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上了馬車。

顧無憂就把剛剛藏在袖子裏的字條拿了出來,小小的一團紙已經皺得不成樣子了,她低着頭,小心翼翼地把手中握着的字條一點點撫平打開,就連四個邊角都沒有放過。

不大不小的一張紙上就寫着一句話,“乖,好好回家休息,我會找時間來看你”。

寫字條的人應該是匆忙間寫下的,字跡并不算清晰,甚至還有些潦草,但字體的風骨卻還在,遒勁有力。

上面的墨早已經幹了。

她看着那句話,抿着嘴彎着眼眸,伸手把上面的字撫了一遍又一遍,心裏歡喜的不行。

雖然不清楚大将軍會以什麽樣的方式來家中看她。

但她相信他。

他既然說了,就肯定會來看她。

休養在家的愁雲頓時減少了許多,顧無憂把手肘往茶案上靠,她就這樣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捏着字條,笑得好不開心。

這會空了,也沒人吵她了。

她又有時間去想先前在馬場發生的那些事了。

那些面臨死亡的恐懼,顧無憂其實已經有些記不大清了,她只記得被李欽遠抱在懷裏,被他告白時的感覺。

驚心動魄。

又仿佛心跳和呼吸都同時停住了,只能傻乎乎的望着他,連句話都說不出。

顧無憂是真的沒有想到李欽遠會跟她告白,甚至在她說出那番話的時候,都是抱着“你不喜歡我也沒事,我會慢慢等,等着你喜歡上我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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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沒想到,在她說出她的心意的時候,那個被她傾心相待的少年郎并沒有讓她久等的意思。

而是以同樣炙熱的感情回饋于她。

眼前仿佛出現了許多畫面,李欽遠用滾燙和認真的語氣和她說“我喜歡你”,少年郎擁着她坐在馬背上,低着頭,揚着唇,恣意潇灑的問她“哥哥帶你騎馬好不好”,還有……

他抓着她的胳膊,不顧外人在場,擔憂的要替她找大夫的樣子。

越想。

顧無憂臉上的笑就越燦爛,嘴角更是忍不住往兩邊咧,這要是放面鏡子在她面前,估計她都不敢看了……不過,就算不看,她也知道現在的自己肯定笑得很傻。

“咚”的一聲。

顧無憂因為太高興,後腦勺直接砸到了馬車上。

還不等她輕輕唔上一聲,外頭就傳來顧九非的詢問聲,“你怎麽了?”

然後是馬蹄停下的聲音,以及顧無忌牽着馬匹靠近,毫不掩飾的擔憂聲,“蠻蠻,怎麽了?是不是哪裏疼?”

顧無憂一邊揉着後腦勺,一邊掀了車簾,沖兩個擔心她的男人搖了搖頭,笑道:“我沒事,就是剛才沒坐穩,撞到馬車了。”

顧無忌聽她這般說才松了口氣,又道:“小心些。”

顧無憂笑着點點頭,剛要落下車簾,餘光瞥見顧九非又是一頓,她雖然不算細心,但也察覺出顧九非緊擰的眉宇,小小的少年抿着唇,像是強忍着。

又朝他的腿看過去。

果然,少年的腿正在微微顫抖。

顧無憂握着車簾,擔憂道:“是不是腿又疼了?”

顧無忌聽到這句,本來要轉身的動作的也停了下來,目光朝顧九非的方向看過去,他常年舞刀弄槍,以前也沒少受傷,看到顧九非這幅樣子就知道是怎麽回事了,他皺了皺眉,問他,“怎麽樣?”

