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等吃完火鍋,已經戌時了(19:00-20:59)。

顧家雖然門風不算很嚴,但也沒有姑娘家很遲才回家的道理,所以等吃完火鍋,喝了幾杯酒,有一點點頭暈的顧瑜還是牢記着時間,拉着顧無憂就要走。

“小心些。”顧無憂小心攙扶着顧瑜,怕她摔跤。

“我,我沒事。”顧瑜擺擺手,她其實也沒喝幾杯,就是屋子裏太熱,悶得她有些頭暈,她伸手揮揮眼前的熱氣,臉還是紅紅的,“我們走吧。”

餘光看到已經醉得不知身在何處的傅顯,又嗤笑道:“這酒量還不如我呢。”偏說完,她自己還打了個酒嗝。

顧無憂還是有些擔心她的,應了一聲,便轉頭去看李欽遠,滿屋子白蒙蒙的熱氣裏,她的少年郎跟從前沒有什麽差別,手裏還握着一盞酒,容顏俊朗,但還是能察覺在她轉過頭的那剎那,他突然緊繃的身形。

她心裏軟得不行,聲音也不自覺放柔了許多,“那我們走了啊。”

“……哦。”

李欽遠的聲音幹巴巴的,沒有一絲起伏,他其實有些舍不得,但又不知道為什麽會生出這樣的不舍,他只好低着頭,繼續轉着手裏的酒盅,去看那一晃晃的清酒。

他平時最愛這口梅子酒,可在這個時候,這平日最愛的梅子酒竟然也不那麽香了。

沒喝幾杯的京逾白看他這樣便笑着搖了搖頭,在顧無憂準備帶着顧瑜出去的時候,他突然出聲,“七郎,外面天黑,你送她們一程。”

“我去廚房熬醒酒湯。”

他說着又看了一眼已經醉暈過去的傅顯兩人,無奈道:“別明兒個醒來,又該鬧頭疼了。”

京逾白說完就站了起來,路過顧無憂姐妹身邊的時候,還風度翩翩的笑道:“郡主和七姑娘回去的時候注意安全。”

又道,“車夫是信得過的,也不會胡言,你們可以放心。”

顧無憂朝他點點頭,謝過他的好意,在京逾白出去後,轉頭看向李欽遠,她的眼睛彎成月牙的樣子,聲音也帶着笑,“你要送我們出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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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

李欽遠被人看得紅了臉,他放下手裏的酒盅,站起身,俊臉在熱氣騰騰的屋子裏悄悄紅了一塊,“走吧。”他說完,率先邁出屋子。

顧無憂看着他的背影,眼中的笑意更甚。

跟着李欽遠的步子往外走,冬日的夜又冷,風又硬,打在人身上的時候跟刀子似的,顧無憂看了眼還有些暈乎乎的顧瑜,體貼的給她戴上兜帽,然後給自己也戴上了。

她眼前的少年郎好像特意在将就她的步子,走得不疾不徐。

顧無憂很輕易就跟上了,她扶着自己暈乎乎的妹妹,擡起被兜帽罩着的一張臉,側頭去看他,見他還是一身尋常衣裳,壓着嗓音問道:“你不冷嗎?”

“不冷。”

李欽遠搖搖頭,聲音倒也放得輕,餘光瞥見她擔憂的雙目,鬼使神差的解釋一句,“我從小就不怕冷,跟個火爐似的。”

這倒是真的。

她剛嫁給李欽遠的時候,對他還很陌生,知道他沒有冬日裏點炭火的習慣,她也不敢随便開口,夜裏凍得嘴唇發紫,可身邊的男人卻跟個火爐似的。

後來男人發現這事,體貼的給她在夜裏擺了炭盆。

可炭盆再熱,也只是把屋子裏的冷氣消散一些罷了,身上還是冷冰冰的,她睡不着就在自己的被子裏小心翻着身,悄悄搓着手哈着熱氣。

本以為做得神鬼不知,卻沒想到耳邊會聽到一聲嘆息,成熟男人的溫潤嗓音響在耳畔,帶着幾分無奈,“怎麽就那麽倔?”

