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絕域孤島(15)
燭光一點點攀上牆面, 暗沉的血液蜿蜒而下,人體內潛藏的小河崩出體外,經突出的石塊、苔藓分流, 宛若一顆半融化的紅珊瑚。
掉在腳下的面具早已看不出丁點兒金色, 只剩下粘稠的紅。
凱恩那張稱得上好看的臉醜态畢現, 一根直徑約兩厘米的釘狀物穿透他的心髒, 将他釘死在牆上。那怪異的釘子又粗又長,竟是只留一顆圓形釘頭裸、露在外。噴射狀的血跡, 隐秘的焦糊味,每一根神經遭受的痛苦清楚明白地書寫在他扭曲的五官上。
“唔,倒是挺有美感的。”白迪贊許道。戴着手套的左手細細檢閱屍體,仿佛那是一個等待鑒定的人體藝術作品。
翻開釘子周圍破損的衣物,糊味撲面而來。傷口沒有血跡, 因為皮肉都焦黑了。白迪道:“他傷口熟透了,釘子表面很燙。唉, 你說兇手為了折磨凱恩,難道先将釘子加熱了?自己拿着不燙手嗎?”
他說着,突然注意到圓形的釘頭,釘頭卡在凱恩胸口, 像一枚可怕的胸章。圓形平頭上刻了一個圖案, 紀楚戎舉着燈靠近,那圖案得了光明籠罩,生出一種奇特的威嚴。
絞刑繩懸挂于戒尺下方,尺身刻有精細的刻度。
白迪眯起眼睛, 喃喃道:“稱量靈魂中的罪惡。”
正探看附近, 紀楚戎回過身,道:“什麽?”
“這個圖案。”白迪指了指凱恩燒焦的傷口, 以及早已僵硬卻還呈現出痙攣形狀的四肢,道:“還有這種死法,讓我想到了一本十九世紀的三流小說。”
“那本小說裏描寫了一個裁決女神,她左手持長釘,右手持鐵錘,将罪惡之人活活釘死。”白迪說着,一手摁住凱恩的屍體,将那根釘子強行拽出來幾厘米,血肉掉在地上,發出黏膩聲響。白迪用手套擦幹淨釘身的血污,道:“你看,釘身上有刻度。罪行越重的人,釘子穿透越深。為了保證罪人清醒地承受刑法,鐵錘擊打釘子時,釘身釋放出雷電,這貫穿全身的雷電不斷喚醒罪人的意識。也有一種說法,釘子是懲罰肉身,雷電鞭笞靈魂,連同靈魂一起貫穿,即使死亡也無法助罪人脫罪。”
釘頭下的刻度顯示,這根釘子至少有六英寸長。通體沒入,罪大惡極,不可饒恕。
“哈哈哈哈哈——”白迪肩膀抖動,面具下的容顏蒼白得沒有一絲雜色,頭發的白,睫毛的白,眼眸的白,皮膚的白,連雙唇都毫無血色,這種白過于濃烈,他仿佛是一個沒有血液,沒有生命的存在。
聖潔無垢的白中浮現鮮明惡意,白迪眯起眼睛,嗅聞空氣中萦繞不去的焦糊與血腥,咧開嘴笑道道:“因為手段過于激烈殘忍,後來不少譯本将裁決二字翻譯成了複仇。肮髒,扭曲,殺戮,憤恨……”
是複仇的滋味。
紀楚戎皺起眉頭,不理解白迪興奮的點,他道:“你看起來很欣賞這種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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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迪不笑了,他的食指輕輕敲擊釘頭上的圖案,戒尺與吊繩的刻痕間凝固滿了血跡,他道:“只是感同身受罷了。”
“你放心,我還做不到這一步。”或者說,現在已經不再做到這一步了。白迪凝望着紀楚戎,他那純白的眼眸深處獨獨倒映這個人的色彩,是他唯一的色彩。
“只要我的救贖陪伴在我身邊,我就不會做傻事。”
整根釘子徹底拔出,凱恩的屍體失去唯一支撐從牆上滑落。
長釘刻度被血肉掩埋,散發出濃厚的惡臭。兩人繼續往下,轉過這一個拐角,地下室的恐怖拾階而上,在黑暗中等待着他們。
眼前所見,令人頭皮發麻。
‘宿主……好多人……不,好多屍體呀!’系統想罷工,想返回地面。
白迪神色凝重,黑色霧氣融入黑暗中悄悄蔓延,形成屏障擋在兩人身前。
斷肢殘骸鋪滿了階梯,碎肉、骨渣到處都是。
每隔二十層階梯,一具屍體面對牆跪下,說是面對并不準确,他們全都沒有頭,脖頸斷口整齊,似乎是被利器割下。不僅沒有頭,手掌也光禿禿的,只剩下掌心,五根手指全都不見了。
牆底散落無數斷指,牆面上用血寫下二十多首情詩。指頭斷面血肉都磨沒了,露出森冷白骨。
‘宿主,牆上寫的是女仆房間搜出來的書信。’
那些摘抄自名作家的情詩,又用屍體的指頭摘抄在了滿是血污的牆面。
‘他們的頭哪去了?’系統硬着頭皮掃描四周,只找到了斷指,可頭呢,頭在哪?
真不忍心吓它,可是它自己想不開問了,紀楚戎道:‘頭你不是才見過嗎?’
