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顧無憂已經解下圍布,重新擦幹淨手和臉了,這會坐在椅子上,看着坐在對面的李欽遠,見他一直低着頭吃着面疙瘩,也不說話,不由出聲問道:“怎麽樣?”

剛才怕人等急了,她連味道都來不及嘗,也不知道做得好不好吃。

“嗯。”

李欽遠還是低着頭,沒有擡頭,聞言,輕輕應了一聲,嗓音有些啞。

廚房太小,門窗又緊閉着,裏面的熱氣還湧在一道,顧無憂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只是見他狼吞虎咽的樣子,忍不住笑道:“哥哥,你慢些吃。”

她一邊說,一邊握着帕子替人擦拭了臉上的汗,然後柔聲同他說道:“原本是想給你做長壽面的,但我手藝太糟糕了,做了好幾回都不成,又不想假于人手,只好改做面疙瘩了。”

她說着,又不大相信自己的手藝。

從一旁的筷筒裏拿出一雙筷子,擰着眉說道:“真的可以嗎?”

她怎麽就那麽不放心呢。

“我嘗嘗看。”她說完就拿着小碗,夾了一筷子。

李欽遠剛想出聲阻攔,但顧無憂已經湊過來夾了一筷子,然後……他看見本來就擰着眉,一臉狐疑的小姑娘,這會連臉都皺了起來,沒一會功夫,她就撂下筷子,轉過身握着帕子把嘴裏的那口吃的吐了出來。

“這麽難吃,你怎麽吃得下?”

顧無憂明豔的小臉又是羞臊又是尴尬,她也沒想到自己會做得那麽難吃,南瓜還硬着,肉絲又太老,面疙瘩倒還好,但因為調料沒放好的緣故,味道又太鹹了。

眼見李欽遠還握着筷子,她哪裏舍得糟蹋他的身體?

“你,你別吃了,我們還是出去吃吧。”說着,她就站起身,打算去把碗裏的東西倒掉。

可那雙白嫩的手剛剛碰到碗的邊沿,就被人抓住了,顧無憂垂下眼眸,小臉還是有些臊的,就連聲音也有些結巴,“怎,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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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欽遠握着她的手,擡頭直視她,“好吃的。”

顧無憂小聲嘟囔道:“怎麽可能會好吃?”

這麽難吃,估計給他們府裏最下等的奴仆,都不會吃,也就大将軍舍不得讓她傷心,才會這樣騙她。

“蠻蠻——”

李欽遠喊她的小名,嗓音又低又啞,那話中仿佛湧着無數複雜的情愫,目光卻純摯幹淨,帶着明晃晃的笑意,“很好吃,我很喜歡。”

“可是……”

顧無憂還是有些猶豫,可看着李欽遠的那雙眼睛,頓時又說不出話了,半響,她才收回手,眼看着李欽遠重新揚起笑臉,吃了起來,她心裏也說不出是什麽樣的滋味,只能替人倒了一盞水,省得他待會吃完覺得口渴。

“那你慢些吃。”

她說完就重新坐了回去,目光看着繼續吃起面疙瘩的李欽遠,小聲道:“我是不是很笨啊?”

“這麽簡單的東西,我也不會做。”

顧無憂有些氣餒,她本來還想得很好,誰想到開局就那麽糟糕。

說話間,李欽遠已經把那碗面疙瘩吃完了,裏面的南瓜絲和肉絲一根都沒剩,就連湯也全被他喝完了,幹幹淨淨的一只白瓷碗,在燭火下冒着油光,若是低頭,都能看到自己的倒影。

眼見對面的小姑娘一臉失落的模樣。

他笑着擡手,摸了摸她的腦袋,語調平緩又溫軟,“我覺得很好吃。”

小姑娘一點都不相信的樣子,抿着唇,擡着一雙圓碌碌的杏兒眼望着他,李欽遠也沒移開目光,仍是看着她說道:“是真的,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麽高興,這麽滿足了。”

