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

“什麽?”

顧無憂剛穿好鞋子,聞言,有些驚愕地擡起眼簾,像是沒聽清楚似的,問道:“你說誰來了?”

白露便笑,“是李七公子,奴也是剛才出去的時候聽幾個小丫鬟說的。”

顧無憂還是有些怔忡,喃喃道:“他怎麽突然來尋三哥了?”按理說,大将軍跟三哥私下也沒什麽來往呀,怎麽會在這個時候上門?

雖然猜不透,但聯想到剛回京時三哥對大将軍的評價,她眼皮猛地一跳,生怕三哥不待見他或是欺辱他,顧無憂這會也待不住了,連忙拿了架子上的鬥篷就往外頭走:“走,我們去三哥那邊。”

想了想,又說了一句,“你把外祖母送來的那盒君山銀針拿上。”

“是。”

步入元月。

這天雖然還是有些峭寒,但舊日裏的那些積雪是早就化了,今日又是個潋滟晴空,顧無憂也就披了個鬥篷,那些手兜、暖爐是一應都沒有拿……三哥住在外院,離她住得地方是有些距離的。

因着還在過年的緣故。

家裏的人并不算多,有些下人回家探親去了,至于家裏的主子們也是……阿瑜和嬸娘去了柳家,九非和傅夫人去了傅家,父親和三叔這陣子因為圍獵一事,整日忙得腳不沾地。

她這一路走去,愣是沒碰到幾個人。

兩刻鐘後。

顧無憂才氣喘籲籲地停下步子。

眼前的院子便是三哥所居之處,他是個閑雅之人,居所名喚“栖竹居”,院子也随了名字,布置得十分雅致,從門口至院子延綿一條鵝卵石鋪就的小路,兩旁栽了不少竹子,縱使如今尚在寒冬,那片郁郁青蔥也是半點不消顏色。

院子往裏,顧無憂的右手邊挖了一小片池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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裏面養了各式各樣的錦鯉,十分肥沃,上面還灑着幾片去年夏日留下來的浮萍,邊角已經泛黃了,卻半點也瞧不出蕭索之氣,伴随着搖頭擺尾的錦鯉,倒有着別樣的感覺……池塘邊還放着一把躺椅,一根魚竿。

有時候三哥閑來無事,便會躺在那躺椅上,拿着魚竿釣魚。

釣起來也不吃,就是圖個有趣。

池塘再靠過去一些的地方,有亭子和梅花,白面牆,青黑瓦,抽了新條的梅花往外延伸,看着就十分地有意境。

可院子往裏的左手邊又是完全不一樣的景致了,若右邊是一方神仙地,那左邊就有些太過農家了,早些時候三哥不知道打哪裏看來的東西,回來之後就自己握了鋤頭翻土,現在那邊種了不少菜,什麽辣椒、青菜、土豆、番茄。

顧無憂有幸吃過一回,還是三哥親自下得廚,菜是好菜,就是那手藝實在有些難以下咽。

若是以前得閑的時候過來,顧無憂肯定是要擺弄下魚竿,再蹲在園圃面前看上一會,可她今天是來找人的,心裏焦急得很,哪有這個閑情雅致關注這些?

剛要帶着白露往裏走,三哥的書童侍書就端着茶水過來了。

看到顧無憂,他也有些怔楞,但也只是一息的功夫,他便又笑着迎了過來,給人請安,“郡主來了。”

顧無憂點點頭,看了眼屋子,沒聽見什麽聲響,“三哥呢?”

“在裏面呢,今天李七公子來了,兩人正在屋裏說話。”侍書說完又問,“小的給您去通傳一聲?”