經這麽一提醒,牆上人臉又浮現眼前,系統不想說話了。
長釘此時派上用場,紀楚戎用釘子将那些屍體撥到牆邊,清出一條道路。
這個人數,這種忏悔的姿勢,這些屍體,極可能是婚禮上的賓客。
血腥氣過于濃厚,紀楚戎加強了感知力,他嗅到的血腥是普通人的十倍以上。又走了一百階,二十首情詩早就寫完了,字體扭曲變形成一個個恨字,面向牆忏悔的屍體一個比一個殘缺。
紀楚戎漸漸喘不過氣,他不得不用力呼吸,然後吸進更多令人窒息的惡臭。
察覺到紀楚戎的異樣,白迪忽然道:“已經下了兩百層了,看這個深度,只怕還沒走完一半。既然凱恩已經找到,不如先折返回去從長計議。”
他們下來很久了,紀楚戎也有些擔心外面的情況。兩人反身往回走,回去比往下容易多了,已經走過的路消除掉未知帶來的恐懼,比來時節省了至少一半的時間。
不知何時,舞會已經散了,音樂聲消失後,別墅一片死寂。
然而死寂中,卻又有另一種熱鬧,餐室那邊,有人的說話聲。
陳策他們聚集在餐桌周圍,羅特裏恩老夫人也在,女仆站在門口,她的目光掃過戴回面具的白迪,停在紀楚戎身上,道:“紀先生去哪裏了?我們都在等你回來。”
“随便走動了下。”紀楚戎看向陳策他們,道:“你們在這幹什麽?”
“參加舞會之後的餘興節目。”陳策打了個哈欠,注意到紀楚戎身邊的人,道:“哥哥,這不是請你跳舞的人嗎?”
舞會上除了他們還有活人嗎,無數複雜的目光落在紀楚戎和白迪身上。
紀楚戎不去理會陳策,陳策一說話,白迪就散發出危險的氣息,他直覺最好不要在兩人之間搭起話頭。
聞秋聲出聲解釋道:“我們正要一起玩審判游戲。由蘇珊擔任控方律師,老夫人作法官,我們扮演受審犯人。我們中的一員受審時,其他人充當陪審團成員,由控方律師宣讀犯人的罪責,然後陪審團讨論投票定罪。”她頓了頓,說出游戲中最不能理解的部分:“游戲規則是,得票數最高的人獲勝。”
也就是說,在所有人眼中罪孽最深的人獲勝。
夏晴冷笑道:“陳策,這游戲規則專門為你設的吧。”
從照片事件後,夏晴的情緒就沒有對過。陳策反唇相譏道:“比不得你深藏不露。”他掃視其他人,揶揄道:“沒準,大家都深藏不露呢。”
“獲勝者的獎勵是什麽?”紀楚戎直白道。
回答他的是女仆。
“一個要求。”女仆道:“無論提出何種要求都可以滿足,包括離開這裏。”
何等誘人的條件。
用這個做誘餌,難怪連陳策都參與進來。游戲規則處處存在蹊跷,明顯對他們不利,卻不得不涉險一試。
審判游戲……裁決……長釘。
“有意思,我能加入進來嗎?”白迪輕浮的語氣再度引人矚目,面具遮擋住所有窺探,他道:“我很好奇,這位律師小姐會宣讀什麽罪,又是憑借什麽證據定罪。”
“沒有證據。”女仆冷聲道:“我相信,諸位既然敢參與這個游戲,一定有所依仗。既然這樣,我所說的一切,諸位都可當作一派胡言。”
說到這裏,她笑了,她的臉實在奇怪,眼睛和面皮仿佛無法步調一致,目光中的冷淡使那笑容格外怪異。
“畢竟,這只是一場游戲而已。”
·
按照順時針順序,第一位就是夏晴。
女仆走到長桌末端,她的聲音穿透整座餐室。
“某年某月某日,一名三十歲的女子被發現于出租屋內自殺身亡。”
連具體的時間都沒有,這句話一出,夏晴的手緊緊扣住椅子扶手,她極力鎮定,垂下眼眸,仿佛在聽一個事不關己的故事。
“後經調查得知,這名女子原是某民營公司老板的前妻,婚姻期間丈夫對其不忠,包養了一個年輕小姐。每年花費大量金錢供情人四處旅游、開辦影展,盡管如此,男人卻無意與發妻離婚。後來,這女子遭人綁架,綁匪對其施行慘無人道的淩辱,直到兩天後才被救出魔窟。可是,這名女子的悲慘尚未止步于此,脫離魔窟後,她的大量私密照片、錄影在公共網絡流出。從那之後,人間對她來說到處都是煉獄。”
她說到這裏,在座者又想起了那些紛飛的照片,照片裏女人痛苦的、哭泣的臉。意義不明的目光籠罩住夏晴,她藏在桌布下的雙手不自然地痙攣。
“最終,男人還是與妻子離了婚。婚姻破裂,名譽盡毀,親朋好友一一背離,而造成這一切的人,四處旅游玩樂,用給她帶來無盡痛苦的攝影機拍下一張張受人追捧照片。”
“夏晴小姐,您和心愛的男人終于能在一起了,開心嗎。”
“我不懂你在說什麽。”夏晴目光落在桌面上,她眼中迸射出一種扭曲的執着,這種執着使她的回答充滿底氣,仿佛是最無辜的人,正遭受着最惡劣的栽贓。
“我并不在乎你懂不懂。畢竟,這只是一場游戲。”女仆一一掃過在場衆人,道:“我更在乎的是,陪審團的投票結果。先生們,女士們,請作出你們至高無上的表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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