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金主寶貝不撒嬌

人流中, 一個戴赤金面具的男人紋絲不動地站立在那裏,即便面具掩去了面目,但仍然能見到他的魁梧俊朗, 英氣與冷漠的威壓并重, 卻在某一刻突然消解了似的, 看一眼, 恍然竟然覺得猶如凝固的沙塵一樣, 随時會傾倒一般。

有好事者路過看見了, 低聲議論幾句也就過去了。謝緣在原地愣了半晌, 終于見到前面的人已經走了,散入人群中不知所蹤。他往前追了幾步,走過街頭巷尾,卻再也沒有找到那個人的蹤跡。

身邊人問:“爺,還要跟嗎?”

第一遍,謝緣并沒有聽到,第二遍, 謝緣才慢慢回過神來, 低聲道:“……跟。”

他其實也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裏去,兜兜轉轉,身邊人匆匆來去, 最後引他去了橋邊。長江邊上多支流, 江陵窄河流水多, 節日裏時常有畫船與小舟停泊靠岸, 今天尤其熱鬧。

他身邊人道:“老爺, 我們剛剛瞧見桑先生和小桑先生去河中了,您素日不好坐船,今兒個能租賃的船只已經沒有了,家中的大船開過來也要些時間,等待片刻罷。”

謝緣皺着眉道:“等什麽家裏的船,随便買下一條艄公平日渡人過河的小木船也可。”

那下人抖着手,以為自己聽錯了:“爺,爺什麽時候能受這種委屈,咱們是陛下的國戚,也不是這種禮數啊。若是被旁人見到了,恐怕要被嚼了舌根去。”

謝緣道:“我戴着面具,誰認得我。”

下人:“……”

下人擦擦額頭的汗,苦口婆心地勸:“爺,還是等等罷,小的們坐艄公船就罷了,小桑先生咱們看着,都出不了事。”

桑意走了也有大半個月,南樓中人與謝緣的身邊人都曉得兩人已經分開,懂得揣度謝緣意思辦事,以為桑青是謝緣心尖尖上的人,有意奉桑青為第二個主人。為了與桑意區分開,都叫桑青“小桑先生”,桑青自己曾經抗議過,但是抗議未果。

謝緣默然。下人好說歹說,總算還是把這位爺請到了江畔的一處自家茶樓中,清場出來,便坐在二樓好睐江景的地方,樓層靠水邊,伸手能叫來在河上販賣瓜果小食的商販,也能請歌女琴娘駐足一番,是個絕妙去處。

“爺,您若是挂念小桑公子,在這等着也好,我們瞧着公子們的船一會兒就過來了呢。”

謝緣依然沒有說話。

場子是自家的,送上來的果盤與茶水都按着他的喜好挑來,他身邊誰也沒來,茶也是喝了一口沒喝了,他喝半口茶,再吃半片瓜果,口中也是覺不出多少滋味,前些天積壓的火氣無影無蹤,只是好像被澆了一盆涼水似的,沉沉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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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不清也想不明白這是什麽,想到盡頭,大概也不過是“挂念”二字。

前幾天匆匆一瞥,桑意也沒能分給他多少眼神,他當他還是原來自己身邊那個小不點,逗他戲弄他,讓他茫然無措,讓他下了轎子也恍然踟蹰,可有一天這個小東西收拾東西走了,還親口告訴他,這次是真的走了,再也不回來。他幾天前的驚鴻一瞥,忽而就成了他夢中的幻影,看不真切。

那溫柔的眼光再也不會給他了。撓在他心上的那只雀兒,忽而狠狠地啄了他一口,而後振翅高飛。

“我……不喝茶。”謝緣慢慢地摩挲着手邊的杯盞,輕聲道:“換酒。”

旁人便呈上梨花釀給他。

酒香氤氲,從天明到傍晚,天光慢慢黯淡下來,江上也随之亮起紅黃燈火,照成江水一片暖色。

桑意和桑青租了一條小船,因為日頭并不高曬,外面清風涼爽。剛一上船,桑青就忍不住找桑意問:“先生,嫂子在哪兒?我,我真的能見一見麽?”

