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這天晚上回去,顧無憂吃過晚飯就讓紅霜把先前從琅琊帶來的箱籠全都搬了出來,那裏放着的都是她舊日在琅琊置辦的衣裳。

王家富貴,王老夫人又疼她。

每換時節,都會請當地最好的繡娘來家中給她量體裁衣,尋常官宦人家的姑娘一季或是四身、或是六身,便是王昭,一季也不過八身。

可顧無憂每季都有十二身新衣,還不止衣裳,那是從頭到腳全都搭配好的。

春夏日裏搭着好看的披帛,秋冬日便是披風、鬥篷,再配上應時的頭面,手钏,耳,有時候就連香囊、帕子也都是要配着衣服換的……她往日又是個愛嬌的,每次出門都得吸引一衆目光才肯回來。

越惹人注目,她便越喜歡打扮。

左右閑來無事,她便常常在家中研究穿着打扮,長久以往,琅琊那邊的貴女總愛效仿她的裝扮。

如今京城流行的這些,其實她以前早就玩過了。

只不過現在她身體裏多了個靈魂,也就不似以前做姑娘那會,那麽愛折騰這些了。

“好端端的,怎麽今兒個想起讓紅霜把這些東西都搬出來了?”白露捧着一碗撒了秋日金桂的杏仁豆腐走了進來,瞧見這幅陣仗也有些吃驚。

她把手裏的茶盤往桌子上一放也過去幫忙,“瞧這亂糟糟的,您要哪身衣裳,奴來找。”

顧無憂的衣裳實在太多了,這會把一整張床都給占滿了,也還有不少在箱籠裏,她悶頭找着,聞言,頭也不擡的答道:“我記得我及笈那會,外祖母讓雲大娘給我做了一身衣裳來着,怎麽找不到了呢?”

雲大娘是琅琊最出名的繡娘,平日裏很難請動她。

那身衣裳還是顧無憂今年及笈的時候,王老夫人托了很大的情分才讓雲大娘出山幫她做的,她後來對別的都沒什麽印象了,這身衣裳倒是一直都記着。

“怎麽想起要那身衣裳了?”白露有些吃驚,轉頭又說紅霜,“你也是,也不問個清楚便一通亂拿,看這亂得,過會還有的收拾。”

紅霜被人這麽一通訓,難免委屈:“我哪裏想到小姐要穿那身衣裳?她平日裏最是寶貝不過,便是我們都很少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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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無憂這才想起這樁事,便幫着紅霜說了一句,“你別說她,是我沒說清楚。”

她的确很寶貝那身衣裳,可惜前世的時候也只穿過一遭。

後來嫁給趙承佑,他的妹妹趙寶珠及笈,特地說服趙承佑從她那兒借了這身衣裳過去,并着一整套頭面,說是要充個場面,她那時候歡喜趙承佑跟個什麽似的,便是再寶貝的東西也是說借就借。

只是這一借就再沒還回來。

最後是尋了什麽由頭來搪塞她?顧無憂已經記不大清了,只記得夜裏和趙承佑說起這個時候的,露出幾分委屈,原是想着他能哄一哄她。

可趙承佑說了什麽呢?

顧無憂細細想了想,隐約記得一個模糊的身影,皺着眉訓她,“就一身衣裳,你也要折騰,日後等我承爵,你這樣的脾性怎麽去管理下人,又怎麽讓我放心把趙家庶務交給你?”

衣裳沒了,她雖然難受,但其實也沒有那麽生氣。

她只是傷心趙承佑的态度,那是她及笈時候穿的衣裳啊,代表着一個女孩褪去稚拙和童真,真正長大了,是最美好的象征。

她那時候想,只要他肯哄哄她,她就連那一點點的難受都可以沒了。

可惜――

她跟趙承佑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她所以為的美好,以為的愛情,于他而言,其實什麽都不是。

“您就慣着她吧。”白露嘆了口氣,倒也沒再說什麽,轉身去裏屋又拿了一只箱籠出來,打開箱籠,是一整套的衣裳和頭面,還有一雙繡鞋。

在幾盞宮紗燈的照映下,襯得那一身衣裳如流光一般,熠熠生輝。

顧無憂瞧見這身衣裳也從那過往的思緒中抽回神了,她什麽都沒說,只是走過去,伸出手,細細的撫了一遍,從頭面到衣裳,再到鞋履,帶着懷念和珍惜。

杏白色的鳳鸾雲肩通袖妝花豎領短衫,配着鴉灰色的鹿葫蘆妝花織金紗[裙,和短衫同樣紋路的繡鞋,以及一套珍珠頭面。

“您明兒個要穿這身衣裳出門?”白露在一旁問她。

顧無憂笑着點點頭,她就是要穿這一身衣裳去見她的大将軍,她的少年郎……這是這輩子的大将軍第一次主動邀請她,雖然大将軍別別扭扭的硬是找了其他借口。

可不管怎麽說,這都是他們兩人第一次一起去吃早餐呢。

不是偶遇,也不是巧合。

是他們兩個人一起,提前說好了的。

顧無憂有時候是有些矯情的,總是喜歡記一些各式各樣的日子,比如前世的時候,她就愛記他們兩個人第一次見面的日子,記李欽遠第一次給她下廚的日子,記他教她寫字,教她騎馬射箭的日子。