“沒事。”

顧九非握着缰繩,搖了搖頭,聲音還是很平淡的樣子,又或者說,不在乎。

腿雖然疼,但也不是到了疼得忍不住的時候,咬咬牙,也就好了,他打小其實也沒少受傷,雖然是定國公的嫡子,但母親不得寵,外頭的人也常拿這件事來譏笑他。

小時候。

他還不像現在那麽能把控自己的情緒。

生氣,不高興,就揮着拳頭要揍人,但他那個小身板怎麽可能是那些人的對手?挨過幾次揍,又惹母親擔憂過幾次,也就知道慢慢掩藏自己的情緒了。

現在――

他已經養成再疼再難受,也不輕易顯露自己的情緒了,倒也不是故意逞強,只是習慣了。

“什麽沒事啊?你都疼成這樣了,剛才在書院的時候就該讓大夫給你看看。”顧無憂皺着眉,也怪她,剛才都沒怎麽注意顧九非的腿。

想想也是,之前大夫明明說了得好好靜養一段時間。

今天顧九非又是騎馬又是走路的,傷口能不疼嗎?她嘆了口氣,現在說這些也沒什麽意思,便和人說道:“你別騎馬了,坐馬車吧。”

顧九非一怔,握着缰繩的手也跟着一松。

側眸去看顧無憂,披着鬥篷的紅衣少女不大高興的看着他,見他一動不動就皺眉道:“看我做什麽?還不上來?”

她是真的生氣了。

這傻小子怎麽一點都不知道照顧自己?

顧無忌也在一旁說道:“聽你姐的,去坐馬車吧。”

不知道是因為顧無憂強勢到不容置喙的态度,還是父親這句難得溫和的話,顧九非從前的沉穩好像都不複存在了,他呆了好一會,直到耳邊傳來父親的一句“怎麽,不能下馬?”

他才反應過來,啞着聲音回道:“……能。”

顧無忌見他上了馬車,又見蠻蠻把車簾落下才讓親兵把馬匹牽走,牽着缰繩繼續往國公府的方向走去,身側常山笑道:“五小姐和九少爺的關系,如今是越來越好了。”

話音剛落,就聽到馬車裏嬌蠻的女聲正在低聲訓斥顧九非,說是訓斥,其實也都是些關心的話,估計是在怪人不好好照顧自己。

“都傷得這麽重,你還忍着?你忍給誰看呀?你現在又不是大人,就十歲的孩子,就算真的疼哭,也不會有人說你。”

“……十一歲。”

“嗯?”

“我已經過完生辰,十一歲了。”

“……那也是個孩子!”

“……”

顧無忌耳聽着這些話,不知怎得,嘴角就露出一個微笑,眼中的情緒也變得柔和許多,“挺好的。”想了想,又忍住笑,說道,“回頭你親自去教他些拳腳功夫。”

說完,又不大滿意的撇撇嘴,“被一群混混揍成這樣,說出去,真是丢我的人。”

常山聽他言語淡淡,話中卻盡是關心之意。

他忍不住,也跟着笑了起來,“是。”

等到了家裏,顧無憂就被一群人迎到了摘星樓,這兒平時沒什麽人來往,今天人卻來得格外齊,不說傅绛、柳氏、二姐,就連她的祖母也在。

剛一進去,她就被顧迢握住了手。

顧迢柳眉輕蹙,把人從上到下看了一遭才松氣道:“好端端的,怎麽就出了這樣的事?”她今日休沐在家,沒想到書院會出這樣的事。

剛才知道這事的時候,她也想去書院。

還是祖母把她攔住了,說是她的身子不能騎馬,跟過去反倒是添亂了,她心裏再擔心,也只能忍了。

“還疼不疼?”

顧無憂聽到耳畔傳來的溫柔女聲,彎着眼眸,搖了搖頭,“早就不疼了。”

看她還能笑得這麽開心,顧迢高懸的心也總算是落了下來,牽着人的手把人拉了進去,邊走邊和她說,“祖母,大伯母,三叔母都很擔心你,知道你出事,早早就來這等你了。”

聞言。

顧無憂的心裏閃過一道暖流。

她目光朝屋子裏的人看過去,見她們或站或坐,神情各異,但目光卻都在望着她,眼中也都是些關切擔憂的目光……在此之前,她雖然回到這個家裏,但跟祖母她們的關系還是有些冷淡的。

不知道怎麽相處,也沒有想過要去維系關系。

可現在――

她的心裏就像是融了一條暖流,破開本就不算冰封的心,讓五髒六腑都變得暖和起來,家人之所以被稱作家人,就是不管從前有多少矛盾和争執,但真的出事的時候,還是最關心你的那個人。

她嗓音軟軟的,給她們請安。

“起來吧。”說話的是顧老夫人,她還是從前那副樣子,坐在椅子上,握着一串佛珠,看人一眼才跟傅绛說,“大夫呢?”

