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絕域孤島(25)

扯下名為愛情的蒙眼巾, 索菲亞與凱恩宛如兩只不可同存于世的鬥獸,毫不留情地攻讦對方的弱點。

“伯爵先生,我與你的婚約就此作廢, 今日之後家父自會發出正式聲明。現在, 我們就在這裏等警察到來吧。”

“什麽!?”凱恩神情微妙, 比起驚懼倒更偏向不可置信, 仿佛吵了半天之後發現自己對面的女人腦子有問題。他冷笑道:“我真是小看了未婚妻的無恥程度,原來你喜歡被扒光衣服後在所有人面前展露淫蕩的身體?”

屋外的仆從盡職盡責地在原地護衛, 卻又全都低垂着腦袋掩去心思。蘇菲哆嗦着滾下床去,她寧肯用同樣裸露的手臂去遮擋其他部位也不願碰一下索菲亞的床單,就那麽跪縮在房間一角,低下頭以受罪者的姿态虔誠祈禱。

男與女的争吵幾乎吸引走所有人的注意,紀楚戎卻偏頭‘看’向了二樓拐角。

角落的陰影裏, 不聲不響地浮現一道高挑纖細的身影。她的面容在陰影下不甚明晰,身子一側極微弱地偏向了風暴中心的房間, 嘴角勾起淺淺的弧度。那麽安靜,又透着詭谲,明明與紀楚戎一樣不在衆人視線中,那蓬松的裙擺下卻似蜿蜒出細密蛛絲, 盤繞至每個人腳下。

塞拉……

聽凱恩所言, 是他指使表妹找借口支開了未婚妻,想趁機以卑劣無恥的手段報複總是阻撓他的蘇菲。然而,索菲亞不知為何提早回來了,還正好目睹了一切。

·

“你這是極度不智的舉動, 索菲亞。讓下人看一場笑話, 強行踏入本可置之度外的鬧劇,是我使你過于有恃無恐?還是錯誤的公共教育給你植入太多天真愚昧的思想?”

“你不願使一個女仆受委屈, 那麽就願意自己父親被人指指點點?!”

索菲亞倏然瞪大眼睛,她一步步後退,搖頭道:“你認為我所做的一切使你蒙羞。”有什麽東西随着她的後退一點點崩塌,她大吼道:“這不是一個女仆的問題!即使在我們兩個之間,你也已經選擇了自己的名譽!好得很呀,我剛剛看清了愛情,現在又看清了親情!”

她說完,頭也不回地沖了出去,似要将曾經賴以生存的一切都遠遠抛諸身後。

然而這僅僅是一個開頭,她只是從一個傷心地埋入另一處絕境。

“你父親是為你好,索菲亞。我們尚欠缺這方面的法律,你看,即使叫來警察,最終也會不了了之。你要學會保護自己,而不是飛蛾撲火,我們都非常愛你,但你要明白,當法律保護不了你的時候,你最好學會自己規避危害。”這名律法界德高望重的老人,最後的提議是:“給那位可憐的仆從一些錢,多陪陪她,盡量開導。”

在凱恩攜表妹去鄉下度假後,索菲亞生了一場大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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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你們人類的感情也是冰冷的。’

生病的索菲亞得到無微不至的關心與照顧,她的親人一直圍繞在她身邊,卻無法理解她為何郁郁寡歡。受辱的是一個女仆而不是她,外面的流言蜚語喧嚣幾日後漸歸于平靜,那個女仆本人都不再提起只言片語,在所有人眼中,情況明明漸漸好轉,只有索菲亞一個人背道而馳。

索菲亞的母親坐在床邊給她講時下趣事,索菲亞也想表現得輕松點,但她內心深處的厭倦吞吃掉了所有情緒,就那麽一言不發地垂眸聆聽。

‘即使有溫度,也得相互接觸才能感受到。’紀楚戎飄在半空,陽光穿透他的身子,他道:‘他們不願意索菲亞去赴一場毫無勝算的戰鬥,越是鬥争越是受到傷害。然而對索菲亞來說,她恰是明白形勢的艱難,才更渴望至親的支持。’

