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絕域孤島(7)

鋼琴師奏響優美的古典樂, 水晶頂燈的光輝穿透他半透明的軀體,照亮躍動的黑白琴鍵。長桌鋪滿珍馐,貴族們像一只只花蝴蝶穿梭其間, 舉杯應酬相互攀談, 他們的目光觸及彼此的身體, 仿佛他們确實存在着肉體。

他們讨論着誰家新蓋了莊園, 誰獲封了新的稱號,細數看不到盡頭的族譜姻親, 談論生意夥伴、時新事物、某些當時的著名人士。

百年前的人物們回來了,他們的血肉早已消失于泥土中,靈魂卻還保有完整性,從談話內容來看,記憶也沒有大的缺失。

突然, 人群盡頭出現一個身影。他舉杯高呼:“我尊貴的客人們,感謝你們排除萬難, 來參加這一場海島宴會。”

是凱恩·羅特裏恩。他身後一老一少兩個女人,分別是他的表妹和母親。羅特裏恩家族一家,算是到齊了。

交談的‘人’們停了下來,紛紛看向凱恩。盡管這些‘人’臉上的五官模糊不清, 凱恩依然能夠從中享受到引人矚目的快感。

他說出一長串花裏五哨的致辭, 期間穿插各種經典典故,比拖稿的作家還能扯,足足講夠十分鐘,他才一揮手, 做最後的總結陳詞。

在衆‘人’的掌聲中, 宣示完主人身份的凱恩彎腰脫帽,給鋼琴師使了個眼色。

續起的華爾茲中, 舞會正式開始。

這些魅影無疑都是時代的佼佼者,後來的影視作品無論如何還原,都無法再現那種踩在窮人頭蓋骨上起舞的驕矜與對自己血統發自內心的自信。

無論如何美輪美奂,在活生生的人眼中,都是群魔亂舞。

一樓不起眼的角落,凱恩正與某位生前顯赫的幽靈交談。他察覺到二樓的人們,向他們舉杯示意,又指了指舞池,似乎在說‘歡迎你們加入’。

這份慷慨好客的熱情幾乎叫人腿軟栽倒。

恐懼将他們釘在原地,生怕弄出一點聲響。試想一樓那些無面鬼魂齊齊擡頭望來的景象,該是如何毛骨悚然。

其實有些‘人’早已注意到他們了,只是沒什麽名氣的生面孔身上充斥着一些窮酸氣,不值得他們過多關注。

紀楚戎發現了這點,他忽然道:“我們去舞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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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去舞池!?為什麽?”

“也許他們知道些什麽。”紀楚戎問道:“你們有誰會跳舞嗎?”

對他的問題避讓三舍,挨個問下來,只剩下陳策不言不語,撐在欄杆上笑。

紀楚戎:“……”

·

新續的舞曲充斥哥特色彩,莊重優雅中每一個重音都釋放出‘振聾發聩’的絕望感。沉浸于絕望中翩翩起舞的魅影裏,多出兩個與衆不同的身影。

“扶我的腰。”接連被踩兩腳,陳策面上的笑快挂不住了,他将左手搭在紀楚戎右肩上,兩人中間空出一點友好的距離。

音樂轉快。

“帶我後退。”

緊跟其他‘人’節奏,切換舞步快速後退間又踩了陳策兩腳。記不清這是第幾次了,紀楚戎有些不好意思,道:“抱歉。”

“……沒事。”要不是身高限制,還不如他來跳男步,陳策恨恨想着,繼續指導紀楚戎:“推開我,拉我的手。”

重音中兩人分離。

“拉我靠近。”

餘音未盡之時,又将別離消除。

陳策重新将手搭在紀楚戎肩膀上,近在咫尺的臉頗有看頭,給了他一個不立刻抽刀捅人的理由:“扶我的腰,帶我旋轉,往右轉,不要太快,聽我口令。”

順着腰部傳來的力度旋轉,這交誼舞中女方是身不由己的,無辜多情的,随另一個人翩翩起舞。

這恰是陳策最厭惡的。

好在,老師忍不住砍死學生之前,求生欲極強的學生總算不再慌亂。于是,下一個旋轉的瞬間,紀楚戎順手一推,不再将陳策拉回,順勢與身旁的幽靈交換了舞伴。

手搭在幽靈小姐的腰部時,一股陰冷從掌心鑽入身體裏。

“你是新派貴族嗎?以前沒有見過你。”年輕的女士不像老婦人那般刻板,她們心中還殘存着對新鮮人事的好奇。

紀楚戎道:“非常榮幸能受到羅特裏恩先生的賞識。”

“那是位了不起的先生,他的家族源遠流長,可惜,近日運道不佳。”幽靈小姐又道:“你的衣服是怎麽回事?我沒有見過這種服裝款式,還有你的那個男伴,他為什麽還帶着鎖鏈?”