那是第一夜,她被人攏進懷裏,也是第一夜,睡得那麽安穩。

已經快走到門口了,她從思緒裏收回神,看着身邊的李欽遠還是忍不住說了一句,“就算不怕冷,可夜裏風大也不能凍着啊,要不然,頭該疼了。”

李欽遠覺得小丫頭有時候跟個小哭包,動不動就哭,有事沒事掉幾滴眼淚,有時候又跟個操心的老媽子,什麽事都要管。

自打母親去了後,也就祖母和外祖母才會這樣叮囑他。

這個年紀比他還小的丫頭,操的心倒是比別人還多,李欽遠有些無奈,他這個年紀其實是聽不進去這樣的話的,有時候估計還得反着來。

尤其是他這樣的性子,最不喜歡被人管束了。

可看着月光下,小辣椒那雙清澈又帶着關切的眼,他抿了抿唇,拒絕的話就有些說不出,最終還是應下了,“……知道了。”

顧無憂見他答應,臉上的笑立時又燦爛了幾分。

快走到馬車邊了,打盹的車夫見他們出來,連忙過來行禮。

李欽遠看見外人又變成平日那副模樣了,等人起來後就淡淡吩咐:“把她們送回定國公府,回頭再去同你家主子說聲,你家少爺今日留在我這,齊家、傅家那邊也都找人去說一聲。”

這是常有的事,車夫自然沒有多嘴,輕輕應了一聲“是”就退到了一旁。

“阿瑜,你先上車。”顧無憂輕輕拍了拍顧瑜的手背,然後扶着她上了馬車,見她迷迷糊糊上了馬車,“唔”了一聲就靠坐在馬車上閉了眼睛。

她又确定顧瑜不會摔下來才轉頭看向李欽遠。

這些大戶人家的車夫一個個機靈的不行,他低着頭把馬車拉着往前走了幾步,然後這原本的空地上就只剩下李欽遠和顧無憂兩個人了。

門前沒挂燈籠,只有依稀的月光。

李欽遠低頭垂眸看着月光下的顧無憂,少了平時小哭包的樣子,她看着竟也多了幾分溫和柔婉,像是夏日池中迎風拂動的清蓮。

尤其是那雙杏眼,少了白日裏的跳脫和明媚,帶了些許溫柔,便是再心浮氣躁的人看到這樣一雙眼睛估計也能立時安靜下來。

可他的心在一瞬的安靜下,又莫名的快了起來,比任何時候都要快,帶着不由分說的心悸,讓他有些別扭的轉過頭,“你幹嘛還不走?”

“你,明天會來書院嗎?”顧無憂終于把這個問題問出來了。

大概聽出女孩話語間的希冀,李欽遠就像是喝醉了一般,竟然轉過頭看着她鬼使神差的問了一句,“你就這麽希望我去書院?”說完,他自己先反應過來,不等人答就急聲答道:“我會去。”

說話的時候還悄悄攥緊了自己的手。

慶幸好在是黑夜,要不然小丫頭肯定能瞧見他此時面上的異樣。

顧無憂倒是沒發覺他的異樣,聽他應允便悄悄松了口氣,剛才緊繃的小臉也跟着松懈起來,臉上重新揚起了燦爛的笑,“那,明天書院見啊。”

她說着一邊往後倒退,一邊揚起手,一副要和人揮手說再見的樣子。

“對了――”

她想起一事,突然頓足步子,和人說道:“明天不去蘭姨那了。”

李欽遠聽到這話就皺了眉,也顧不得她會不會瞧見她臉上的異樣了,轉頭問人,“為什麽?”早上還硬拉着他保證,讓他明天一定要帶她去蘭姨那吃肉餅,就差讓他當場發誓了。

現在怎麽又不要去了?

“唔。”

這是顧無憂剛才在廚房決定的,她沒打算現在跟大将軍說,只好說道:“明天有事,我們下次再一起去。”說完,見他還是一臉不高興的樣子,又朝人走近幾步,在他跟前仰着頭,軟了聲調,“好不好嘛?”

李欽遠表示不想理這個出爾反爾的小辣椒。

可看着眼前這張甜燦燦的小臉,那些口是心非的話又說不出,紅了耳尖轉過頭,不去看她那雙清亮的眼睛,嘴裏倒還是氣哼道:“下次你要是再出爾反爾,就別找我帶路了。”

到底記着外頭天涼,餘光也瞥見她被風吹得通紅的臉,又軟了聲音,“好了,你先回去吧。”

顧無憂乖乖點頭,走得時候倒還記得叮囑人一句,“外頭風大,你也快進去吧。”

“……嗦。”

李欽遠低低說了一句,藏在黑影裏的嘴角倒是忍不住又翹起了一些,聲音也跟着柔和了一些,“知道了。”