“不用了,我自己進去便是。”顧無憂說得十分坦然,看了眼侍書手裏的托盤,又讓白露把茶葉拿過來,放在上頭,朝人伸手,“給我吧。”

在整個府裏。

顧無憂打小跟顧容的關系是最好的,因此侍書也沒說什麽,笑着把手裏的托盤遞了過去,又主動上前替她掀了簾子。

簾子剛掀起,裏頭的聲音就有些傳出來了,是三哥的聲音,正說着一些經商的話以及各地的物産,中間還夾雜着一道男聲,時不時應上一聲,又或是聽到哪裏不懂的時候,态度謙遜的問上一句。

果然是大将軍。

可是——

大将軍怎麽會來和三哥讨問經商的事呢?難不成……

還不等她想出個所以然,那頭的聲音突然就頓住了,緊跟着是顧容夾雜着笑意的聲音傳了過來,帶着一些寵溺,“怎麽來了也不進來,傻乎乎地站在那,在想什麽?”

然後又有一道視線看了過來。

顧無憂縱然沒擡頭,也能察覺落在身上的那道視線是溫熱的,帶着笑意和縱容。

她臉頰有些紅,也不知是因為被自家三哥當面說傻還被人聽見,也可能是因為別的緣故,總之她不好意思擡頭,低着頭,小聲嗫嚅道:“我看你們說得熱鬧,怕打擾你們。”

說完。

她才踩着小碎步走了過去。

把托盤放在桌子上,又把那盒外祖母送來的茶遞給顧容,“外祖母送來的君山銀針,我知道三哥喜歡,便給你拿了一盒過來。”

“哦?”

顧容有些好笑的接過,“咱們小五也知道疼人了?上回問你要個香囊,你還怎麽都不肯。”

李欽遠似有所察,不由問道:“什麽香囊?”

顧容笑着同他說道:“我家小五回來那日在金臺寺摘了不少梅花,我想着她是要做香囊便問她讨要,誰想到這小丫頭硬是不肯,可把我傷心壞了。”他說完,又曲起手指輕輕敲了下顧無憂的腦袋,跟着笑道:“還算你有良心,三哥沒白疼你一場。”

香囊的主人——

李欽遠的嘴角勾勒出一抹笑,他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顧無憂,修長的指尖卻不由自主地探到腰間那只荷包上。

心裏又暖又軟。

“……三哥。”

顧無憂聽到這話,臉越發紅了,尤其是瞧見李欽遠含着笑意的目光,小臉燒得便更熱了,生怕三哥再說什麽東西鬧得她紅臉,她是當真習慣和李欽遠相處了,這會也不問顧容,而是問李欽遠:“你怎麽來找三哥了?”

李欽遠笑道:“我來問顧三哥一些事情。”

顧容看兩人這一問一答,頗有些奇怪,這兩人的對話倒像是十分熟悉,又或是在私下早就相處過好幾回了,所以才能這樣的坦然熟稔……可他也沒有多想,把手裏的那盒茶葉放到一旁,就替李欽遠繼續補充:“七郎打算行商,來問我一些經商的事,正好今日我得空便把人請過來了。”

他說完又笑着和李欽遠說道:“正好你來得巧,昨日底下的人剛送來幾條魚,菜園子那些菜也十分可口,你既然來了,今天就留在我這用飯。”

“我來下廚。”

顧無憂原本還沉浸在大将軍要行商的怔楞中,聽到這話卻皺了鼻子,一臉嫌棄地說道:“三哥,你還是別下廚了,省得回頭還得找大夫。”

向來聰慧的顧容,這會卻有些沒反應過來,等聽明白了,氣笑了,“你這丫頭——”

還要再說,外頭傳來侍書的聲音,“三少爺,徐管事來了。”

徐淞是他的心腹,平日替他管着京中事務,他會在這個時候過來,自然是有事要禀,顧容發了話,“讓他去旁廳,我馬上就過去。”等外頭應了是,顧容也就沒有多待,站了起來,同兩人說道:“你們先坐一會,我去去就回。”

李欽遠起身送他。

顧容随手拿了一件青白大氅披在身上,要走的時候,餘光瞥見身後兩人,腳下步子突然一頓,身後兩人差不多的年紀,少年俊美、少女明豔,站在一道時的樣子,竟給他一種兩人是新婚夫婦的感覺。

搖了搖頭,把這個想法從腦子裏踢出去。

他猶豫着要不要喊小五先回去,還未開口,顧無憂卻一臉天真的望着他,疑惑道:“三哥,你怎麽了?”

