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魏國公府。
同顧家不一樣,李家人本來就少,加上除了李岑參這一支,他其餘那些兄弟全都在外頭公幹,已經好幾年沒有回京了,這人便顯得更少了。
不過少歸少,該有的熱鬧還是有的。
殷婉極擅打理內宅,又知道怎麽禦下,一大早就給底下的人發了年節的封紅,還有一套新衣,若是在主子面前得臉的,還能拿到更多的賞賜。
底下的人得了賞賜,自然高興,幹起活來也十分起勁。
該清洗的清洗,該換燈籠的換燈籠,把李家裝飾得十分喜慶。
快到吃飯的時間了,李欽遠陪着祖母說了一下午的話,這會等祖母回裏屋換衣裳,他也起身回到自己的院子重新換了一套衣裳。
他自小就不習慣人伺候。
等換完衣服才招來小厮問道:“除了傅顯他們,這幾天可還有人送禮物過來?”
小厮一聽這話,連忙拿出貼身的小冊子,看了一遍才低聲回道:“沒,沒有。”
沒有嗎?
李欽遠坐在椅子上,修長的手指輕點桌面,不跟他說生辰快樂也就算了,連禮物都沒有?這可不像小丫頭的作風。
難不成是忙忘了?
倒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除夕這樣的日子,他們一家人阖家團聚,熱熱鬧鬧的,不記得也正常。
可李欽遠還是忍不住有些小失落,他以前從來沒期待過這個日子,也不期待什麽禮物不禮物的,只是……想着若是她送,無論是什麽,他都是高興的。
便是一句生辰快樂,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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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小厮有些怕他,見他垂眉斂目的樣子,就更害怕了,聲音也變得結巴起來,“少,少了什麽嗎?”
李欽遠搖搖頭,聲音很淡,“沒什麽。”
外頭的天已經變黑了,廊下、院子裏的燈籠也都已經點亮了,他怕祖母着急也就沒有再待下去,起身的時候,從袖子裏把早就準備的荷包扔給人。
他以前有個關系很好的書童,只不過前幾年老子娘得了一場病,李欽遠就讓人離開,回家去照顧了。
如今這個小厮還是祖母派過來的。
他不需要人照顧,這小厮也只是做些灑掃跑腿的活,并不熟悉。
“少爺,這……?”小厮握着荷包,有些不解。
“給你的。”
李欽遠沒有多做解釋。
“可,可這也太多了。”就算不打開,也能從這個份量掂量出來,這裏面肯定有幾十兩銀子,他一個月月例也才二兩銀子,平時府裏有什麽喜事也只是給半貫錢,七少爺這給得也太多了。
他雖然缺錢,卻不敢要。
李欽遠原本是不想解釋的,但看這個小厮有些楞直,一副他若不說清楚就不敢要的樣子,皺了皺眉,不由開口,“你不是有個生病的姐姐嗎?拿着錢給人去買藥吧。”
說完。
他便沒再多言,徑直往外走去。
而小厮握着荷包,呆呆地看着李欽遠離去的背影,半響之後,他才回過神。
他想起前幾天少爺回來的時候,他正跟一個同鄉的小哥說起自己姐姐生病的事,正好碰到少爺回來,他那個老鄉讓他去求求少爺,可他哪裏敢?
沒想到,那個時候少爺什麽都沒說,如今卻……
他的眼圈突然就紅了,眼淚更是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剛來府裏的時候,知道自己要被派到七少爺這邊,他哭了好幾天,認識他的人都說他太倒黴,他也是這樣認為的。
可現在——
他覺得自己一點都不倒黴。
少爺是個好人,外表看着冷,心腸卻是熱的。
小厮抹了把眼淚,看着李欽遠遠去的身影,咧着嘴笑,他以後一定要好好伺候少爺!
李欽遠到壽安堂的時候,人都已經來得差不多了。
李岑參和李老夫人坐在椅子上,冬兒也規規矩矩坐着,只有殷婉還在裏裏外外忙活着,看到他進去,李老夫人就笑着喊他,“七郎,快過來,就等你了。”
李岑參看了他一眼,沒說話,仍舊握着手中的酒盞。
“祖母。”李欽遠喊了人一聲,也沒理會李岑參,自顧自走過去。
冬兒原本正好好坐着,他雖然年紀小,但被教導得十分有規矩,也不讓人抱,就自己坐在高高的椅子上,兩條腿也安安靜靜的放着,看到李欽遠進來才和身旁的嬷嬷小聲說了一句,然後抓着一早就準備好了的東西,由人抱着下了椅子。
他怕爹爹,也怕自己這位兄長……
但又因為血緣的緣故,總是忍不住想親近李欽遠。
這會他甩着兩條小胖腿,朝李欽遠小跑過去,等跑到人面前才停下步子,仰着頭,結結巴巴的喊人,“哥,哥哥。”
李欽遠停下腳步,垂眸看他,“怎麽了?”