顧無憂這才放心下來,她朝人揮了揮手,轉身往馬車那邊走。

夜路很黑,底下的青石板破碎不堪,有不少還有小坑,很容易摔倒,這要放在平時,她一個人是肯定不敢走這樣的路。

但她知道,她的大将軍,她的少年郎就在身後望着她。

所以――

那份僅有的害怕也就消失了。

她就這樣一步步往前走,心裏滿滿漲漲的,步子也很輕松,像只雀躍的小黃莺,走動起來的時候,裙角和衣袖都在翩跹飛舞,直到走到馬車旁,她才停下了步子,轉身朝身後看。

“李欽遠。”顧無憂突然喊了他一聲。

“幹,幹嘛。”

李欽遠沒想到他會回頭,一時來不及收回目光,處境就變得有些尴尬,就像是為了僞裝自己別扭又驕傲的自尊,不願讓別人知曉他的擔憂和關切,只能用硬邦邦的語氣來掩飾自己。

顧無憂卻沒說話,她站在月夜底下,一瞬不瞬地望着月光下的少年郎,看得仔細又認真,似乎要把他的每一寸模樣都記到腦海裏,直到看得少年郎都皺了眉,她才笑着開口,“我很希望你回書院,特別特別的希望。”

她來到這個世上。

最想做的就是遇見他。

這沒頭沒尾的一句話讓李欽遠都聽愣了,他呆了半響,直到反應過來她回答的是哪個問題的時候,馬車邊的紅衣小姑娘卻已經上了馬車,他看着青色帷蓋的馬車在夜色下緩緩往前,而那一片翩跹起舞的車簾裏卻悄悄伸出一只手,在月色的照映下,向他的方向輕輕揮了揮手。

李欽遠就像是呆住了似的,他站在原地,就算看不到馬車的蹤影了,也沒收回視線,直到身邊又傳來一道聲音,“走了?”

他才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幹啞着嗓子“嗯”了一聲。

“阿顯他們呢?”他問京逾白。

“喝了醒酒湯,已經睡下了。”京逾白站在他身旁,和他一樣,看着那條又長又幽深的黑暗巷子,已經看不到馬車的蹤影了,他看了一回就收回目光,和李欽遠說,“走吧,進去吧。”

李欽遠點點頭沒說話。

兩人關上門進了院子,就在李欽遠要邁進正堂收拾的時候,身後的京逾白突然說了一句,“七郎,在外面坐會吧。”

李欽遠停下步子,轉頭看他,見京逾白站在月下,神色溫和,一如往常,也就點了點頭。

院子裏本來就擺着椅子,只是夜深露重,上頭已經蒙了一層細蒙蒙的水珠了,李欽遠沒那麽講究,随意一揩就坐下了。

他把腿架在面前的石桌上,往身後的梅樹靠,見京逾白出來,手裏握着兩碗茶湯就有些無奈,手指撐着額頭,嘆道:“大白,你年紀輕輕的,怎麽盡學了這些老頭做派?”

京逾白聞言,也只是笑笑,“知道你不喜歡醒酒湯,便煮了茶,安神的,不苦。”

他說着給人遞了過去。

李欽遠便也沒再說什麽,接過茶盞喝了一口,不過也就一口,他便把青瓷茶盞捧在手中,院子裏靜悄悄的,他仰頭看着頭頂月朗星稀,半晌才說,“她查這件事,費了不少功夫吧。”

原本是想當面問那個丫頭的,但看着她的時候,腦子裏就暈乎乎的,什麽都想不到了,阿顯、小序都不靠譜,能問的也就大白了。

京逾白端坐在椅子上,似乎早就想到他會這麽問了,半點異樣都沒有,說起話來也是不疾不徐,“起初的時候是把路過那塊的女侍、小厮都叫了過去,後來她似是想到什麽,便一個人跑出去查了。”

“誰也沒帶,就連午飯也沒吃。”說到這句的時候,京逾白垂眸喝了口茶。

李欽遠愣住了,剛才大家夥吃火鍋的時候,他就發覺小丫頭吃的很多,跟個填不飽的小兔子似的,嘴裏還鼓着呢,筷子又夾上肉了。

那個時候他還在心裏笑她,覺得小丫頭看着一點都不胖,沒想到這麽能吃。

原來――

她是連午飯都沒吃,就跑出去查這些了嗎?