顧容:“……沒事。”

許是他想多了吧,再說七郎當初救過小五,兩人相熟也正常,若他此時提起讓小五離開的話,反倒是有些讓人多想了……思及此,他也就沒再說什麽,提步往外走去。

等人走後。

顧無憂才轉頭,剛要和李欽遠說話,便發覺少年正站在她身後,還垂着一雙眼睛看着她。

兩人就一根手指的距離,她轉頭,披在肩上的頭發都能打到他身上,他身上的那股子帶着梅花清香的味道,她也能夠聞得見……有幾天沒見了,突然這樣的親近,讓她先前才平息的臉驟然又紅了起來。

“怎麽不說話?”

“你怎麽突然想經商了?”

男聲和女聲,同時在屋中響起,因為這一份默契,方才還有些尴尬的氣氛倒是緩了許多。

李欽遠笑着摸了摸她的頭,然後牽着她的手帶人入了座,又替她倒了一盞水,然後才開口,說得卻不是回答顧無憂的話,而是幾日前聽來的一段話。

“販夫走卒你也喜歡,下九流也無所謂?”

察覺顧無憂呆怔的雙目,李欽遠唇邊笑意愈濃,尾音上揚,勾着人,“小丫頭,你當真這樣想?”

“你,你怎麽知道?”顧無憂是真的呆住了,她沒想到那日和趙承佑的話居然會被李欽遠聽到,不過這也不是需要隐瞞的事,她臉紅了一會,如實說道:“是。”

她說話的時候,一直看着人,目光沒有一絲閃躲,“我是這樣想的。”

李欽遠本來還想逗逗她,見她答應得如此輕快,自己反而先怔住了,半響,他才搖頭失笑,手覆在她的臉上,帶着憐愛,一寸一寸拂過她的眉眼,嗓音也是格外的溫柔:“你知不知道女子婚嫁,以前娘家的榮耀便都不作數了,全看夫君如何。”

所以這世上才會有那麽多女子選擇高嫁。

顧無憂點點頭,“知道。”

李欽遠又問,“那你可知道,我若不承爵位,不參加科舉,便只是一個普通人,你日後可能都沒法參加京城名媛的那些茶話會,旁人提起你的時候,也都會覺得你怎麽嫁了這樣一個夫君。”

“很有可能,我們還會被人欺辱。”

顧無憂嘟着嘴,“我本來也不喜歡那些宴會。”

看到李欽遠還是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等着她的回答,顧無憂抿了抿唇,把手放到他的胳膊上,擡起那雙杏兒眼,認認真真得同他說,“哥哥,我和你說過的,無論你是什麽樣的人,我都喜歡。”

“我喜歡你,不是因為你有着什麽樣的身份,能夠帶給我什麽樣的榮耀。”

“我喜歡你,只是因為你是李欽遠。”

“就算你沒法繼承爵位,就算你不能入朝為官,就算日後你只是一個普通的販夫走卒,也沒什麽……”顧無憂眼眸彎彎的,沖人笑,“再說,你還有我呀。”

“有我在,誰也不能欺負你。”

她可是樂平郡主,京中的小霸王,誰敢欺負她?

小姑娘聲音溫柔,說起話來的時候還有些細聲細語,可傳入李欽遠的耳中,卻仿佛有着千斤重,讓他的心都有些沉甸甸的滿足和開懷。

他什麽都沒說,只是手上的力道越發輕柔,望着她的目光也變得越發溫軟。

這就是他喜歡的人——

她有自己的榮耀和驕傲,從來就不需要倚仗別人來獲得什麽。

她喜歡他的原因,很簡單,簡單得讓人有些不敢相信,卻讓他心生澎湃和激動,忍不住傾過身去,在她的額頭親了一口,恍如對待稀世珍寶,珍重且溫柔。

還在家裏,也不知道三哥什麽時候會來。

顧無憂又緊張又羞怯,偏偏又舍不得躲,只能小臉紅紅的,拉了拉他的袖子,甕聲甕氣地說道:“還在家裏呢。”