桑意撓撓頭,不無惆悵地嘆道:“是啊,你嫂子在哪兒呢?”

系統:【……我倒是看你怎麽變個嫂子出來。】

桑意假裝沒看見系統的字幕,伸手摸了摸桑青的頭:“過會兒讓你見,你走累了,先在船上歇會兒罷,一會兒你嫂子來了,我便叫你。”

桑青一向無條件地信任他,也就真的眨巴着眼睛睡下了,抓了桑意一只手不放,就懶懶散散地睡在船頭,讓薄薄的日光曬着,昏昏沉沉。桑意守着這個小家夥,在一旁琢磨,身邊有經過的畫船與小筏子也都看一看,當中有不少妙齡女子往這邊暗送秋波,捏着手中的絹帕暗暗期待,但桑意看過後,均避過了她們的視線,低頭給桑青扇風。

系統:【寶貝兒挑好了嗎?真要找個女孩子來當心上人,我看你怎麽圓。】

桑意在自己衣袖上寫:“哥,平常的良家小姑娘肯定是不行的,若是去歡場中找人幫我演戲,以瓜皮的能力,遲早也會看出端倪,現在的問題就是怎麽自然不做作地來個一見鐘情了。”

【運氣也是能力之一,我看好你哦麽麽噠。】

桑意含蓄地翻了個白眼來表示對系統的不屑,而後沉吟片刻,一面注意着桑青有沒有醒來,一面小心地開口道:“說起來,我最近聽說一件事……你檢索一下,這一世瓜皮城主有個長姐,名字好像是謝知煙?”

【有的,我能搜集到的資料是她生性灑脫從容,十五歲時就逃家出去了。她從小愛唱戲,主唱青衣,但最擅長的是花旦,謝月很寵愛她,原本想将她培養成梨園掌事,但是謝知煙早慧,在家族前途中與謝月意見不合,就此抛去一切遠走。前幾天她回到江陵後與謝緣見了一面,之後就一直在籌備自己的婚事,好像也有在江陵長期定居的打算。】

桑意喜上眉梢:“咱們姐姐這麽厲害的!就她了!”

系統:【是謝緣的姐姐,謝謝。】

桑意探頭問道:“不要緊,瓜皮的姐姐就是我的姐姐,她有了意中人,準備嫁娶更是好事,以後也沒這麽多拎不清的事。你幫我檢索一下,姐姐她今兒來了沒有?”

系統:【嗯……來了來了,就在你前方左邊第一條船上,少年,勇敢地過去罷。】

桑青睡得迷迷糊糊,恍然間曉得臨近黃昏的那一陣子太陽大了,便有一只手伸在他眼前擋光,使他安睡。瞌睡勁兒過去之後,他隐約也曉得桑意坐在他身邊,手還是由他握着。午間的喧鬧已經過去了,小船悠悠蕩蕩,半停半泊,江風舒爽地吹過來,讓人舍不得醒來。

還是桑意舉了半晌的那只手放下,輕輕落在他眉眼上,溫柔地撫了撫他的眉心,桑青這才自迷蒙間醒轉過來,聽見身邊人一聲帶着笑意的:“醒了?你要見的人來了。”

桑青爬起來,揉揉眼睛,又伸手取了放在船頭的薄荷茶喝了幾口,視線終于清明了幾分。桑意摸了摸他的頭,起身跨出,桑青這才發現他們的船已經快要到岸邊,正與另一戶人家的船只拼碰在一起。對面船大,但不見幾個人,也不見多少喧鬧的聲音,有一個身子迤逦、美豔無雙的女子正低頭撫琴,口中吟唱,縱情放歌。

而桑意立在這邊船頭,從袖中拿出一枚短笛,跟着琴音伴奏,一亮一沉,和諧隽雅,桑青聽着,覺得周圍山光水色都亮了。

一曲罷,竟然是那邊的女子先起身開口,珠玉玲珑的聲音遞過來:“敢問對面,是哪位郎君在吹笛?”