這個,傻子。

李欽遠心緒複雜,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

京逾白品嘗完那口茶,任由茶韻留香,然後也跟李欽遠一樣,仰頭看着頭頂的月色,笑着說道:“她在這件事上費了多少功夫,我是真不知道,我只知道,為了這件事,她幾乎快把整個書院的人都得罪光了。”

“什麽意思?”李欽遠皺了眉。

京逾白似乎也愣了下,有些詫異的轉過頭,望着她,“她什麽都沒和你說?”說完,自己先笑了,“這倒是,讓人有些沒想到啊。”

他把這兩日書院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和人說了一遍,其中有包括她在衆人面前怎麽維護李欽遠的,也有她信誓旦旦擔保李欽遠,還有要衆人向他道歉的事。

“七郎,你是沒瞧見,那丫頭板起臉來訓人的時候還真有點威嚴氣勢。”

“我原本以為啊,她是那種做事不計後果,圖自己一個開心滿意就好,可如今見她把這事瞞得那麽嚴實,一個字都沒向你透露,我便知道我是看走眼了。”

京逾白的聲音響在這寂寂清涼夜,帶着如玉般的溫潤,“她應該是把所有的後果都想到了,也知道自己會面臨什麽,可她還是這麽做了。”

“不計後果。”這四個字,京逾白是看着李欽遠說出來的。

-“她什麽都想到了。”

-“她知道自己會面臨什麽,可她還是這麽做了。”

-“不計後果。”

李欽遠的腦海中回響着這幾句話,他修長的手指緊扣着手中的茶盞,平日那副漫不經心的表情早就維持不住了,心就像是被人抓着似的,扯得他五髒六腑都牽起了絲絲麻麻般的疼。

他低低喘着氣,有些急促,也有些亂。

直到那呼吸逐漸變得平穩,再也聽不見了,李欽遠也閉上了眼睛。

夜涼如水。

庭院裏的兩人,沒再說話,只剩無邊的風聲還未消停。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睜開眼,開了口,聲音都啞了,卻說了一句與前文完全無關的話,“夜深了,進去休息吧。”李欽遠說完,自己先端着茶盞站了起來。

身後京逾白未動,只是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說道:“七郎,你知道嗎?我今天挺開心的,我們幾個人已經很久沒有這樣高興過了。”

他很少有這樣外露情緒的時候,因為急促,語氣都稍顯激動,停頓了一會,等到情緒重新變得沉穩起來。

他才又跟着一句,“我也,很久沒見你像今日那麽高興了。”

李欽遠腳下步子微頓,他沒有回頭,只是輕輕“嗯”了一聲。

他也挺開心的,不,不是挺開心,是很高興很高興,他還記得夜裏一群人吃火鍋時的情景,那是他很久沒有體會過的歡鬧了。

“以後――”

身後的京逾白站了起來,只是這一次說得有些躊躇和猶豫,“還能有嗎?”

李欽遠修長的手指還握着那盞已經涼了的茶,他站在燈火通明的院子裏,低下頭。

他能聽到寒風拍打樹枝的聲音,也能聽到寒風拂過耳邊帶來的聲音,他知道京逾白指的是什麽,他沒說話,靜靜站了許久。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轉身看向身後。

平日沉穩持重的青衣少年還站在他身後。

李欽遠看了他許久,然後,他又想起那條長長的巷子裏,紅衣少女仰着頭,明媚的臉上挂着這世間最燦爛的笑,望向他時,說得那些話。

-“李欽遠,我信你。”

-“就算這世上其他人都不相信你,我也會永遠相信你。”

那一瞬間,他的腦中突然生出一種感覺,這世間萬物,到處都是昏昏暗暗的一片,只有那個人一身紅衣,踩過破碎的黑暗,走到他的眼中。

寒風依舊。

可他卻在這冬日裏,擡起頭,睜開眼,第一次認認真真看起了頭頂的這片天。

黑夜永遠都在。

但在黑夜中,也有指引人前行的光明,或許是一盞燈籠,或許是一彎明月,或許是幾顆星星,又或許是……黑夜裏,有人向你伸出的一只手。

他突然覺得這世道其實也沒那麽糟糕,至少在他的身邊,還有許多許多值得珍之以待的人。

漆黑夜色将他周身氣質襯得內斂沉靜,讓李欽遠少了平日的散漫不羁,多了一些超乎年紀的沉穩。

他看着京逾白,終于開口了,“能。”

渾渾噩噩過了這麽多年,他終于願意讓人牽住他的袖子,把他喚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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