每當那個時候,她就喜歡拿出各式各樣的理由,纏着人陪着她。

如今也是。

雖然年紀大了,但矯情的性子倒是一點都沒改。

她就想着,這是他們兩個人第一次一起做一件事,這是特殊的,這是值得紀念的……所以她就想以最好的樣子出現在她的面前。

他兩世都沒能看到她及笈的模樣。

這不要緊。

她會揣着她所有的美好到他的面前,把所有所有都給他看。

“好啦,你們明天早點起來,給我梳妝。”高興的顧小郡主發了話,準備早些洗漱早些睡覺,她可不想明天青着兩個眼圈去見人。

她要以最好看的模樣去見他。

兩個丫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清楚她的高興從哪裏來,嘴裏倒是乖乖應了“是”,出去的時候才低聲議論道:“小姐這樣子,倒像是有喜歡的人了。”

“難不成是書院的?”紅霜壓着嗓音說,如今這日子,小姐整日待在書院,若說有喜歡的人,也只能是那的了。

白露心裏倒是有些想法,只是不好明說,這會聽到這話也只是說道:“先別亂猜,也別讓旁人知曉,尤其是國公爺那頭,小姐和國公爺關系好不容易才緩和些,別因為一些還子虛烏有的事又鬧了別扭。”

紅霜乖乖點頭,“我就是擔心小姐又跟以前似的……”

白露也擔心,只是現在的小姐跟以前不大一樣了,她一時也不敢亂猜,“左右小姐如今整日在書院,有二小姐看着,倒也好些。”

“之後我再找個時間問問她。”

也只好這樣了。

等到第二日。

顧無憂大概是睡飽了,神采奕奕的起了床,又讓人給她仔細梳了妝才出門,馬車照舊是在東街停下,大概是次數多了,車夫也已經習慣了,一句話都沒問就在顧無憂要求的地方把人放下了。

這會才到辰時。

冬天的日頭來得遲,這個時間點,天邊的太陽像是剛從雲層破開一抹豔光,照亮了半邊天,另外半邊天卻還有些昏暗。

昨兒個兩人也沒說好時間,顧無憂原本還以為要多等一會,沒想到剛下了馬車就瞧見候在巷子口的李欽遠了。

她臉上揚着明媚的笑,剛想過去,可看到李欽遠的那身裝扮卻又愣住了。

完全是不同以往的裝扮。

束着高馬尾的紅色發帶是新的,衣裳……也是新的。

她呆站在原地,目光怔怔地往前方看,昏暗又逼仄的巷子裏,往日的白衣少年郎今日卻穿着一身豎領黑衣,微敞的衣襟顯得脖子十分修長,喉結微凸,裏面是一身紅色裏衣,而腳下一雙同樣繡着祥雲金邊的黑色皂靴正相互交疊着。

身形格外的清俊挺拔。

他在這熙熙攘攘的場景下,自立一塊僻靜的天地,跟以前一樣,李欽遠靠在斑駁的青苔牆壁上,似乎察覺到她的目光,也掀起薄長的眼睑往她的方向看了過來。

他起初的面容在昏暗光線的照映下顯得有些冷清,可就在看到呆怔的顧無憂時,突然挑了挑眉,就像是冬日破冰,魚兒躍出水面,讓靜止的畫面也似活了一般。

“還不過來?”

他開口,聲音并不高,夾雜在熙攘的叫賣聲中,其實很難傳進顧無憂的耳朵。

可顧無憂卻愣是在幾十號吵鬧的聲音中,聽見了他的聲音,心突然跳得有些快,一蹦一蹦的,像是流觞宴時那擊鼓傳花的小鼓,咚啊咚啊咚啊的敲個不停。

她看着李欽遠,腳下的步子就像是被人引了線似的,不由自主地朝他的方向走去,目光還是一直放在他的身上。

見慣了他穿白衣,陡然見他穿一身黑衣,倒是讓她不由想起後來的大将軍。

只是比起記憶中那個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眼前的少年郎少了幾許沉穩,多了幾分肆意,他甚至沒有都移開視線,用那雙狹長單薄的鳳目穿透一切望着她,也牽着她向前走。

李欽遠的确有些移不開目光。

眼前的這個小丫頭原本就生得好看,平日裏不怎麽裝扮都已經十分惹人注目了,更不用說今天這樣從頭到腳都精心打扮過。

這樣的精心打扮讓他原本平靜的心跳也在這會突然加速起來。

他看着她的頭發反射着太陽的光,看着她櫻粉的嘴角輕輕翹着,看着她一步步向他走來,和他一樣,她的目光沒有一刻移開過。

李欽遠原本還能坦然的,可被人用這樣灼灼的目光看着,竟也變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這種不好意思的情緒來源很複雜。

他既覺得這丫頭膽子大,不害臊,又因為自己和她一樣,為了今日的會面,竟然特地換了新衣,而這些不好意思的情緒後,還有一抹說不清也道不明的歡喜。

藏在昏暗光線下的耳朵有些紅,輕咳一聲,到底是先人一步移開視線,藏在身後的手倒是拿了出來,“給你。”

嗯?

