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絕域孤島(5)
雨是停不下來了。
地上積出一塊塊水窪, 像是天上摔下的鏡子碎成無數殘片,每一片裏倒映着別墅的某一角。
連綿冷雨中,唯一的好消息是, 聞秋聲的高燒退了, 她臉上是大病初愈的蒼白, 夏晴坐在床邊, 給她講後來的事情。
她聽着,目光低垂下去, 露出羞慚之意。
紀楚戎道:“那種雨根本沒辦法久留,大家已經快到極限我卻猶豫不決,是我的錯。”
擡起頭,聞秋聲盯着紀楚戎看了幾秒,她的眼中糾纏着一種掙紮之色, 半晌,緊抿的唇松開, 道:“紀先生。我……我昏迷的時候,似乎聽見了歌聲。”
一會兒說昏迷,一會兒又說聽見歌聲,聽起來簡直像呓語, 聞秋聲顯然不願意被誤認成睡傻說胡話, 她急切道:“那歌聲太真實了,我像是被吵醒了,但睜不開眼睛,所以以為自己還在夢裏, 但剛剛, 我睜開眼睛後回想,總有種很早就醒來的感覺。我應該是早就醒了, 只是睜不開眼睛,然後耳邊一直有那歌聲,整夜回蕩,直到方才,歌聲消失了,我一下子就睜開了眼睛。”
她把自己都說糊塗了,像個笨拙的孩子,絞着手指,小聲道:“你們明白我的意思嗎?我知道這很傻,簡直不明不白,但我覺得,有必要告訴你們大家。”
床周圍的同伴們面面相觑,似乎在考慮,怎麽安慰這個說胡話的姑娘。
紀楚戎想了想,道:“聞小姐,你還記得歌聲唱的是什麽嗎?”
“記得記得!”急于證明真實性,聞秋聲忙不疊點頭,她凝眉細思,再開口,竟是一段古調唱腔。
“在蔚藍的海上有座美麗的島,
島上長久住着一個姑娘,
你若因此而憐憫她的孤獨,
好心的人啊,請不要擔憂。
飛鳥與走獸是她絕好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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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海洋裏友善的魚兒,
在她海邊漫步時,
躲在浪裏與她嬉戲。”
歌聲描繪的場景完全是另一幅風格,藍天碧海間鑲嵌一座寶島,島上鳥語花香,陽光明媚,所有生物都友善溫順,還住着一個熱愛自然、自由自在的姑娘。
然而事實卻是,海裏全是怪物,島上危機四伏,屋外陰雨連綿,別說善良的姑娘了,別墅裏的存在似人似鬼,還有一個随便對人開槍的女仆。
呵呵。
全都是假的,不存在的。
這歌聲只有聞秋聲一人聽見,又讓紀楚戎想起了門外的呼救聲。
‘咚——’
挂鐘響了,早上八點,差不多到了早餐時間。
紀楚戎道:“聞小姐,你能下床了嗎?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去吃早餐。可以的話,請你留意一下所有人的聲音。”
“可以的。”說着,聞秋聲掀開被子,翻身下床。
“啊,對了!一會兒大家千萬不要碰肉食呀!”沈光霁從褲子口袋掏出一包手帕包裹的東西,打開的剎那一股惡臭彌漫。
掩鼻看去,衆人不由大驚,手帕上竟是一坨腐爛流膿的肉塊。
“我昨晚偷偷用手帕包了一塊,晚上實在餓得受不了,打開手帕一看,肉已經變成這樣了!”
經此一番驚吓,誰還有膽子去吃肉。然而,當衆人落座,管家端上早餐,看清楚盤中的東西時,所有人臉色頓時難看。
盤子裏全都是肉,一丁點兒蔬菜水果都沒有。
見客人們沒有拿起刀叉的意思,凱恩切着盤子裏的肉餅,關切問道:“怎麽了?菜不合胃口嗎。”
饑腸辘辘又找不到可以下嘴的食物,主人家的關切問詢聽起來多少帶有幸災樂禍的意味。
夏晴道:“抱歉,我們實在太過勞累,這些肉對我們來說有些油膩了,是否可以給我們一點蔬菜或水果?”
回答她的是塞拉小姐,她道:“廚房裏的果蔬受潮發黴,沒辦法入口。你們也看到了,外面的雨總是下不停,給我們供應食材的人沒辦法上門呢。”
這次陳策離主位最近,他很快接着塞拉的話說下去,從陰雨天氣談到食物供應,連凱恩也在不知不覺中加入對話,等到早餐将近,他們的話題已經深入到彼此的興趣愛好。
紀楚戎低聲問道:“聞小姐?”