一方自認正确的及時止損,卻使另一方陷入孤立無援的絕境,由此而生出無盡的惶惑。

‘宿主,你怎麽了?’雖然無法探知紀楚戎的想法,但系統卻能隐約感知到紀楚戎的思維波動,如果将紀楚戎的腦域比作一片海,系統此時正陷入海上風暴。這風暴來得十分突然,紀楚戎面上卻紋絲不動。

就在系統以為紀楚戎不會回答時,卻聽他喃喃道:‘我好像……很能理解她。’

理解什麽呢?他的記憶裏明明沒有類似的經歷,卻不知為何,竟與索菲亞産生一絲微妙的共鳴。

垂落身側的手悄悄緊握成拳,他一遍一遍審查着自己的記憶,連續篇章中出現的幾頁空白徹底攪亂了書寫好的故事,那些空白裏藏着至關重要的東西。他不得而知,也無法追尋,由此衍生的困惑甚至影響到那些完好的記憶。如果他忘記的記憶裏藏着真相,那他現有的記憶也未必全然真實。

然而,幾日後,連及時止損的幻想也破滅了。一種惡毒的流言開始在底層傳播,人們肆無忌憚地談論起索菲亞小姐的清白,漸漸地,好奇的上流人士耳朵裏也塞滿了各種小道消息。消息傳到索菲亞面前時,已脫去層層遮掩和僞裝盡情展現出最惡毒的一面。

‘你知道嗎,其實索菲亞早已不是完璧之身,聽說她之前早已與人有染,家裏擔心她鬧出什麽大笑話影響到其他未出嫁的小姐,所以才着急地給她訂了婚。’

‘與她定婚約的那家,男方家族早已過了興盛之時,倒還留下了個不錯的空殼子,可不正适合藏污納垢。’

‘我卻聽說凱恩閣下是真心傾慕那姑娘,他在晚宴上被人問及這個流言,卻直面回答,無論索菲亞是什麽樣子,我都愛她,愛情與其他任何東西都無關。’

烈日高挂于空,夏季已進入白熱化,索菲亞身處于這樣濃烈炙熱的人世間,渾身冰寒如若堕入無形的地獄。索菲亞瘋了一般要逃離自己的家園,她恨不得沖到敵人面前,在青天白日下撕碎凱恩那張虛僞的嘴臉。所有人都在阻攔她,不管是為她好的人還是存心想看她笑話的人,人們出于各自的目的不惜一切地阻攔她。

可只要索菲亞還活着,她絕不願做一具任人宰割的屍體,如果說凱恩那直白的惡意是一捆捆柴火,周圍親朋好友們善意的阻撓就是一根堅固的型架,她被牢牢綁在刑架上焚燒。

只有蘇菲能為她尋得一瞬解脫,這個弱小卑微的仆從拿起笤帚、鍋鏟、甚至動用了廚房的菜刀,将所有滿懷惡意地人驅逐出去。她的神經緊繃,以質疑戒備的目光打量所有人,日漸沉默亦日漸瘋狂,竟像極了孤島裏那個面色如死似人似鬼的女仆。

“我生命卑賤,死不足惜。”她緊握手中的武器,如此肯定地說道:“但我不會一個人上路的,我保證。”一個每天站在索菲亞的院牆外高聲辱罵她的修女差點印證了這條誓言,那天的争鬥非常慘烈,即使修女被救了回來,她的血卻幹涸在了院牆下,所有路過的人都會瞥見那一抹觸目驚心的紅。

修女不敢再來了,她逢人便唠唠叨叨,口中反複念着:“惡鬼,她是惡鬼!只有惡鬼才會成為不潔者的擁趸!”

