覺得你用現在往前五個月的時間,操控了我七十年前的人生。就時間而言,這話說出來,你自己不覺得很好笑嗎?”

賀宇帆聽着,有些尴尬的抽了抽嘴角。葉無荒重點抓的很對,他真的是沒法反駁。

似乎是将他的沉默當做了默認,葉無荒頓了頓就又笑道:“我即使現在不算是正常的人類了,也不至于變成蝼蟻那般愚昧。這事兒确實是有些稀奇,但是我的人生主導權在我手裏,你只是個記錄者,根本沒有左右我未來的權利。”

他這話說的語氣堅定,內容又滿是傲氣。

賀宇帆聽着,也頓時覺得自己之前那些彎彎繞繞的想法真是太多餘了。

“不過說起來,我到這裏的日子還不足三月。”葉無荒又說:“或許你有能力看過去,而未來,也只是能看到一種情況罷了。就比如我相信在你筆下,我的未來裏肯定不會有咱們今天的相遇。”

賀宇帆笑了:“你的意思是,我寫出的只是三千世界裏可能性最大的情況,而具體會發展成什麽樣就是不定數了,是嗎。”

葉無荒點頭,倒是很能接受似得繼續問道:“你剛才說要來給我提個醒,意思就是後面肯定還會發生什麽變動吧?讓我猜猜,是晦寧禿驢折騰出來的嗎?”

這次賀宇帆就立刻應的毫無壓力了。

葉無荒口中的“晦寧禿驢”說的就是護崖寺的住持,雖說和之前形容安竹的時候用了同樣的詞語,但賀宇帆總覺得,這次的“禿驢”明顯叫到他心坎裏去了。

“這兩天晦寧在白鴻山和那群丹修一起研究煉制人蠱的方法,如果我寫的沒錯,等他回來之後就會立刻開始在你身上實驗了。”賀宇帆說:“安竹雖說他對他師父的敬佩挺深,但我之前也跟他說了,給你的藥物都得提前和你商量材料。所以如果沒什麽問題的話……”

“那老禿驢想弄死我的方法太多了,小和尚又蠢能力又差,他保護不了我的。”

還不等賀宇帆說完,葉無荒便啧聲搖頭道:“我剛剛來這裏的時候,明明小和尚的治療不錯,正等着毒發一次後慢慢恢複,老和尚就打着治療的旗號把我要去了。你看看我這雙眼睛,你覺得他不敢重來第二次嗎?”

“所以說這也是我來尋你的一個原因。”

賀宇帆深吸一口氣,認真邀請道:“我家就在番臨,離這不遠。你要是不介意的話,一會兒就跟我一起回去番臨吧。”

葉無荒不置可否,只一臉平靜的反問道:“你會煉丹?”

賀宇帆搖頭:“不會。”

葉無荒繼續問:“那是你有奇藥?”

賀宇帆一頓,還是認真的重複了上一個的答案。

這似乎也在葉無荒的預料之中。

所以他面上那副雲淡風輕的樣子沒有絲毫改變,口中卻下着極度殘酷的結論道:“我現在身體狀态很差,那禿驢為了讓我變成他的人蠱,把我作為人的部分和蠱毒之間的平衡打破了。如果沒有那小和尚的藥撐着,最多不過一周,我要麽徹底變成人蠱,要麽暴斃而亡。你覺得我能跟你走的了嗎?”

他說着,賀宇帆面上表情也凝了下來。

還不等他應聲什麽,木門就又傳來了“咚咚”的兩聲輕扣。

随着“吱呀”的輕響,安竹的身影也出現在了賀宇帆眼前。他表情有些慌亂,在看到賀宇帆安然的瞬間,才總算松了口氣道:“賀施主你沒事就好,我們約定的半柱香時間到了,我還以為……”

“你以為我把他殺了?”

嘶啞又熟悉的聲音響起,帶着絲絲冷意。

安竹立刻看向葉無荒的方向,幾乎條件反射的搖頭道:“我只是怕你不願意被人接近,而且賀施主……”

“明明是出家人,這謊話說的還真順溜。”葉無荒冷笑着“嘁”了一聲,卻也沒再管那邊兒羞的滿臉通紅的小和尚,只又對向賀宇帆的方向,他說:“你住在番臨?”

賀宇帆“嗯”了一聲。

葉無荒點頭:“如果有機會我會去看看你的,還有你說的茶館。我倒也想聽聽,那說書人把這故事講的如何。”

這句話說完,葉無荒便朝裏側了身子,明顯一副不願繼續說下去的樣子。

而賀宇帆也識趣的跟安竹一同離開了房間。

等兩人出門,後者才略帶驚奇的看向賀宇帆懷裏那團白毛,猶豫着問道:“這是……”

“是我朋友。”賀宇帆笑的自然:“他是妖修,法力不夠了就變回原型休息了。”

安竹了然點頭。

桓承之憤怒的輕咬了一口賀宇帆的手指。

不過因為它力度太輕,這動作就好像是撒嬌似得,所以後者也直接無視,繼續對安竹道:“我和你的病人确實挺有緣的,不過雖說這種事兒作為外人我不好參合,但有的事情我還是覺得告訴你為好。”

安竹說:“施主但說無妨。”

賀宇帆點頭:“就是剛剛他對我說,其實他的眼睛不需要瞎的。你在最初那幾天的治療都很有效,他本來是快好了,可後來……”

賀宇帆的話沒說完,只是說到這兒也足夠讓安竹明白是什麽意思了。

兩人對視一眼,後者眼中寫滿了難以置信的情緒。

賀宇帆撓撓頭:“最後再說一句,千萬不要以毒攻毒,如果萬不得已,別忘了我給你的果子。”

安竹呆愣着點了點頭,那樣子一看就是還沒成功消化剛剛的訊息。

賀宇帆倒也不再多說,懷中小怪物适時落地,在恢複人形的瞬間,也抱着他離開了原地。

直到兩人離去許久,安竹才緊捏着手中佛珠,低頭輕輕低嘆了聲:“師父……”

放下那邊兒各懷心思的安竹二人不提,單說這邊兒一路趕回番臨城的賀宇帆兩人。

原本客棧的房間就又續了一個月的租金,所以哪怕兩人出去繞了這麽多天,還是可以繼續回去原本的住所的。

只是讓賀宇帆沒想到的是,在他正欲推門而入的時候,卻被桓承之突然從身後一把扯了過去。

連給他問句緣由的機會都沒有,房間木門就被從裏打了開來。

一個身穿白衣,面容略顯妖媚的男人自裏面踏出,挑眉在他兩人身上掃了幾圈,最後那雙狐眼固定在賀宇帆身上。他勾唇笑道:“賀先生是嗎?咱們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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