“一直在外頭候着呢,我這就去請人進來。”傅绛忙道。

聞言,顧無憂忙道:“我剛剛已經在書院的時候請人看過了,并無大礙。”

她話是這般說,但傅绛還是擔心,擰着眉說道:“還是再讓大夫看看吧,書院裏的大夫也不知道醫術如何。”

“我就是磨破了皮,真沒什麽事。”顧無憂說得有些無奈,但看着這麽多人,她也不忍她們擔心,只好點頭應了。

好在大夫是早就備好了的。

專門給貴女看病的女大夫,姓馮,替她好好診治一番,由她說了沒事,一群人才終于放下心。

等顧無憂重新穿好衣服,再出去的時候,外頭已經知道書院裏發生的那些事了。

這會正在說蕭意,說得最兇的便是柳氏,她一張快嘴,罵起人來都不帶重複,“以前看着溫溫柔柔一小姑娘,怎麽會有這樣狠毒的心腸?好在是及時抓到了,要不然把這樣的人放在身邊,還不知道她以後會做出什麽樣的事!”

想到自己以前還經常讓阿瑜和她來往,還時常請人來家中。

柳氏就恨得要死,咬牙道:“不行,不能讓這事就這樣過去了,回頭我得和那些夫人們都說一說,免得她們被她那張臉騙了去。”

顧無憂聽到這話,腳下步子一頓。

這事要是在夫人堆裏傳開,以後只怕蕭意想要找一門好的婚事也就難了,畢竟正經的世家門戶,都不會準許有這樣一個心狠手辣,罔顧人命的兒媳。

可憐嗎?

沒什麽好可憐的,蕭意在做出這些事的時候,就應該想到這些後果,她已經放過她一次了,這次……是她自作自受。

與人無尤。

又想到顧瑜,剛才她說有事,就沒跟她們一起回來,也不知道……她現在怎麽樣了?知道是蕭意做的,估計最不好受的就是她了。

唉。

傅绛餘光看到她便站了起來,把人扶到椅子上坐好,想到剛才老爺傳過來的那些話,她心裏憐惜更甚,口中也是義憤填膺的一句,“蠻蠻放心,這事不會這麽輕易過去。”

“代王府別想輕易搪塞過去。”“那是,敢對咱們家出手,我看他們是不要命了!”柳氏快人快語,仗着在家裏,說得便有些口無遮攔。

不過事實也的确如此。

蕭意雖然身為郡主,但她的父親蕭北勤為人中庸,在朝中又沒什麽實權,要真說起來,還不如尋常的世家門戶,更不用說像他們這樣百年接替下來的人家了。

可這話。

你心裏知曉就好,說卻是說不得的。

所以她剛剛出口,顧老夫人握着佛珠的手就是一頓,目光如刀子一般朝柳氏看去,聲音也冷了幾分,“閉嘴,她再不濟,也姓蕭。”

柳氏臉一白,心有不甘,卻不敢頂嘴,只能嗫嚅道:“兒媳只是在家裏說說,又不往外頭說。”

“在家也不行。”顧老夫人聲音冷厲,語氣堅決,“禍從口出,多少門第都是毀在這些口舌之上?”

“咱們顧家能屹立百年不倒,一是因為顧家從來不站隊,只效忠陛下,二是因為我們處事小心、謹慎,從來不妄語……若華那麽疼小五,可他今日知曉是長寧所為,也沒發表任何意見。”

“你當為何?”

柳氏臉色越發蒼白,卻答不出話。

顧老夫人也沒看她,而是把目光轉向顧無憂,問她,“小五,你可知道是為何?”