出于種種考量,索菲亞的父親不願在此時宣布解除婚約,他将女兒送往偏僻的鄉下,希望她遠離流言紛擾。

在鄉下莊園的第一個夜晚,星空格外死寂,天空上的死寂的眼漠然注視着發生的一切。一夥人悄悄潛入莊園,公然綁走了索菲亞。紀楚戎的心倏然狂跳,他知道即将發生什麽,更可怕的是他什麽都做不了,沒有人能看到他,他卻能看到一切。

他選擇了跟上去,暴行持續了整夜。他們甚至讓索菲亞保持清醒,她的痛苦加諸于所有尚存良知的人身上,這種痛苦讓紀楚戎嘗試了所有方法去拯救她,即使每一次嘗試都是徒勞的。漫長的折磨過後,那些暴徒穿上衣服,整整齊齊地走了,凹陷的草從裏只剩一下一個衣衫不整的女人。

紀楚戎脫下自己的外套,即使他知道這是徒勞的。

然而,他的外套竟然沒有穿透索菲亞的身體,穩穩地蓋在了她身上。

“謝謝。”索菲亞的眼珠轉了轉,瞳孔中的渙散掉的光漸漸聚攏,她看到了紀楚戎。

揮開紀楚戎虛扶她的手,索菲亞攏了攏紀楚戎的衣服,她仿佛變了個人,更貼近于孤島裏的索菲亞,那個已數不清輪回了多少次多少年的鬼魅。

“你知道嗎,數不清的輪回者,有的人猜到今晚會發生什麽,選擇明哲保身根本不敢跟上來。有的人無法承受自己看到的事情,早早回避逃離。還有的人堅持到了最後,卻……不敢為我披一件避體的衣裳。”說着,索菲亞摸向紀楚戎的口袋,裏面空無一物,她啧了啧嘴,嘲弄道:“看來你沒有來一根事後煙的習慣。”

紀楚戎:“……抱歉。”他隔着自己的外套輕輕扶住索菲亞,見對方沒有再抗拒,小心地扶起女人,道:“比起事後煙,我可能更喜歡喝點水洗個澡。”

在紀楚戎的掩護下,兩人在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下返回了莊園,紀楚戎保持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守在索菲娅身邊,趁她梳洗時趕去附近的診所買了一大袋藥品。

“你應該清楚,我不是第一次輪回了。”從浴室出來看到挂在門上的藥品,好半天索菲亞才呢喃自語道:“你沒必要做到這個地步。”

“睡吧。”紀楚戎輕聲道:“明天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即使知道這只是一場輪回,索菲亞卻不由自主地相信了他,至少,她在漫長的輪回中終于睡了一場好覺。入睡前,索菲亞低聲道:“幫我完成一件心願,做到了我就放你們離開。但我……不能告訴你我的心願。用你的眼睛去看,用你的心去思考,你只剩下一個月的時間了。”

隔天清晨,紀楚戎扛回來四個麻袋,黑色的大麻袋隐約可以看見人形,索菲亞解開麻袋繩口,露出四張令人厭惡的臉。這四個人昨晚還為所欲為,今天卻成了她的掌中物。

“他們是……”索菲亞睜大了眼睛,她按下激動,道:“你不會以為這就是我的心願吧?”

“不。”紀楚戎道:“但我想,他們應該交給你。”

“你……連夜去抓到他們的?”

“沒有,早上去的,那時候你還在休息,仆人們已經醒了,蘇菲一直守在你床邊。”昨晚蘇菲被打暈了,她醒來後驚疑不定,将所有人喊起來守在房間四周,自己親自守在索菲亞床邊。有他們看護,紀楚戎才放心離開,這也是他為何沒有立刻将那四個人抓住。

“你到底為什麽?”蘇菲被索菲亞調離房間,紀楚戎才得以堂而皇之的出現,還帶來這四個‘禮物’,比起其他心急忙慌恨不得立刻逃離她的輪回者,這個人簡直‘悠閑’得令她擔憂。

“因為你一直向我伸出手,而我會一直回應你。”哪怕之前經過無數次徒勞的嘗試,紀楚戎笑道:“所以總會有一次,我們能接觸到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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