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加更

趙承佑知曉少年的身份是兩刻鐘之後的事了。

他站在不置齋的門前,與他同來的那些空山學子早已經入座了,徐複并着授課的潘先生站在講堂前。

這會已經到了上課的時間,卻還沒有開課,徐複正在同他們說道這次換學的事宜,然後便是讓大家在之後的日子裏好好相處之類的話,見他進去,徐複的說話聲一頓,屋子裏原有的動靜也都跟着停了下來。

幾十雙眼睛都朝他的方向看了過來,有打量、探究、仰慕、好奇……以此種種,都是他舊日見慣的目光。

趙承佑早就習慣了旁人的注視,便是被這麽多人看着,也依舊面不改色,仍是舊日那樣一副溫潤的笑顏,先朝徐複和潘先生行了一個學生禮,然後同人解釋道:“學生方才有事耽擱,來遲了。”

他面容溫潤,聲音溫和,如潺潺流水,金玉之音,十分惹人好感。

“無妨,快入座吧。”

徐複笑着指了一個地方,讓他先行入座。

趙承佑便又同人謝過才朝底下走去,他在空山書院的時候,向來與人為善,此次與他一道來的那些人也都以他為尊,剛剛下去,便有人喊道:“承佑,這。”

說話的是尹煦。

尹家在琅琊也是數一數二的門第。

尹煦作為尹家的少公子,打小驕縱,平日裏都是眼高于頂,唯獨與他交好。

因為他們的到來,不置齋便分了兩塊地方,左邊供鹿鳴書院的學子使用,另一邊便供他們空山書院的人使用,這會尹煦占得便是他們這塊最好的位置。

趙承佑性子好。

若是別人坐那個位置,這些天之驕子自然是不滿意的,可若換成趙承佑,他們卻是一點意見都沒有。

趙承佑便也沒有推辭,沖其餘學子打了招呼便坐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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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複還在上頭講話,尹煦便壓着嗓音問他:“你去找顧無憂了?”

“嗯。”

“她怎麽說?又跟你鬧了吧?”不等人開口,尹煦便又皺眉道,“承佑,你可別縱着她,這些姑娘家都是一個德行,你越縱,她們脾氣就越大,指不定日後就爬到你的頭上去。”

“要我說,既然她要退婚,你就索性退婚好了,這麽個大小姐脾氣,有什麽好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尹煦的這番話,又讓趙承佑想起先前顧無憂說得那些話,想到顧無憂言之鑿鑿的那副樣子,趙承佑的薄唇輕輕抿了起來,就連放在桌子上的那雙修長手指也緊緊攥了起來。

退婚?

不!

他絕不可能跟顧無憂退婚!

絕不!

“承佑?”尹煦說了半天也沒聽人回答,便又壓

着嗓音喊了好幾聲,待見到趙承佑面上不同以往的表情時,卻是一愣。

不等他再說什麽,便見趙承佑眼睫微動,已經從思緒中抽回神,他回眸看他,仍是往日那副樣子,仿佛先前的陰鸷和沉郁只是他眼花了。

“阿煦,以後這樣的話,不可再說了。”趙承佑的聲音無奈,還有些包容,“無憂脾氣是驕縱了些,但畢竟是我未過門的妻子。”

“我比她年長,又是男子,總該讓着她一些的。”

尹煦見他神色如舊,便也只當自己瞧錯了,撇嘴道:“……也就你慣着她。”倒也沒再多說什麽。

趙承佑笑笑,剛要收回目光,便瞧見不遠處的白衣少年郎,他依舊束着高馬尾,背靠着牆,不同其他學子時不時朝他的方向看過來,那人似乎對他一絲好奇都沒有。

他握着本書,咬着筆杆擰着眉,似乎在跟書冊裏的題目較勁。

想到先前他看向他時,臉上流露的那抹譏嘲,趙承佑心下一跳,有種自己隐藏的秘密被人發現了一般,不由問道:“他是誰?”

“誰?”尹煦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看見李欽遠的身影時,哦一聲,“他啊……”他撇撇嘴,語帶嘲諷,“魏國公的那個兒子,在家排行第七的那個。”

魏國公?