桑意收了笛子,眉眼含笑:“是在下。”

一面又用手悄悄地戳了戳桑青,小聲道:“快看,那就是你未來嫂子。”

桑青瞠目結舌:“可是,桑先生,對面的姑娘好像還不認得你啊?”

桑意露出一個微笑:“或許,這就是傳說中的一見鐘情罷。”

桑青:“……”

船上人幾番推诿,依稀能聽見有幾個姑娘家的笑聲,你推我我推你地請桑意過去。桑意便又摸了摸桑青的頭,低聲囑咐:“我過會兒就回來,你等等我。”

桑青翻了個身,扒在船舷上偷偷看。

短短一段舷板外的路,桑意又想起什麽似的,低聲問道:“我姐夫在嗎?”

【不在,這趟是謝知煙自己出來玩,只帶了幾個随行侍女,素日放誕随性慣了,所以也敢起哄着要你過去,這是想要調戲你呢。】

桑意長舒一口氣:“太好了,幸好姐夫不在,我不用挨打了。”

系統:【不在可惜了,其實我還有點期待呢。】

桑意:“……”

他矮身過去,上船時便見到謝知煙已經将面紗取下,亭亭玉立地靠在一邊,帶着笑意望他,又道了聲:“公子請。”

桑意愣了愣。

不為別的,而是謝知煙實在是與謝緣長得太像了——同樣的眉眼,安在謝緣身上是端肅冷漠,鋒利威恃;在女子身上卻化為一種随性又熱烈的美來,姐弟二人,一人似冰,另一人卻趕着像最紅火的海棠花一樣,豔麗而不輕浮,俏皮而不失穩重。

也因這一眼,他微微失神了片刻,等到醒悟過後,方才見禮,又在周邊女眷的輕聲調笑中,紅着耳根,客客氣氣地給謝知煙送去了一個香囊。

謝知煙顯然不知這是何物:她尚未及笄時就從家規森嚴的謝府裏逃了出去,從此抛卻世俗禮制與拘束,後來與自己的意中人相識,更是在沙漠邊遠的番邦之地,在那兒和烈性風沙為伴,學的也是那邊喜歡就說,坦率自然的風俗。小花朝節上男女互贈蘭草、絹帕的習俗只在江陵一帶盛行,謝知煙對此并不了解,也不曉得這當中彎彎繞繞的情思,因此她看過後,擡眼問道:“謝謝公子吹的好笛子,使我琴音不寂寞,只是公子送了見面禮給我,不知我能如何回報您呢?”

她端詳着眼前這個比自己還要小上幾歲的青年,見桑意眉眼清冷好看,氣度也不俗,心生喜歡。旁邊女眷都是被謝知煙挑去不久的江陵本地人,倒是曉得桑意的意思,一面也不點破,只悄悄笑着,另一面給二人打了燈。

葳蕤燈火中,桑意一雙眼被映得微亮:“在下想要姑娘的一方手帕,花朝佳節剛過一半,也希望明日能在同樣的地方,聽到姑娘的悠揚琴音。”

謝知煙若有所思,點了點頭:“我會來的。”

桑意接過她遞來的手帕,也笑了笑:“那在下便告退,恕我唐突,離去之前,敢問姑娘芳名?”

“謝知煙。”

“我姓桑,桑意。”桑意再笑了笑,這便回去了。

桑青眼巴巴等着他,看到他手裏的絹帕後,嘴巴張得更大了:“先生真,真把姑娘的絹帕要到了?我還以為您是诓我,這……”

桑意當然不好意思告訴桑青,自己這是撿了謝知煙不曉得花朝習俗的便宜。桑青見他笑而不語,有些黯然地道:“當然了,先生這樣好的人,一眼喜歡上的人,當然也會一眼喜歡上你。”

說完後又扁扁嘴,小聲問:“那我,我以後還能來找先生您嗎?”