他每年過生辰的時候,心情就不算好。

尤其今天吃着祖母為他做得長壽面,讓他不由又想起母親還在的時候……他從李家走來的這一路,見證了無數的孤寂和歡鬧,看過一家三口手牽着手出來散步,也看過茶樓酒肆燈火喧騰。

本以為今天仍是一盞孤燈,一壺清酒過一夜。

沒想到會在這裏看到她。

如果說從前的歡喜是怦然心動,是愛不釋手,那如今的貪戀就更像是久處不厭,仿佛歷經千帆,只要能這樣安安靜靜地坐在一起吃碗面,喝完茶,就很開心了。

只要。

他們在一起。

“怎麽也不知道提前和我說一聲?也不怕我不來?”

他還以為她當真忘了。

顧無憂一聽這話就笑了,跟只不谙世事的小狐貍似的,眼中滿是機靈的狡黠,“我想着給你一個驚喜,而且,我早就遣了小厮出去了,要是你過來就不出聲,要是你沒來,就和你說一聲。”

“對了——”

她想起一事,牽着他的手就要站起來,“我還準備了煙花,我們去院子裏放煙花吧。”

這裏離東城門太遠了,瞧不見煙花。

所以她自己早早準備了煙花,打算和李欽遠一道看。

可還沒有邁出步子,就被人抓住了手。

“怎麽了?”顧無憂停下步子,轉頭看他,目露疑惑。

李欽遠目光無奈地看着她,見她還是一臉迷糊的樣子,不由搖了搖頭,起身走到人身旁,“坐好,我幫你梳下頭發。”

顧無憂這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

她的臉一下子就紅了,從自己的小挎包裏拿出一面菱花鏡,看到鏡子裏的自己,發髻松松垮垮的,就連簪子都是欲墜不墜的樣子,想到自己居然就頂着這樣一幅亂糟糟的模樣坐在李欽遠的面前,她都快羞死了。

不肯乖乖坐着,只道:“我,我去找白露。”

李欽遠卻不讓她動,他手按着顧無憂的肩膀,也沒使勁,但愣是讓人沒法再站起來,“乖,坐着,我替你梳。”

少年的嗓音已經帶了一些成熟的醇厚,讓人心生安定之餘也沒法拒絕。

顧無憂就這樣乖乖坐了下來,她兩只小手安靜的交叉放在膝上,一雙眼睛卻忍不住往身邊少年看去,過了這個年,李欽遠就十七歲了,相比初見時他還有些青澀的臉龐,現在燈火下垂眸斂目的他,已經變得有些成熟了。

像後來的大将軍,但又不是完全一樣。

後來的大将軍憫懷世人,眉宇之間一直湧着一層濃濃的悲傷,而身邊的少年郎,他少了舊時的戾氣,變得沉穩內斂,但他骨子裏還是帶着傲氣的,像一只冉冉升起的雄鷹。

不懼世事,不畏風雨。

恣意翺翔。

“怎麽了?”李欽遠見她一直擡頭看着自己,不由挑眉問道。

“沒事。”顧無憂笑着搖搖頭,見他已經收回梳子,問道:“好了嗎?”

見人點了頭,她又重新拿出菱花小鏡看了起來,不大不小的一面鏡子正好可以映出她的面龐,剛才還歪歪散散的發髻,現在已經被人重新梳好了。

雖然和白露她們比不了,但也不錯了。

顧無憂不由想到以前聽過的那些話,“那位李七郎流連煙花之地,有不少風月佳話呢。”

她白皙的手指依舊握着鏡子,嘴巴卻輕輕抿了起來,擡頭去看李欽遠。

李欽遠見她話也不說只盯着他看,有些疑惑,“怎麽了?”

“我聽說……”顧無憂看着他,聲音不疾不徐,是有些秋後算賬的意思,“你以前一直去煙花之地,還全了不少風月佳話,現在還有不少女子盼着你去呢?”

