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絕域孤島(26)
“接下來的日子會非常難熬, 但我希望你能一直看下去,請不要移開實現,也不要有任何逃避的心思。”這些話索菲亞不止一次對輪回者說過, 但是這一次, 她說這些話并非單純為了完成自己的心願。如果可以, 她希望眼前這個輪回者也能獲得解脫。
“您讓我相信, 善舉真的是有回報的,接下來我所做的一切, 如果您心懷疑惑,這疑惑或許會指引你通向正确的方向。”
當時,紀楚戎未能理解索菲亞的這句話。沒過多久,這方幻境再度将他排斥出去,他和索菲亞就像兩條直線, 在特定的時間段有了一個交點,轉瞬又彼此交錯。
索菲亞沒有處理那幾個人渣, 甚至可以說以一種平和的心态再度接受了自己的命運。于是流言沒有消散,反而愈演愈烈,最後貫穿心髒的一擊,是索菲亞發現自己被傳染了性病。
人與人的自相殘殺能殘酷到什麽程度, 索菲亞第一次有了清醒的認知。那不是刀劍加身時一瞬間的疼痛, 而是将人生中所有美好的東西抹殺殆盡,在可以看見的遠方只有斷崖,而每活一天,就眼睜睜看着自己離那斷崖更近一步。
凱恩贏了, 盡管這一次, 是索菲亞讓他贏的。
為什麽呢?
為什麽她放走了那幾個兇手,為什麽她不再作任何鬥争?從僅有的兩日短暫接觸來看, 索菲亞并非毫無記憶,相反,只要她想,哪怕紀楚戎沒有捉住行兇者,她也有能力随意處置玩弄自己的仇人,她的本質仍是孤島別墅那個輪回千百次的惡鬼。
她在有意識地重蹈覆轍,将曾經發生的一起原封不動地還原。
作為唯一的觀衆,紀楚戎親眼目睹了一切。
婚約最終未能取消,凱恩在四起的流言聲中施施然登場,他神态自若游刃有餘,視仇恨、憤怒、絕望于無物,他依然是她的未婚夫,盡管現在更像是個讨債人。
“我知道你經歷的一切,也很清楚你內心灼熱的情感,但我并不介意,你的一切我都不介意。”他大度地笑了笑,道:“因為,只要你願意和我關上門過日子,那所有的事情就只是我們兩個人的事,與他人無關,你說是嗎?”
他說的是情真意切的實話,也是最傷人的實話。他确實不介意她的一切,因為那一切都是他親手施加的,他甚至不介意索菲亞對婚約的态度,因為他知道索菲亞的家人會為她做最正确的決定。
婚禮将會如期舉行。
性病、抑郁、流言蜚語以及将與最為憎恨的人一起步入神聖的殿堂,索菲亞日漸憔悴,在婚禮前夕幾乎不成人形。她開始沉迷一些虛幻的東西,瘋狂去追尋一些神秘的事物。漸漸地,她信了很多教,但沒有尋找到一條能解釋她所遭受的一切的真理,反而讓自己的神智越來越混亂。
她和辱罵自己的修女交好,與勾欄院最為‘低賤’的妓女厮混,這些妓女不會用奇怪的小心的态度對待她的性病,作為交換索菲亞陪她們抽煙酗酒,這些敗壞身體的事情她以前從未做過,現在卻日漸熟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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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恩不介意她的一切,他甚至拄着拐杖站在勾欄院的街口,也許是在看街景,也許是在聽巷子深處女人們的悲鳴。索菲亞會大聲罵他,但他會送她回家,所有有眼睛的人類都看到了這一幕,但在他們眼中,這并不是兇手在光天化日之下折磨受害者,而是一個紳士大度地包容自己不知廉恥的未婚妻。