顧無憂眨眨眼,目光從他的臉上落到他的手上,楞道:“糖……葫蘆?”

“嗯。”李欽遠似乎還是有些不好意思,耳朵通紅,偏還要嘴硬,“随便買的。”

怎麽可能是随便買的呢?

這個點,街道上根本沒有賣糖果的小販,他是找了好幾個胡同才買到這一串,巴巴得給人拿過來,不過是記得她舊日喜歡罷了。

只是李欽遠等了許久也沒等人接過,皺了眉,回過頭,問她,“你又不喜歡了?”

“不。”

顧無憂連忙接過,“我喜歡。”

怕人不信,又笑着補了一句,“很喜歡。”

她突然相信大将軍以前是真的沒有接觸過姑娘了,哪有人一大清早送糖葫蘆的?她特地塗了口脂出門,現在吃糖葫蘆,不僅會把口脂弄壞,還粘牙。

可她心裏就像是已經感知到這串糖葫蘆會有多甜一般,月牙似的眼睛晃着一汪汪的笑意,嘴角也挂着清淺的微笑。

這樣又傻又別扭的大将軍,真是讓人喜歡啊。

她笑笑,握着手裏的糖葫蘆,沖人說道:“走吧。”

“嗯。”

兩個人往巷子裏走去。

巷子狹窄,但因為都是平房的緣故,反倒能看到許多遠方的東西,他們兩人就這樣慢慢走在這清晨的京城,誰也沒說話。

可不說話也沒什麽。

有時候即便不說話,也能察覺到彼此的好心情。

這便夠了。

巷子往前的遠處是金碧輝煌的翹檐角樓,那是屬于皇宮的,帶着莊華和肅穆。而他們身後卻是熙熙攘攘的鬧市,那雙屬于黎民百姓的生活,雖然喧鬧卻也讓人踏實。

兩個人就這樣慢慢地往蘭姨那邊去。

顧無憂低着頭輕輕咬着糖葫蘆,雖然粘牙,雖然會破壞口脂,但也沒什麽了,這個傻乎乎的大将軍估計根本就沒瞧出她今天敷了粉,擦了胭脂。

她笑笑,剛想和人說“糖葫蘆很甜”,就聽到一陣聲響。

巷子裏說話的人很多,其實也沒什麽,但她卻在這些聲音裏聽到一抹熟悉的聲音……那是屬于九非的。

“怎麽了?”

原本走在她身邊的李欽遠見她突然停下步子,也跟着停下了。

顧無憂輕輕“唔”了一聲,又搖了搖頭,“沒事。”許是她聽錯了,九非怎麽可能在這?他這個點估計還在家裏呢,又或是在去往餘家的路上。

可那聲音就像是一脈脈的線牽着她,讓她愣是沒法再往前。

顧無憂突然想起一件事,那是屬于前世,也是很久遠以前的事了,她十五歲那年從琅琊回京,懶得跟顧家那些人一起吃飯,又覺得小廚房裏的東西膩歪了。

有一日便帶了白露她們出門來找吃的,卻在半路迷了路,還和她們走散了,糊裏糊塗走進一條巷子,然後就瞧見了被人欺負的顧九非。

最初看到他被人欺負的時候,顧無憂是想直接就走的。

她一向不喜歡顧九非,他被人欺負,她不在旁邊鼓掌奚落都已經是好的了,怎麽可能會幫他?可看他被人打得頭破血流,癱倒在地上,又硬是一步都邁不出去。

最後氣得咬了牙,在地上找了好幾塊石頭砸到那些人的身上,還冷着一張俏臉罵道:“你們算什麽東西,也敢欺負他?”

難不成?

顧無憂心下一凜,臉色立時就變了,她突然動了起來,循着那個聲音就往那個方向跑,可還沒跑幾步就被人抓住了手。

少年李欽遠抓着她的手,皺着眉問她,“你做什麽?”

顧無憂指着前方,急道:“九,九非……”

這話說得不清不楚,但李欽遠還是從她焦急燎火的說話聲中聽明白了,聽到不遠處傳來的聲音,他皺了皺眉,和人說,“乖乖在這邊等着,別跟過來。”

說完就松開她的手,往巷子那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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