剛才還神情沉穩,一副很成熟的少年郎,這會突然瞪大眼睛,急道:“你聽誰說的?”

眼見顧無憂不說話,他急紅了一張臉,蹲在人神情,同她解釋道:“我以前是有去過,也聽人唱過曲,但我真沒跟她們怎麽樣,我就是去那喝酒,都沒讓她們陪。”

說完還怕人不信,口不擇言的說着,“你若不信,我就帶你過去,讓你親自問問她們,你就知道我做了什麽了。”

顧無憂本來還繃着一張小臉,聽到這話卻繃不住了,她眼睛彎成月牙樣,微微張開的紅唇也溢出一串笑音,那雙纖長濃密的眼睫更像是在花叢中飛舞采蜜的蝴蝶,一眨一眨的,眼睫上都沾了不少水跡。

“哪有你這樣的?”她看着人笑個不停。

她自然是相信他的。

她的大将軍是個連牽手都會臉紅的人,她也只是想逗逗他罷了。

李欽遠見她這樣也就明白過來了,他臉紅得不行,這次倒不是急得,而是臊得,眼見顧無憂笑得都停不下來了,小李公子臊得站起身,掐着人的腰低下頭,壓着嗓音威脅人,“不許笑。”

顧無憂才不聽他的,仍是彎着眼眸笑。

“還笑?”

李欽遠知道她怕癢,便在她的腰上撓了一把,果然剛才還笑得十分肆意的小姑娘身子一僵,頓時求饒了,揪着他的袖子,眨巴着眼睛,可憐兮兮得說道:“別,哥哥,我不笑你了,你別撓,我怕癢。”

原本只是想讓她乖一點,別再鬧了。

可看她這幅可憐巴巴求饒的樣子,李欽遠只覺得喉嚨有些癢,更想鬧她了,他的目光變得晦暗起來,在氤氲的熱氣中,就像兩汪深深的漩渦似的。

他一點點靠近人……

剛才還求饒着的顧無憂也仿佛發覺了什麽似的,她小臉紅紅的,剛才還說着求饒話的紅唇卻不再動了,而是安靜得望着他。

就在兩人快要親上的時候,外頭突然響起“轟”的一聲,是東城門那邊的煙花秀開始了。

雖然隔得遠,但那個響聲,即便是這也能聽見。

仿佛突然驚醒似的,李欽遠眼睫微動,然後猛地就站了起來,他輕咳一聲背過身,手扶着衣擺一寸寸撫平,又似乎是為了遮掩似的,拿過原本放在一旁架子上的鬥篷披在身上。

然後和顧無憂說道:“不是拿了煙花嗎,走吧,我們去放煙花。”

“……好。”

顧無憂的臉也有些紅。

她跟着李欽遠站起來,由人替他披上鬥篷又系好帶子,就被人牽着往外走去,等走出門外,那股子寒風一吹,剛才兩人身上還殘留的旖旎氣氛倒是散了一大半。

她到底是給人做過幾年媳婦的,這樣的事情也經歷得多了。

餘光瞥見身邊的少年還有些臊,便主動換了話題,“哥哥,你怎麽會梳頭發啊?”

“以前……”李欽遠出聲的時候,聲音還有些啞,又咳了一聲,等嗓音恢複正常了才又說道:“以前母親在的時候,我替她梳過。”

顧無憂聽到這話,有些後悔自己說這個話題。

剛要開口,就見身旁垂眸斂目的少年郎重新擡起眼簾,他偏頭看着顧無憂,指節分明的手覆在她的頭頂,輕輕揉了一把。

眼中也沒再跟以前似的,帶着懷念亡母的悲傷和不忿,他垂着一雙潋滟的笑目望着她,然後把藏在懷裏的那把雕刻着梅花的白玉梳遞給她。

“給你的。”

顧無憂一怔,呆呆地看着那把梳子,還沒說話呢就聽到李欽遠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前幾天買的,一直帶着,想着什麽時候看到了再給你,沒想到……”

話還沒說完,手裏的那把梳子就被人接了過去。

“我很喜歡!”顧無憂握着那把梳子,就像是握着什麽稀世珍寶似的,這樣的梳子,既可以用來梳頭,也可以當做裝飾,她舍不得藏起來,二話不說就把梳子往髻上簪去。

然後紅着臉問人,“好看嗎?”