他們都是有眼睛的人,接受過教育,生活在法治社會。
索菲亞的身體枯敗得很快,在紀楚戎看來,這似乎是一種可悲的消極抵抗。她也許是想死去,在婚禮前死去。她周圍人或多或少都感覺到了,但事情到了這種地步,他們所能做的實在寥寥無幾。只有蘇菲,日夜不停地守着她。她為她布置花園,變着法子做美味精致的食物,哄勸她出門散心,小心地規劃路線,一點點剔除腐肉,帶她去看世間美好之物。
‘人們都認為我有罪,起初是不相關的陌生人,後來是一些熟知的朋友,再到後來是我的家人。現在,越來越多的人參與了進來,修女說我應該忏悔,我所拜訪的一切德高望重者認為我應該适應現狀,與我同病相憐的妓女朋友說,要堅強地接受一切。我的腦海中不止一次冒出過有罪的念頭,我甚至會情不自禁地念起忏悔詞。只有蘇菲,我的蘇菲,只有在看到她時,我才會覺醒出撕裂般的痛苦,從吞噬一切的渾渾噩噩中睜開眼睛。當然會痛苦呀,只要我銘記自己是無罪的,這痛苦就不會死去。’
又一個無法入眠的夜裏,索菲亞在地下室畫了一個陣,一個她自己也不清楚是什麽作用的陣。陣圖來自一本老舊的無名書,在她沉迷神秘領域時,一位無名的流浪者贈送給她的禮物。
“憎恨已使你神志不清,但我最愛神智不清的人,瘋狂能帶給你不一樣的經歷,任何規則都無法束縛一個瘋子。你需要祭品來解放自己的瘋狂,我想你心中已經有了一個最合心意的祭品。當你願意抛卻一切理智,接受最不合理、最為瘋狂的世界時,這本書會給告訴你怎麽做。”
三天後就是婚禮,索菲亞想不出還有什麽時刻能比現在更瘋狂。她并未對這個陣抱有任何期望,她只是想将自己的血塗在地上。她流了很多血,身體就像破了的氣球,生命源源不斷流逝。當陣法繪完時,她眼前陣陣發黑,心跳卻越來越快,不知是否是錯覺,她竟感受到一種扭曲的快樂。
原來,只要将傷害他人視作一種理所應當的事情,只要掙脫一切道德,一切良知,這世上就沒有任何人能傷害到你。索菲亞的痛苦遠去了,她此刻已成真正的有罪之人,心懷熾烈的殺意,渴求着仇人的生命。
“我是想殺了他的,可我做不到,所以才會那麽痛苦!我是瘋了嗎?我一定是瘋了。”她的心跳得太快了,她有一種強烈的感覺,這個陣法,這個由她的鮮血繪制的陣法,也許真的能殺了凱恩。她一定是神志不清了,人做不到的事情一個陣法難道就能做到。
能的……能的……一個聲音一遍遍在她耳邊低語,帶着一股熟悉的血腥味,她自己的血的味道。
最後,她顫抖着取出書皮夾層裏的一粒碎石,這是最後一個步驟。
指甲蓋大小的晶瑩剔透的石頭,看起來有點兒像鑽石。
系統驟然拉響警報。
‘宿主——!是能晶!’
重物落地聲傳來,與此同時,還有一聲清脆的當啷聲。
失血過多的索菲亞暈了過去,那枚能晶從她手中墜落,掉進鮮血繪制的陣法中,仿佛驚醒一般,能晶突然大放異彩。
空氣飛速升溫,地下室燃起看不見的火,熱浪一層高過一層。這間地下室轉瞬間成為了焚化爐,索菲亞的身體在高溫中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腐爛,有什麽看不見的東西,在大口大口吞吃她的肉。
“小姐!”