明白她的意思,聞秋聲搖了搖頭,低聲回道:“沒有,都不是。”她看了門口一眼,女仆挺直脊背,面無表情,忽然,她們對視了一秒,聞秋聲仿佛被燙了一下,她轉頭移開目光,道:“也不是那個女仆。”
都不是的話,剩下的……只有小姐了。
挨過早餐,所有人聚集在紀楚戎房間,商讨接下來的打算。
閃着寒光的匕首在半空旋了幾圈,落下時陳策正好握住刀柄,他一邊抛玩匕首,一邊道:“那個叫塞拉的女人是最近才住進別墅,據她說,聽聞表哥在島上建了棟別墅,還舉辦了海島盛宴,她心下好奇,便央着父親将她送過來。那位素未蒙面的小姐,據她說是表哥的未婚妻,但是她也沒有見過很多面,在她來後不久,那位小姐就病倒了,病得下不來床,根本參加不了宴會。”
“……不是。”李立群弱弱地道:“這不是凱恩·羅特裏恩建的別墅。”
夏晴道:“可是,樓梯兩旁不是挂着羅特裏恩家族的畫像嗎?”
“這個時期,羅特裏恩根本沒有多餘的財力完成這種壯舉。據後人考證,這個別墅、甚至這個島其實都是佩達爾先生買下來的。但不知為何,發給別人的宴會請帖上寫的是羅特裏恩的名字,所以當時都以為是羅特裏恩的別墅。這場宴會持續七日之久,極盡奢華,在當時很是出名。”
從他們到達別墅開始,凱恩和羅特裏恩老夫人的言行舉止都是主人做派,更不用說那些喧賓奪主的畫像。
連一個度假別墅都要處處打上自己的标簽,看來羅特裏恩很清楚自己占別人便宜的意圖,又怕人盡皆知,少不得費力遮掩。
沈光霁突然道:“既然是海島盛宴,那……為什麽只有這幾個人呢?”別墅很大卻也很空,除開他們占據的客房,還有不少空客房,三樓的房間全都是空的。
“也許……客人們還沒來?”夏晴悄悄道。
想了想,沈光霁苦着臉道:“最好還是別來了。”。
紀楚戎讓李立群将羅特裏恩家族的事情重新複述了一遍。
“其實除了聞小姐聽到的歌聲,以及李立群的呼救聲,昨天晚上,我的房門外,還有一個嘶啞女聲在喊救命。”紀楚戎一句話又令其他人坐立難安。
夏晴幹笑兩聲,道:“會不會是聽錯了?”
“但願。”紀楚戎道:“不管怎樣,如果在晚上聽到陌生人呼救,千萬不要打開房門。”
氣氛像将幹未幹的稀泥。
他取過一只杯子倒扣在桌面上,道:“羅特裏恩家族。”又取過一只放在另一邊,道:“尚未照面的小姐。”
第三只杯子放在中軸線上,道:“女仆。”
夏晴疑惑:“女仆應該和小姐放在一起吧,她的言行舉止處處在維護小姐。”
紀楚戎道:“是維護也是一種隔絕,照女仆的做法,即使小姐出了什麽問題其他人也很難第一時間知曉。在未和小姐打過交道前,無法做出客觀判斷。”他語氣突然嚴肅,道:“比起他們之間的關系,我更好奇的是,與他們根本不是一個時代,可以說毫無關聯的我們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雖然他本人是受能晶吸引,為何這個世界到處都是能晶的氣息。
也許只有弄清楚這點,他們才能找到出去的辦法。
“那,我們現在要做什麽。”沈光霁道。
看了眼屋外的雨,窗戶玻璃倒映着的人們憔悴萎靡。紀楚戎道:“我們分頭行動,我去外面探查一番,看看能不能找到點什麽。”
“可是這雨……”
“我身體素質稍好一些,能撐一段時間。”
腿上裹着繃帶,紀楚戎在傷藥中混了一點恢複劑,李立群睡過一覺後好了很多,他道:“那我們就負責在別墅裏尋找線索。”
暫時如此說定,紀楚戎道:“大家還有什麽問題嗎?”
趁着紀楚戎、其他人都在,聞秋聲突然看向陳策,道:“我……我有一個問題。”她小聲道:“陳策,當時在海上,你為什麽會救我?”