一句話聽得桑意又笑了起來:“當然能,還怕你嫂子不喜歡你不成?”他一面揉亂桑青的頭發,一面攬着人往船中走,他擡眼看了看臨近的一處亭臺樓閣,曉得那是近水的一處奢華秦樓,微微笑了笑。

“你嫂子……可不敢不喜歡你,我喜歡誰他就要喜歡誰,我疼誰他就得疼誰,給他能的,哼。”

——————————————————

樓中,謝緣失手摔了一個杯子,碎片由下人撿起來,沉入水底,月色下波光粼粼,照出遠方搖蕩的船只,也照見了暖黃燈火中的人影。

謝緣在黑暗中看得反而比白天清楚,加之船上有人點燈,讓他清清楚楚地看見了那一個穿着素衣的身影。年輕人提燈上船,贈佳人蘭草,再由人回以絹帕。風光霁月中,一派良辰美景,女子身影窈窕出衆,年輕人也不比皎潔月光失色。

天造地設的一對。

他終于……徹底地失去他了。

謝緣雙眼通紅,覺得胸腹中躍動起一陣灼灼之感,似有似無,有些疼痛。等到下人來報,兩位桑先生的船只終于要靠岸停泊,接近他們所在的亭臺時,他卻已經不想再擡眼看了。

天色暗沉,外面傳來一陣水聲,而後是年輕人壓低的溫潤嗓音:“快到了,小心點別踏進水。”

桑青在那兒興沖沖地說:“嗳,這裏好像也是爺的樓子,先生和我先過去吃點東西罷?您下午全顧着我睡覺了,肯定累了,我們要不不靠岸了,就從這裏上樓。”

而後依稀是桑意有些疲憊的聲音:“好啊。”

短短兩個字,謝緣下意識地站起身,想要往後退去,然而外面的燈已經打了過來,映出桑青一張懵懂的臉:“咦,這兒有人了,我還以為現在人都走了呢……嗯,這位……爺?”

一瞬間,桑青再次張大嘴巴,臉上的神情由輕松自在變得有點惶恐,而後整個人都瑟縮起來,下意識往後靠。謝緣雖然戴了面具,但熟悉他的人都能認出來,氣息與體态世間都再難找到相似的——這可是江陵業界數一數二的爺。

他又被謝緣抓包了,前幾天謝緣剛剛沒收了他從桑意那兒讨來的小人書,并勒令他專心唱戲不準往外跑。今天剛剛跟着桑意玩了一天,沒想到腳一落地,這就撞見了謝緣本人。

桑青手足無措地站在那兒。謝緣看了他一眼,視線卻追着他身後的那個人——桑意回頭給了船工銀錢,也跟在桑青身後過來了。桑意不在南樓,穿着也随意自然,一身淺黛色的綢衣,頭發束起來,用了一根翠色的發帶松松綁着,活像一根歡快水嫩的小蔥。

剛上來,他并沒有立刻認出謝緣,還是見到桑青不對勁,周邊氛圍也有點奇怪,桑意這才擡眼望向了謝緣這裏,片刻後反應過來,禮貌地笑了笑:“好久不見爺,我拐走你的心上人半日,原來是等在這裏找我要人。”

謝緣低聲道:“我……”

桑意輕嘆一聲,微笑着摸摸桑青的頭,小聲道:“別怕,過幾天再來找你玩。”桑青眨巴着一雙清亮的眼,重重點了頭。

“是我最近日子太閑,經常強拉了桑青出來一起,沒有跟爺搶人的意思,也請爺不要怪罪他。”桑意對謝緣微微颔首,坦蕩而自然地望着他,見到謝緣不回應,他又微微俯身,道了句:“那我先走了。”

桑青在旁邊依依不舍:“先生慢走,一定還要來找我玩呀。”

謝緣垂下眼眸,喉嚨動了動,幾次想說話卻都沒能開口。桑意腰間随意紮着的那方手帕紮着他的眼睛,讓他喑啞難言。

可是再不說些什麽……這個人就要走了。

從此陌路不相逢,他的小桑……就要成為別人的丈夫,有自己的妻妾和孩子,再也……不會回到他身邊。

謝緣開口,聲音啞得他自己都沒有發覺:“……小桑。”

桑意往桑青肩頭拍了拍,并沒有回頭,轉身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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