似乎只要不在家裏,就能任他為所欲為了一般。

李欽遠血氣方剛,哪裏抵得住小姑娘這樣的軟綿綿,若不是打小自制力就好,恐怕真要成了那浪蕩子,欺負人了……生怕再這樣下去,真要着火了。

他輕咳一聲,松開手,退回到了椅子上。

又把桌上那盞已經涼了大半的茶一咕嚕喝了個幹淨,而後才啞着嗓音同她說起經商的事,“我也不是突然想經商。”

“這段日子,我想了很久,我要入朝堂,除了蔭封這條路,便是參加科考,但蔭封的官職,都是一些閑散養人,混混日子的,我不喜歡。”

“若是科考——”

他微微停頓,倒也沒有半點遮掩,而是實話實說,“雖說我這次的成績不錯,但我很清楚,這次是那篇策論的論點太過新穎,這才幫我拉了分,我私下找徐先生問過,我基礎知識差了許多,文章又太過劍走偏鋒,官場上的那些儒生并不一定會喜歡。”

“而且……”

考科舉,入官場。

不是進翰林歷練進內閣,就是像他舅舅一樣,出去外放幾年,積累了名聲和經驗再拜高官。

倒是有個簡單的,便是到他父親的軍營,上戰場,累功勳……只是,他如今還沒辦法心平氣和的和他父親在一起。

未說這些。

而是繼續同人說道經商一事:“我自幼便喜歡算術,早些頑劣的時候也跟着人跑過幾次船,這幾天我也跑了幾個地方,問了顧三哥的意見。”

“我……”

縱然先前說得再滿,但當真和顧無憂商量這些的時候,他還是有些猶豫的,看着顧無憂清亮的眼睛,他沉默了很久才低聲說道:“我想試試。”

出口的時候,他還是有些不确定的。

顧無憂卻沒有考慮那麽多,聽他說完就揚着臉笑道:“那就試試呀……”她一點都沒有覺得經商有什麽不好的,再說現在天家也在重商,甚至還開辟了海外通商的關口,鼓勵大家經商。

不比以前商人地位低下,現在商人的地位已經高了很多。

再過幾年,像他三哥這樣的商人,即便沒有官職,也會被許多世家敬為上賓,後來甚至還被天家單獨封了爵位。

她相信李欽遠。

她的大将軍,無論做什麽都會成功。

不過——

“經商要好多錢吧,你還有錢嗎?”顧無憂擰着柳眉,“我還有好多,除了阿娘給我的嫁妝,我自己還有個小金庫……”她從來沒去算過這些,但應該有不少。

“你要是不夠,先從我這邊拿。”

“不然我回頭讓白露整理出來,拿給你。”

每多接觸顧無憂一次,李欽遠就會多認識她一些,縱然早就知曉她不在乎他的身份地方,但真的聽到這番話,他心裏還是熨熱得很,仿佛有一口火山藏在心中,忍不住就想噴薄而出。

只要她肯信他。

那麽不管前方有多難,他都會義無反顧,不再彷徨害怕。

“不用。”

他開口,嗓音有些啞,臉上的笑卻十分燦爛,比先前還要燦爛,“我有錢。”

母親去得時候給他留下了銀錢,而且她的那些嫁妝鋪子,這些年也一直在賺錢……眼見小姑娘還要再說,李欽遠擡手撫了撫她的頭,目光柔和,嗓音也十分溫和,像一汪潺潺流動的水,“我若是不夠,再問你拿。”

顧無憂聽到這話才點了頭,又不放心得看他一眼,“那你一定要和我說,千萬別一個人扛着。”

李欽遠心軟得不行,“好。”

顧容進來的時候,正好看到他們在說笑,他換好木屐,邊走邊挑眉問道:“在說什麽呢,聊得那麽那麽高興?”

李欽遠笑笑,“沒什麽。”

說完,他又起身和人叉手一禮,“這幾天,顧三哥教了我許多,我無以為報,三哥若不介意,今天的午飯便由我掌廚吧。”

“你會做飯?”

顧容有些詫異,倒也沒說什麽,點了點頭,“東西都在廚房,我帶你過去。”話音剛落,原本乖乖坐着的顧無憂卻主動道:“我帶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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