“給,給你。”冬兒把手裏握着的一只雕着竹葉紋的錦盒遞給了李欽遠,他看起來有些緊張,但一雙眼睛卻格外的明亮,一瞬不瞬地看着李欽遠,“今天,今天是你的生辰,這是冬兒給你的禮物。”
以前他是不敢送的。
但今年,哥哥在家住了好幾天,而且還和他說了話,他就想親自送給哥哥。
冬兒雖然才三歲,但話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只不過因為害羞的緣故,說得有些磕磕巴巴的。
李老夫人在一旁看得好笑,便幫人補充了一句,“這是你弟弟拿以前攢下來的壓歲錢給你買的,花了不少錢呢。”說完,又笑着逗冬兒,“冬兒,怎麽只給哥哥買,不給祖母買?”
冬兒小臉紅紅的,“錢,錢不夠了,等,等以後再給祖母買。”
他說完又偷偷去看李欽遠,因為李欽遠還沒接過去的緣故,他小小的胳膊還高高舉着。
李欽遠低頭看着他,也沒說話,接過了錦盒,打開一看是一支上好的紫毫筆,外頭還刻着“清竹軒”三個字,清竹軒的筆雖然比不得琅琊文軒閣的毛筆,但在京城也是一絕。
冬兒還仰着頭,問他,“哥哥,你喜歡嗎?”
“嗯。”
李欽遠點點頭,看着眼前天真可愛的冬兒,不知怎得就想起之前顧無憂同他說得那些話,他抿了抿唇,猶豫了一會,還是擡手摸了摸他的頭,“走吧,去吃飯。”
從來沒同人這樣親近過,冬兒是呆了一瞬,然後才高高興興地跟着李欽遠回了座。
李老夫人的禮物是早早就給了李欽遠,這會等人入座,就讓蟬衣去把裏頭一直熱着的長壽面給李欽遠取了出來,然後同人說,“熬了一下午的雞湯做得湯底,還放了你喜歡吃的牛肉丸,又給你窩了個荷包蛋。”
以前母親在的時候,每年都會親自下廚給他做一碗這樣的長壽面。
自打母親死後,這事便由祖母操辦了,在熱氣的熏染下,李欽遠眼神微黯,面上的表情也在這氤氲的熱氣下看着有些悲傷,可也只是那麽一會,在他擡眼看向李老夫人的時候,那雙淡漠的眼皮也沾了些暖意,他握着筷子,溫着嗓音同人說道:“謝謝祖母。”
“傻孩子。”
李老夫人笑着看他,原本是想摸摸他的頭,但發現眨眼的功夫,她這孫兒都已經長得那麽高了,坐着的時候,她都夠不着了,心中有些寬慰,也有些孩子長大後彌漫不開的傷感,最終卻也只是笑道:“吃吧,咱們七郎年年都要平安快樂啊。”
話梗在喉嚨處,李欽遠看着人,半響才點頭,“……嗯。”
等到膳食都布置好了,李老夫人便沒再讓殷婉忙活,而是同人說道:“你也坐下吧,忙了一天,辛苦了。”
殷婉笑道:“不辛苦。”
倒也沒推卻,笑着坐下了。
李家人少,只坐了一張八仙桌,但殷婉擅長活躍氣氛,時不時說幾句趣話,屋子裏倒也顯得熱鬧,一家子也算少有的開開心心的,吃了一頓年夜飯。
不過吃完,外頭便有人來傳話,道是“魏長随來了”。
屋子裏一靜,緊跟着,李岑參起身同李老夫人說道:“母親,我還有事,先去忙了。”
李老夫人聽到這話,不由皺了皺眉,“今天是除夕,還是你兒子的生辰,你就不能多坐一會?”