李欽遠?

趙承佑雖未曾來過京城,但對京城裏的這些人早就做過一番調查,傳言這位李七郎在十歲之前十分受人贊揚,雖年幼卻文武全才,甚至還做過幾年太子伴讀,可十歲之後,這位李七郎就突然一蹶不振,整日走鳥鬥雞流連巷子,一身文采和武功也都荒廢了。

所以――

對這位魏國公府的李七郎,他是從來都沒有放在心上的。

在他的眼中,整座鹿鳴書院,能讓他稱之為對手的也就一個京逾白。

可不知道為什麽……

趙承佑想到先前李欽遠望向他時的目光,他竟然覺得有些害怕,那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仿佛與生俱來,又仿佛穿透歲月穿透靈魂,讓他僅僅是看到他這個人,就心跳如雷。

這種感覺,他以前從來沒有在其他人的身上碰到過,即便是京逾白……也沒有。

“承佑,你怎麽了?”許是察覺到他臉色微白,尹煦不禁擔憂問道。

趙承佑連忙收回目光,斂下眸子,在如擂的心跳聲中,輕聲作答,“……沒事。”他一定是沒睡好,昏了頭了,要不然怎麽會把這樣一個纨绔子弟當做對手?

趙承佑等人還沒來的時候。

不置齋的人都在想要怎麽折騰這群人比較好。

但其實這個年紀的人也沒什麽仇,頂多就是不服氣,加上空山書院的這群人最會裝模作樣,且不說他們回去琅琊怎麽說,現在在京城,在他們的地界,一個個端得十分溫和有禮貌,就連那個看着就驕縱的尹煦也像是受了什麽提點,沒跟他們起什麽争執。

本來準備好的拳頭砸在棉絮裏,不置齋的學子們覺得十分不得勁。

偏偏這還沒算完。

等下課時分,趙承佑和其中一名學子說了一聲,然後就有人出去了,沒過多久便有一些小厮捧着東西走了進來,在衆人的詫異下,趙承佑起身,嗓音溫和的同他們說道:“我們遠道而來,之後一段時間恐怕還得麻煩你們。”

“這些都是琅琊的特産,不值多少錢,且當做見面禮。”

他說完,那些小厮便把手中的禮盒一個個分了過去,有學子耐不住好奇打開一看,竟是一套文軒閣出品的筆墨紙硯。

文軒閣的筆和墨都是天下一絕,十分受學子們喜愛,只因路途遙遠,加上購買都有限定,他們也只能眼饞耳饞,沒想到趙承佑他們送得竟然會是這樣一份禮。

不值多少錢,卻勝在心意十足。

本來還對他們的到來抱有敵意的一群學子也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一個個紅着臉小聲道:“這……我們都沒準備。”

“又不是為了和你們交換禮物才送的。”站在趙承佑身邊的尹煦撇嘴道,然後又添了一句,“這些可都是承佑一個人準備的,跟我們可沒什麽關系。”

不置齋的學子們對視一眼,更加不好意思了,“多謝趙世子。”

趙承佑目露無奈的看了尹煦一眼,然後才說道:“你們直接喊我承佑便是,都在一個學堂,喊世子反倒顯得疏遠了。”

旁人自然沒有意見,一個個都改口喊他的名字。

小厮還在發禮盒,趙承佑往一處地方看了一眼,心下一動,他從小厮手中拿了四個禮盒走過去,直接走過去,分別遞給了京逾白幾人。

先是傅顯和齊序,然後是京逾白。

他和京逾白是舊時,這會便又笑着同他閑話道:“琅琊一別,快有一年沒瞧見逾白兄了。”

京逾白也笑,一身青衣,長眉修目,十分俊雅,“是啊,之前還想着恐怕要等日後科考才能看見承佑兄了,沒想到……竟然能在書院碰到你。”

趙承佑笑笑,“徐先生多番相邀,我若不來,倒是顯得我目中無

人了。”