驚懼聲撞開地下室的大門,蘇菲捂住嘴巴,眼淚從不可置信的雙眼中奔湧而出。
陣心的索菲亞無知無覺,她所逃避的痛苦在此時統統轉讓給了沖進來的女仆。
她不顧一切地去擁抱血肉模糊的女人,女人身上的高溫在她肉體上燎出水泡,蘇菲卻什麽也感覺不到,她滿心滿眼都是女人逐漸熔化的肉體。
突然,她低垂腦袋,一只手捧在臉前,地下室出現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一種吮吸聲夾雜蘇菲痛苦的呻吟。
吮吸和吞咽持續了很久,這間隐蔽的地下室,有一個人随着這可怕的聲音漸漸消失。這聲音就像一個橡皮擦,一點一點緩慢而仔細地将索菲亞存在的痕跡擦拭幹淨,揉出來的橡皮灰進了另一個人的肚子裏。
瘋了。
蘇菲也瘋了。
這地下室的血腥氣太濃烈了,紀楚戎無法呼吸,他扯開自己的領子時手幾乎使不上力。他感到一種無法言說的恐懼,這恐懼并非直接來自于蘇菲的瘋狂,而是蘇菲的瘋狂勾起了他深埋于心的恐懼與不安。
太瘋狂了,愛會致使一個人瘋狂到這種地步嗎。
紀楚戎見過無數種憎恨,卻絕沒有一種怨恨能像眼前所見的愛意那般恐怖。
用自己的血肉雕出玫瑰,在骨頭上刻寫另一個人的名字,做出正常人絕無法做到的事情。
索菲亞消失了。
沒有人再找到她。
地下室太幹淨了,一點屬于她的痕跡都沒有留下。
沒有人知道地下室發生了什麽,慌恐、痛苦過後,其他人的生活再度回歸平靜。凱恩下了很大功夫追查索菲亞的蹤跡,最終卻一無所獲,他懷着那麽點計劃失敗的失落,勉為其難地同意迎娶塞拉。
婚禮當天,準備餐飲的仆從中出現一個臉帶疤痕的女人,那名女仆的嘴部周圍滿是泡痕,她的半張臉因此而毀壞,但幹起活來手腳麻利,倒叫人生起幾分憐惜。她甘願被所有人使喚,仿佛下人們的下人,地上的灰塵卑微的蝼蟻,無人知曉這逆來順受的女人什麽時候往婚宴的飯食酒水裏下了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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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迪目睹了所有的一切,這大概是套流程,他想。那個叫索菲亞的女人要求他完成她的心願,然後她才願意送他離開。白迪不喜歡被人威脅,也不喜歡和蝼蟻談條件,于是當他發現自己能夠接觸到幻境裏的人後,他殺了索菲亞。
結束痛苦最好的辦法就是死亡。
但沒什麽用,白迪知道索菲亞一定會在他的阿戎那裏讨到好處。誰都可以在阿戎那裏讨到好處,他的傻阿戎仿佛生來就只知道給予,而他卻只會傷害。他想傷害所有糾纏紀楚戎的人,暢想着一個只有他二人的世界。這個孤島絕境很不錯,如果那些鬼怪可以給點力,将其他人全弄死,他倒是不介意和阿戎在這個世界多待一段時間。
當他想再去殺了蘇菲時,他感受到了強烈的阻力。
這畢竟是索菲亞造出的幻境,想要在索菲亞的眼皮子底下傷害蘇菲,倒是有點困難,那女人到不介意她自己的死亡。
隔天,索菲亞又活了,一切按部就班進行,白迪打個呵欠,繼續觀賞你愛我我恨你我殺你你殺我的八點檔。索菲亞在地下室畫的陣法倒是令他眼前一亮,老夫人偷偷遞來的紙上,就畫着這麽一個陣法。在看到能晶滾入陣法時,他心中已有了猜測。
親眼目睹索菲亞消失的全過程,白迪倒是毫無波瀾。如果有選擇,蘇菲覺不願意做出這樣的事情,但白迪想,他時常會冒出一種渴望。
輕撫自己蒼白的身體。
怎麽可能去傷害阿戎。
但是渴望着靈與肉的合一。
渴望着被他吃掉。
蘇菲跪在地上舔舐血跡時,白迪厭惡地皺起眉頭。他一定不會讓阿戎吃得這麽不體面,他會化成水一樣的霧,阿戎只需要輕輕張開嘴,就能一點不剩地吃掉他。
只要稍微想一想,都讓白迪興奮地渾身戰栗。
可惜……阿戎不肯吃他,氣呦。
猶記得當初他看到阿戎拌沙拉,跑過去問他:“親愛的,我是不是你的那盤菜?”
已經習慣他随時随地冒出來的各種千奇百怪的問題,阿戎像以往那樣包容地笑道:“是,當然是。”
“那,你是要吃沙拉,還是要吃我?”
紀楚戎詭異地沉默了許久,放下沙拉碗,斟酌道:“如果是我想的那種‘吃’,選你。如果是你想的那種‘吃’,還是沙拉吧。”
于是作天作地的他将沙拉吃了。
唉……什麽時候演完呀,白迪忽然很想念紀楚戎,恨不得下一秒就能見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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