顧無憂抿唇答道:“因為她姓蕭,不管蕭意做了什麽,她都是天家的人……父親要罰她,便是越俎代庖。”

似乎沒想到這個自幼便嬌蠻任性的孫女也能如此通透,顧老夫人顯見的露了一抹笑,聲音也變得溫和起來,“你既知曉,可會心生怨怪?”

顧無憂搖了搖頭,“不會。”

頓了頓,她又輕聲說道:“就算天家無表示,蕭意所為也瞞不了旁人,孫女相信惡有惡報這句話。”

而且――

以蕭意那個父親的性子,估計不用多久,就會領着她登門致歉了。

顧老夫人點了點頭,她重新轉起手裏的佛珠,溫聲道:“你這次受了委屈,便是天家不出面,代王府也肯定會有所表示的,我們要做得便是等。”

嚣張跋扈從來不是上乘之策。

她只這一句,便無旁話,起身的時候才又落下一句,“你既然無礙便好好休息,這幾日不必去書院。”

顧無憂自然應是。

顧迢扶着顧老夫人往外走,路過柳氏身邊的時候,顧老夫人才又落下一句,“回去,把家規好好抄一遍,日後再口無遮攔,便去祠堂罰跪。”

柳氏平日雖然是小性了一些,但大是大非面前還是分得很清楚的,先前沒想清楚倒也罷了,如今知曉,自然不敢心生怨怼,忙低頭應了。

不過到底是在小輩面前丢了臉面。等顧老夫人一走,柳氏也就跟着離開了,剩下的便只有傅绛一人……她平日跟顧無憂很少有這樣私下單獨相處的時候,一時間也變得有些局促起來。

還是顧無憂坦然,看她不知道說什麽,便先開了口,“今天的事,麻煩您了。”

“啊,不麻煩……”傅绛一愣,讷讷道:“這原本就是我應該做的。”

顧無憂笑笑,這世上哪有什麽應該不應該的事?傅绛從來也沒欠她什麽……“您去忙吧,我這也沒什麽。”想了想,她又添了一句,“九非的腿估計又犯疼了,您若是得空,也去他那看看吧。”

傅绛驚道:“什麽?!”

顧無憂和她解釋道:“他今日騎馬出門,估計是傷到筋骨了。”

“這孩子……”傅绛嘆了口氣,“那我先去看看他,你好好休息。”說完,她便急匆匆往外走了。

等人都走光了,白露便扶着她進去休息,難免又要說起蕭意的事,“從前您在她手上就吃過不少虧,沒想到如今她倒是變本加厲了,害人的法子都做得出來。”

平常世家門第,真正的貴女哪有這樣動手害人的?一般使這樣腌髒手段的,都是那些下九流的人物,身份不正,行事也不正。

顧無憂卻不大想提起此人,聞言也只是淡淡說了一句“不必管她”。

她跟蕭意從來也不是一路人,如今出了這樣的事,日後更不可能再有接觸了。

“我想休息會,你也出去吧。”她今天是真的累了,先是馬場的事,後來是查真兇,又跟祖母她們說了這麽久的話,現在腦子都有些不大清醒了,迷迷糊糊的脫了鞋上了床,倒頭就閉上了眼睛,心裏倒還記着一件事,閉着眼睛還張口:“回頭去九非那邊看看。”

聲音越來越輕,“唔,把外祖母給我的藥膏送過去,那個好。”

白露見她困得都不成樣子了,還記得別人,又是好笑,又是無奈,握着帕子替人抹了把臉,才說,“好,奴記着,這就去。”她說完,又替顧無憂蓋好被子,換了個安神用的香,這才出去。

她走後。

顧無憂又翻了個身,似乎是想睡得更舒服些,可腦子裏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本來好好睡着的人立時就睜開了眼睛,她半坐起身,手摸到枕頭邊的香囊,發現那張紙還在,這才松了口氣,重新躺了回去。

想了想又把香囊抓在手裏放在心口處。

這次總算是安心閉上眼睛了,嘴角翹得高高的,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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