他話說完,目光便轉向李欽遠,見他依舊握着一本《大學》看着,完全沒有受外界打擾,便笑道:“這位便是李兄吧?”他把手中的禮盒遞過去,“李兄很認真,希望以後的日子,能有機會和李兄切磋一番。”

許是兩人的交談惹了其他人的注目。

原本的說話聲都停了下來,一個兩個全往他們這邊看,李欽遠也終于舍得掀了眼簾,看趙承佑一眼了。他把手中的書撫平後放在桌子上,身子往後靠,修長的腿漫不經心的交疊着,兩只骨節分明的手安靜的交叉,目光掃一眼趙承佑遞過來的禮盒,并沒有接過。

“你要和我切磋?”他嘴角挑起一抹散漫輕佻的弧度,整個人看上去帶着些漫不經心的痞氣。

趙承佑見他這般,也面不改色,依舊溫聲笑道:“李兄不願?”

李欽遠上下打量他一眼,這個舉動十分沒禮貌,但鹿鳴書院的人仿佛早就習慣了,至于空山書院的那些人也早就有所耳聞這位李七公子的煞名,自然不敢多說什麽。

唯有一個尹煦,剛要走過來也被傅顯攔住了,兩人大眼瞪小眼,誰也不遑多讓。

屋子裏的氣氛頓時變得有些僵硬起來。

最後還是李欽遠笑出了聲,他笑的時候是很好看的,仿佛薄霧盡消,仿佛拔雲見日,像新生的太陽耀眼奪目,“好啊。”他笑完便接過趙承佑遞來的禮盒,掂了掂重量,挑眉道,“謝了。”

十分的少年意氣。

只有趙承佑看出他望向他時,眼底的那抹譏嘲。

尚且懸在半空中的手輕輕一抖,趙承佑不知道為什麽,看着李欽遠這張臉,還有他臉上那抹笑,就像是被人看透了靈魂,看透了這層僞裝的面具……難不成先前在那邊,他當真什麽都瞧見了?

怕洩露自己的情緒,他連忙收回手藏于袖子裏,勉強撐着臉上的那抹笑,同人彬彬有禮的說一句,“那麽,趙某便靜候李兄了。”

說完。

他又朝幾人點了點頭,才轉身朝位置上走去。

其餘人也紛紛散了開來,只有尹煦走得時候,狠狠瞪了傅顯和李欽遠一眼。

“嘁,什麽玩意,敢跟小爺叫板,當這是在琅琊呢。”傅顯看着尹煦的背影,輕啐一聲,轉頭看向李欽遠的時候,才又壓着嗓音說道:“七郎,你這情敵可真不簡單啊。”

情敵?

小李公子臉一沉。

京逾白和齊序原本還想說幾句,但看到傅顯這個憨人憨語,皆搖了搖頭,收回目光,不說話了。

偏偏傅顯還一無所察,啞着嗓音繼續說道:“你看他,一來就知道籠絡人心,本來咱們學堂的人多讨厭他啊,現在就差趙兄長趙兄短了,別說,要不是你,我看到他估計也得喊幾聲兄弟。”

他砸砸兩句,餘光瞥見李欽遠的臉色才反應過來,連忙表忠心,“七郎,我絕對沒有叛變!我的心永遠在你這!”

李欽遠掃他一眼,薄唇一張一合,沒好氣的吐出兩字,“滾蛋。”

“那你剛才……”

傅顯猶豫了下,小聲道:“去找小,顧無憂的時候,看到什麽了?”

李欽遠沒說話,他其實沒看到什麽,尋了小厮問清楚人在哪已費了不少功夫,等他急匆匆找過去的時候,還沒等他靠近就看見

顧瑜找過來了,然後姐妹倆就離開了,但他……看見了顧無憂離開時,微紅的眼眶。

“七郎?”身側傅顯見他不曾說話,便又輕輕喊了他一聲。

“沒看到。”

“什麽?”

“……上課吧。”

“啊?”傅顯有些怔楞,不等他再說什麽,便見李欽遠已經重新翻開書背了起來,他張了張嘴,到底也沒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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