李岑參沉默了一會,轉頭看向李欽遠。
不等他說話,原本正端坐着的李欽遠突然站了起來,他沒看李岑參,而是和李老夫人拱手一禮,說道:“祖母,我和傅顯他們約好了,也該出門了。”
“七郎……”
李老夫人張口想勸,但看着他面上的淡漠,不由又嘆了口氣,“罷了,你去吧,外頭冷,你多穿些,別凍着了。”
“是。”
李欽遠點點頭,聽到身邊冬兒目光不舍地喊他“哥哥”,他從自己的懷裏拿出一份早就準備好了的紅包。
他一共準備了兩份,一份給冬兒,一份給顧無憂,看着冬兒望着他的目光,他又猶豫了一會才擡手摸了摸他的頭,嗓音很輕的同他說道:“過幾天再陪你玩。”
而後,他就沒再多言,朝幾人說了一聲,便拿着鬥篷走了出去。
等到李欽遠走後,屋子裏剛才的溫馨氣氛也就逐漸散去了,李老夫人看着李岑參,張口想說什麽,但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說,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就朝蟬衣擡了手,“扶我進去歇息吧。”
殷婉連忙拉着冬兒起身恭送她,等人進去後,又看了一眼沉默寡言的李岑參,小聲道:“爺剛才應該陪七郎多坐會的,這次七郎考得不錯,就連徐先生也特地寫了信誇贊他。”
“何況,今天還是他的生辰。”
李岑參沉默着沒有說話,等人說完才開口,“我去忙了,你帶着冬兒陪着母親吧。”言畢,他便沒再多說,獨自一人走了出去。
殷婉看着他的背影又嘆了口氣,等瞧不見人了才低頭看向冬兒,拍了拍他的手,“去陪你祖母吧。”
李岑參到了書房,便看到在裏面候着的魏慶義,他擡腿進去,沉聲問道:“什麽事?”
“國公爺。”
魏慶義朝人拱手,問完安之後便壓着嗓音說道:“邊關送來急信,突厥大皇子入獄了。”
李岑參腳步一頓,半響,皺了眉,“怎麽回事?”
魏慶義答道:“突厥那位皇帝早就看這個兒子不順眼了,前陣子宴席上大皇子又沖撞了他,被人挑唆一番,就被打入天牢了。”
“現在突厥形勢如何?”
“大半朝臣都站二皇子,想讓突厥皇帝立他為儲君,但大皇子母家勢大,想扳倒也不易,不過……”魏慶義抿唇,“若是這位大皇子沒了,恐怕這事也就水到渠成了。”
李岑參沒再說話,只是坐在太師椅上,閉着眼睛,半響,他才開口,“這事,我會親自和陛下商量,你先退下吧。”
魏慶義剛要應是,就聽李岑參說道:“出去的時候,讓人把這個送到明庭軒,不必說是我送的。”
李岑參說話的時候,帶着薄粝的指腹在錦盒上流連。
這裏面放着一柄長劍,薄如蟬翼,可系在腰間,他費了不少時間,親自打造而成。
明庭軒是李欽遠住的地方,魏慶義一愣,等接過盒子才反應過來,今天好像是小爺的生辰,“您……為何不親自給小爺?”
李岑參沉默了一會才開口,“若是我送的,只怕他連收都不肯收。”
不等人再說,他又道:“下去吧。”
“……是。”
等人走後,李岑參也沒動身,就着一盞孤燈,獨自坐着,外頭已經放起了煙花,喧天的爆竹聲中,燈火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長,孤寂也清涼。
李欽遠從李家出來後,也沒騎馬,也沒上馬車,甚至沒要小厮手裏的燈籠,只一個人披着鬥篷,獨自走在這長街上。
地上和屋檐上的雪還沒化,各家各戶門前都挂着燈籠,倒也不必擔憂夜裏難行,等走出小巷步入東街,便越發熱鬧了,雖說是除夕,但因為東城門每年都會有放煙花的活動,很多人家吃晚飯都會出來散步。
自然。
這很多人大多都是些平民百姓。
像那些公侯世家是不可能出來和人擠着看煙花的,他們自己家裏就會備着。
李欽遠不喜歡煙花,縱然這會還早,能占據一個很不錯的觀賞位置,卻也懶得再這逗留,他就這樣沉默地繼續往前走,周邊酒肆、茶樓全都開着,燈火通明、流光溢彩。
這世上總歸也有人是沒有家的。
這樣的日子,與其一個人待在家裏,倒不如到外頭來,點一壺酒,并着一些小菜。
李欽遠以前也喜歡這樣,有時候一坐就是一晚,有時候還會和陌生人說話聊天,可今天他卻沒什麽興致,想了想,他還是打算回自己的屋子睡一覺吧。
反正就他一個人,在哪裏都一樣。
……
而此時。
李欽遠在外頭的屋子卻早已經有人來了。
白露把院子裏的燈籠換好,又把早些時候準備好的煙火爆竹放到了廊下,然後就轉身去了廚房,那裏燈火通明,有個穿着精致的姑娘正裹着圍布,拿着把鍋鏟,有些畏懼的看着那口油鍋。
聽到裏頭發出“噼裏啪啦”的聲音,顧無憂就忍不住往後倒退,怕不安全,手裏還拿着一個鍋蓋,擋着自己的臉,生怕那裏頭的熱油會濺到自己。
白露見她這樣,就忍不住想笑,“還是奴來吧。”
“不行!”