此時明月當空,四周積壓着幾日的白雪也未被清掃,而少女一身紅衣,在蒼茫天地下,羞紅着臉問他,李欽遠只覺得心裏像是被一根羽毛掃過,又像是砸進了一塊石子,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剛剛才湧下去的欲望又騰得升起。

要不是礙于白露就在不遠處,他真想把人抱到自己懷裏,胡作非為一番。

她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勾人嗎,還總是這樣盯着他?但看着少女純粹的眼睛,李欽遠沉默了,她确實不知道,“……好看。”

顧無憂聽了他的話便越發高興了,手撫到那把玉梳,有些愛不釋手。

“對了——”顧無憂想起自己的禮物還沒給呢,連忙從自己的包包裏,把早就準備好的香囊遞給人,然後仰頭看着他,抿嘴笑道:“哥哥,給你的生辰禮物。”

這是一只淺綠色做底的荷包,邊緣處用銀線繡了幾朵祥雲,正中間又用玉白絲線繡了幾朵已經開得很豔的松花,中間的花蕊皆以黃色絲線做點綴,兩邊各綴着三條墨綠色流蘇,每條流蘇還綴着幾顆指甲粒大的玉珠子。

被風一吹,那幾條流蘇相撞在一起,發出清脆的響聲。

“我之前采了一些梅花,曬幹之後又讓人提煉成了香丸子,聞着很是清香,你平時若是覺得乏了,就聞一下。”

不知想到什麽,她又笑着補充道:“這些梅花還是我來京那日,在金臺寺摘得。”

李欽遠握着那只荷包,眼前突然出現那日在金臺寺碰到她時的情景,小姑娘披着鬥篷,戴着兜帽,在雪地裏踮着腳尖去摘頭頂的梅花,然後再視若珍寶的放到自己的手帕裏。

他的聲音有些啞,“我知道。”

顧無憂一愣,似乎沒反應過來,讷讷問道:“什麽?”

“那日——”

李欽遠擡頭看她,“那日,我也在。”

看到顧無憂不敢置信的眼睛,他卻笑了,也不顧白露還在不遠處,他擡手把人擁進自己懷裏。

如果早知道如今會這樣喜歡她,他真應該早些與她相識。

好在。

如今也還不算晚。

“顧無憂。”在那些爆竹聲音下,在天邊被煙花炸得有些發白的時候,李欽遠擁抱着他的小姑娘,不無感謝的說道:“能夠遇見你,真好。”

他曾經厭惡這個世道,憎惡那些不公的命運。

可如今,他卻由衷地感謝,能夠在這樣的世道,遇見她,認識她,愛上她。

他或許還是沒法喜歡這個世道,可他會為了她,慢慢成長,然後一點點和這個世道進行和解。

顧無憂好似聽懂了他的弦外之音。

她什麽都沒說,只是揚着笑臉,伸手回抱他,她想起上輩子,在她嫁給大将軍的第二年,也曾和他說過這樣的話。

如果沒有大将軍,她可能永遠都會活在過去的陰影中。

是他讓她看到了這個世界的美妙,是他讓她知曉,這個世上,其實有很多很多值得你去珍惜,值得你去欣賞的東西。

不要耽于過去,要向前看。

-“我的蠻蠻,要一直開心啊。”

記憶中的大将軍仿佛穿透歲月,出現在她的面前,他還是那副溫潤的面貌,一如從前,在煙花絢爛之際,在那副畫面消失的時候,顧無憂踮起腳尖,也擡手摸了摸李欽遠的頭,笑道:“我的哥哥,要平安喜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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