“實不相瞞,我弄錯了舞會的性質,我将之錯記成化裝舞會了。”

幽靈小姐輕笑一聲,吐出的陰森之氣激起一層雞皮疙瘩。她道:“您真有意思,我很少見到您這種有意思的人。”言下之意,我們上流社會的傻蛋可不多。

在凍僵之前,紀楚戎從幽靈小姐口中得到不少信息。他們均是受羅特裏恩家族邀請,來海島上參加海島宴會的客人。并且,據幽靈小姐猜測,這次海島宴會其實是一場預演。她伯父的堂兄的表弟與佩達爾先生,就是羅特裏恩的岳父有不少交情,他得知佩達爾先生有意為女兒舉辦一場盛大而特別的海島婚禮。

“為了婚禮不出亂子,就在這裏預先舉辦一場海島宴會。”幽靈小姐道:“要操心的事情可多啦,接引賓客的船只,如何及時供應食物,娛樂項目的籌備,正式婚禮只會比這場宴會更複雜。”

“所以,這次參加海島宴會的人,是不是都是婚禮的拟邀請人?”

“算是,很大一部分都是。畢竟,主要的親戚朋友就是那些人。”

紀楚戎道:“海島宴會結束後,婚期也就快到了吧。”

“原本是這樣的。”幽靈小姐嘆息道:“可是佩達爾小姐突然染上了咳疾,她的病時好時壞,還不知道要拖到什麽時候才能大好。婚期可能會因此而延後,你看,這樣鄭重的宴會,只有凱恩子爵出面講話,佩達爾小姐想必還下不來床呢。”

“要我說,這個世間,真是好心沒好報。前段時間貧民窟爆發了大規模疫病,佩達爾小姐宅心仁厚,給窮人們請了很多醫生,還帶着自己的家庭醫生們去醫院幫忙。後來疫病控制住了,佩達爾小姐卻突然患上咳疾。”

這和女仆說的‘小姐患了咳疾’一致,那麽,女仆囚禁小姐的可能性就減小很多。

“這種好事除了給自己添堵還能帶來什麽呢,你看,她将自己折騰的下不來床,是給別人騰地方呢。”幽靈小姐‘看’向一個角落。

系統道:‘宿主,羅特裏恩在角落裏和他表妹說話呢。’為了百分百還原那個場景,它補充道:‘嗯,他們靠的很近,有說有笑,眼神交流頻繁。’

再往下說就成了背後嚼舌根,于是幽靈小姐沉默下來,只管跳舞,絕不繼續那個有些失禮的話題。

紀楚戎也識趣地不再問下去,轉而打聽起佩達爾小姐的事情。那位新派小姐很受當時的貴族小姐歡迎,她心地善良為人熱情,即使看不起暴發戶的人,也很難對這位小姐使臉色。

舞會持續到午夜,十二點的鐘聲響起時,魔法消失,魅影們停下舞步,他們彼此分開,在通亮的月光中,身影越來越淡,越來越淡,直至淡成月光中漂浮的塵埃。

正要回房,斜裏伸來一只手,将他拽進陰影裏。夏晴壓抑着自己的音量,道:“紀先生,女仆沒有要勾引男主人的意思,我們誤會她了。”

其實,從頭到尾,她自己的誤會最深。

她道:“我在二樓的轉角聽到了女仆和凱恩的對話。女仆請求凱恩去看望小姐,稱她咳嗽得厲害,神智有些昏迷,還在叫您的名字。”說到這裏,她回憶起凱恩的嘴臉,厭惡道:“可那個自大男卻不同意,他說,宴會需要他主持,他不能将賓客丢下不管,根本走不開身。”

這是假話,他明明躲在角落和表妹聊天。

“女仆一直在懇求他,攔着他懇求他,然後凱恩好像煩了,他突然說‘再說了,她病得那樣厲害,誰知道是不是染了疫病’。過了一會兒,又說‘這裏不能沒有主事人,總不能兩個人都病倒吧’,然後對女仆羅裏吧嗦說了一通,什麽你要多照顧她,什麽告訴她我很擔心她之類的廢話。”