顧無憂小臉繃得緊緊的,說得十分果斷,“你下廚就不是我的心意了。”
她一邊看着油鍋,一邊問道:“對了,你派出去的人怎麽說?”
白露答道:“李七公子已經出來了,說是正往這邊來。”
顧無憂點點頭,掂量着時間也不敢再折騰,一邊看着那恐怖的油鍋,就像是在看地獄裏烹炸惡鬼的油鍋似的,一邊咬着牙說道:“你,你先出去吧。”
“您一個人可以嗎?”白露還是有些擔憂。
“可,可以的!”
顧無憂兩輩子第一次下廚,雖然在家裏已經練習好幾遍了,但那個時候都有丫鬟、婆子守着,她想要什麽,幾乎都不用她說就會有人遞過來,哪裏像今天這樣,除了火是白露給她點的,其他都是她自己弄的。
菜是她自己切得,切得有粗有細,一點都不精致。
面團也是她自己揉的,開始的時候,不是太幹就是太濕,她折騰了好幾次才算是有些樣子了。
還有肉絲,也是非常不均勻。
白露已經出去了。
顧無憂咬着牙,按着之前練習的樣子,先把那盤南瓜絲……塊扔到了油鍋裏,聽到“啪啦”一聲,她差點沒吓得直接把手裏的鍋蓋扔掉,有些心驚膽戰地抿着唇,還是猶豫着又靠近了一些。
白露站在外頭,時不時就能聽到裏頭傳來,砰砰啪啪的,跟放爆竹似的。
她有些擔心,扒着窗棱問,“郡主,您沒事吧?”
裏頭傳來顧無憂的聲音,“沒,沒事,你別進來。”
李欽遠過來的時候,看到自家大門開着,院子裏也點着燈籠,甚至廊下還放着幾盆墜着平安結的金桔。
他一愣,差點以為自己走錯地方了。
但院子裏的布置還是和從前一樣,又看到白露轉了出來,朝他請安,“李七公子。”
李欽遠仿佛察覺到什麽,心猛地跳了下,聲音也跟着一啞,問道:“你主子呢?”
白露沒說話,只是笑着看了眼廚房的方向。
李欽遠抿着唇,沒再說話,腳下步子卻走得很快,等走到廚房門口的時候,就看到裏面騰騰升起的煙火氣,還有鍋碗瓢盆磕磕碰碰的聲音,他腳步突然就慢了下來,似乎是有些不敢确信,又或許是還有些不真實。
他一步一步走得很慢。
終于走到了廚房門口,他在滿屋子的熱氣中,看到一個紅衣小姑娘正手忙腳亂的拿着鍋鏟炒着菜,似乎是聽到聲音,小姑娘轉過頭,看到他,眼睛亮晶晶的說道:“你來了?”
仿佛早就猜到他會過來一般。
又想到現在自己這樣,臉又紅了起來,“你,你先出去。”
說完也不見人動身,顧無憂紅着小臉走過去,把人往外推,“你先出去,等會再進來!”說完,她還把門一關,又急急忙忙跑回去,繼續炒起了菜。
南瓜和肉絲都已經熟了,她又放了一盆水,然後把早就準備好了的面疙瘩扔到鍋裏。
李欽遠就站在外面,隔着一扇窗看屋子裏的人。
他沒見過這樣的顧無憂,在他眼中,無論何時的顧無憂都是精致的,華麗的,她穿着最好看的衣服,從頭到腳,就連頭發絲也是十分好看的。
可現在的顧無憂呢?
她腰上裹着圍布,臉上沾着面粉還有炭灰,頭發也因為手忙腳亂的緣故有些歪了,散了不少青絲下來,整個人都顯得亂糟糟的。
這樣的顧無憂沒了平日的明豔精致,卻硬是戳中了他心裏最軟的那一點。
這一路走來的清冷孤寂都在這一瞬間消失不見,他看着這樣的顧無憂,心裏就仿佛藏了一口噴薄的溫泉似的,讓他從頭到腳都變得溫暖起來。
就在他還呆呆看着裏面的時候。
裏頭的聲音突然安靜了下來,又過了一會,門突然開了,顧無憂探出一個小腦袋再找他,看到他就站在窗子外頭,臉又紅了。
但還是牽住了他的手,帶着他往裏面走。
屋中熱氣未散,顧無憂牽着他走到桌子旁才松開手,然後雙手捧着那一碗滿滿的面疙瘩,仰頭看着他,一雙眼睛仿佛藏了漫天星辰一般,“哥哥,生辰快樂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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