這麽一說大家還真都好奇起來,陳策說話讨人厭,一天到晚玩他那只閃着寒光的匕首,還會突然追着人亂砍,這樣一個人,為什麽會主動跳進危險的海裏救人?
目光低垂,眼眸深處閃過回憶的縮影,陳策道:“這個啊……那是因為,我心愛的女孩是溺水而亡的。”
夏晴驚了:“你還有愛人!?”
“人非草木,熟能無情?”不知是不是壁火的餘晖,殺人魔臉上冷漠的笑容出現一絲溫度,他道:“她是個傻子,智力上有缺陷的那種傻。一群小孩子戲弄她,假裝溺水向她求救,根本不會游泳的她跳進水裏救人。”說到這裏,他輕輕呵了一聲,似乎在說‘要不然她怎麽是個傻子呢’。
“結果就是,那些假裝溺水的人游回岸上,圍着她笑。也許他們還會拍着手,大笑‘看啦,傻子溺水啦’。”
“你們知道嗎,與她非親非故的我,是第一個趕到的。可我還是晚了……”陳策攤手,無奈道:“結局還算皆大歡喜,她的親屬終于擺脫一個包袱,那些孩子不過少掉一個玩具,這世間不會因為她的離去有任何改變。”
也許還是有的。
有一個人因此改變了。
一股無形的悲傷彌漫在小小的房間。他們不會去同情殺人魔,卻為那個被自己善良與他人惡意害死的傻姑娘感到難過。
突然。
“噗嗤——”陳策笑得直不起腰,他揉揉眼角的水,道:“你們是智障嗎!?這也信!?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着,道:“哪有那麽多原因?殺人,救人,不都是看心情而已嘛!”
臉上一陣青白,夏晴忍無可忍,怒道:“你這家夥!太混賬了!”
連系統都感嘆人心真複雜啊。
‘宿主,他真的是在騙人!?’
‘半真半假。’
‘诶?’
‘女孩的存在是真的,心愛之人是假的。女孩的死亡對他的思想産生了很大的影響,可能是他後來人格扭曲,厭惡人性的一個重要原因。’
‘那,你從哪看出來他不是愛上女孩?’
沉默了很久,紀楚戎才道:‘愛不會毀了他,愛會救贖他。’
在陳策眼中,那個傻女孩也許代表着善良、美好。所以,當女孩因惡意逝去時,陳策心生憤怒并渴望着發洩。
因愛也會生恨,因愛也會憤怒,但那不是終點,越過憤怒與恨,承受住所有痛苦後,仍會保留一絲善,像是将她靈魂中獨一無二的溫暖的火,永遠的種在自己心中。
如果真的深愛,他不會舍得辜負、背離她的善念。
·
離開別墅前,紀楚戎将陳策兩只手都拷住了,拖着一條沉重鎖鏈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他的行動力。
“陳策。”裹着問女仆借來的雨衣,紀楚戎道:“我從岸邊回來,最快不用三分鐘。”三分鐘都是多算了,速度全開,用不了一分鐘。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陳策不耐煩道:“你放心吧,一個都不會少的。”
雨林吸飽了水釋放出濃重潮氣。紀楚戎撿了一些野果,順便打了幾條毒蛇。這些東西不夠六個人分,正發愁間,岸邊忽然傳來一陣陣尖利的長嘯。
這特殊的嘯聲聽起來有幾分耳熟。
紀楚戎奔到岸邊,系統忽然道:‘宿主,有魚!?’
‘魚!?’
‘啊,還活着呢,好像擱淺了,正在蹦跶呢。看起來是……挺正常的魚種?’
好明顯的陷阱。
戒備着,紀楚戎一點點慢慢靠近。
突然,系統又道:‘’是,是那個蛇怪!在你右邊的大岩石上!’
與海水相接的巨岩上,出現一道冰冷而微帶腥氣的身影。
漆黑的長發垂落兩側,從眼角蔓延至臉頰的淡紫色鱗片在發絲間時隐時現,像是仲夏夜的一抹人魚泡影。
它趴在岩石上,腦袋枕在交疊的手背上,五指指甲長而尖利,是打磨鋒利的刀片。手肘的位置突出鳍狀骨刃,裸、露的上半身肌肉線條健美非常,猶如雕刻師手下匠心獨具的傑作。
那條可怕的,長長的,遍覆骨刺的尾巴,從岩石後面垂落到地上,尾巴尖兒輕輕掃着海岸的泥沙。
怪異,美,恐怖,在這樣一具軀體上融合了。
蛇怪居高臨下,金黃色豎瞳正注視着紀楚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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