一再懇求過後,女仆好像對這個男人死了心,她終于不再低聲下氣,漠然行了一禮,回到小姐那裏去了。

真正讓夏晴打消懷疑的,正是那一聲聲乞求。那女仆從見面開始對誰都是一張死人臉,明明是個仆從卻比主人還難搞。為了小姐跪在地上哀求時,卻心甘情願放下了所有尊嚴。

但她是個下等人,她的尊嚴打動不了誰。

也許打動了偷聽的夏晴,可是于事無補。

淩晨兩點多,紀楚戎悄悄出門。熄了燈的別墅有種奇怪的空曠感,也許因為總是下雨,空氣裏糾纏着一股黴味。

他按照女仆平日的路線摸索,進入二樓左側第二個長廊。長廊兩旁的牆上光禿禿的,壁燈全都熄滅了。這別墅夜間一點光亮也沒有,如果晚上有人出來走動,少不得磕磕絆絆。

長廊盡頭只有一間房間。

紀楚戎貼在房門上傾聽,房內沒有一點聲音。

別說咳嗽聲,連呼吸聲都沒有。

鐵絲捅開鎖芯,紀楚戎輕輕地推開房門。

白色窗紗垂落在地,床頭燈灑下柔和光輝,鋪得整齊的床上,空無一人。

系統:‘宿主,房間是空的!’

那個女仆口中千真萬确,切實存在的小姐,根本不在這個房間。

‘怎麽會這樣?’紀楚戎蹙起眉頭。

突然,身後又傳來了,昨夜的呼救聲。

“救命。”

“救命!”

“救命——”

紀楚戎藏身在長廊的陰影裏,系統道:‘宿主,是……是個穿婚紗的女人。’

一聲聲尖利的哭泣聲中,那個曾在他門外求救的女人顯出了身形。

二樓環形走廊,白色身影拖着長長的頭紗,她嗚咽着伸出血肉模糊的雙手,僅剩的幾根完好指甲狠狠刮撓房門。

“救救我,嗚——求求你救救我!”

好在紀楚戎有事先提醒他們,盡管哭聲令人心生不忍,卻沒有人打開房門。

裹着殘破婚紗的女人,歇斯底裏地敲打過所有房門,對這些見死不救的人,她驚懼之餘生出憤恨,怒吼着捶打房門,道:“開門!!開門!!開門!!”

怒吼中,出現了不緊不慢的腳步聲。

這腳步聲重又激起了女人的恐懼,她哀切道:“求求你開門吧,我會死在這裏的,我會因為你而死,我的靈魂得不到救贖,這一切都是因為你的冷漠無情!你是幫兇,你也是兇手!開門吧!我求求你了!開門啊!!!”

雷電穿透樓梯盡頭的落地窗,藍紫色的雷光中,女仆的側影就像一尊大理石雕像。

那尊石像背負獵、槍,一步一步靠近驚慌失措的獵物。

在女人痛苦的尖叫聲中,女仆抓住了她的頭發,将她一路拖行。

那女人掙紮時,女仆便用獵、槍長長的槍托去砸她的腦袋。血濺在女仆的身上、臉上、手上,她無知無覺,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擊打着。

幽詭月光照出女人的臉,那是一張已被砸爛了的血肉模糊的臉。

潔白婚紗布滿血污,新娘打扮的女人全身上下沒一處好肉。因為過度的哭喊,她的嗓子也失真了,求饒由尖利刺耳轉為沙啞無聲。

到最後,被拽着頭發拖行的女人,只留下一地血跡和破碎的嗚咽。

系統:‘這……這女仆也太變态了!’它本來很怕那個詭異的新娘,現在更怕那個看起來像人的女仆。

女仆将那女人拖到一樓。

上一次很快被發現,紀楚戎不敢輕舉妄動,遠遠地綴在女仆身後,盡量藏身進月光找不到的地方。

系統道:‘宿主,女仆将那女人拖進地下室了!’

他忽然想起女仆曾特別交代的一句話。

“地下一層十分肮髒,還請尊貴的客人不要踏足。”

她們從地門進入地下一層後,女仆一直沒有再出來過。

紀楚戎也沒有立刻回房,他将入夜後的別墅重新探索了一遍,心中有個猜測漸漸明晰。回房後,書桌上的異樣,更是将這一猜測徹底描繪出來。

那二十封從女仆房間偷來的書信,泛黃腐爛了。熏香變成惡臭,疑似淚痕的水跡和血跡模糊掉漂亮的花體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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