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那豎着“顧”字旗幟的船只早就越行越遠,可顧無憂卻還是立在原地,不曾離開。

碼頭這邊的風實在是太大了,她身上的鬥篷被風拍得呼呼作響,就連兜帽上的那圈狐貍毛也被吹得迷了她的眼。

顧無憂不得不伸手拂開才能看清東西,可早間霧氣蒙蒙,船只駛到江中心便被白霧萦繞,連個邊角都瞧不見了。

“郡主,我們回去吧。”身邊白露輕聲勸道。

“嗯。”顧無憂點點頭,似是應了,可那雙眼睛卻還是不曾有片刻地錯開,她仍舊望着那個波瀾起伏的江面,即使那裏早就沒有她的少年郎。

最後還是傅顯他們走了過來,同她說道:“回去吧。”

“這裏風大,你要是得了風寒,他該着急了。”京逾白也跟着勸說。

顧無憂從來到這,再到遠遠送走李欽遠一直表現的很平靜,仿佛昨夜埋在李欽遠懷裏說舍不得的那個人不是她似的,可此時京逾白的這句話卻讓她忍不住紅了眼眶。

她輕輕抿了抿唇,不願把這份軟弱露于人前,硬是把眼中的熱淚逼了回去。

而後回首望向他們,聲音微啞,“走吧。”

回去的這一路,一行人倒是誰也沒有說話,直到把顧無憂送到國公府前,要告辭的時候,京逾白才看着顧無憂說了一句,“我好像一直忘記和你道一聲謝。”

“什麽?”

顧無憂愣了一下。

京逾白坐在馬上,拉着缰繩,笑道:“如果不是你,也不會有現在的七郎。”

“只是——”

他停了一瞬,“我一直有一個疑問。”

顧無憂沒說話,握着車簾看着他,等着他的後話。

京逾白也沒立刻說話,而是騎着馬又朝人的馬車湊近了一些,那雙清明的眼睛更是一瞬不瞬地盯着握着車簾的顧無憂,頭一次的逾矩,似乎是要看透這層皮,直直望進那個靈魂。

半響。

他才低聲說道:“你和從前的樂平郡主當真是不一樣了。”

這句話,自打顧無憂醒來後便聽過無數回,但京逾白的這句話和旁人不同,旁人是感嘆,京逾白卻是窺探,似乎是要窺進她的內心,看看她這層面皮下藏着什麽樣的靈魂……可她內心坦蕩,卻是一點都不怕,任他這樣看着,緩緩道:“不管我變成什麽樣,你只要知道,我待他的心和你是一樣的。”

似是沒想到會聽到這樣一個回答,京逾白少有的一怔,轉瞬卻又笑了起來。

他重新退了回去,仍是從前那個守規矩知分寸的京逾白,看着她笑道:“你說得對。”

不遠處傅顯察覺到京逾白還沒回來,轉頭喊他,“大白,你幹嘛呢,走了。”

“來了。”

京逾白笑着應了一聲,朝顧無憂拱了拱手便騎馬離開了,他心中其實一直有所疑慮,顧無憂的出現,對待七郎的不同,以及性格的變

化,都讓他覺得奇怪。

只是最初,他察覺到七郎待她的不同,便想看看顧無憂是否真的能讓七郎變得不一樣。

後來——

眼見七郎待她越來越好,他自然也不好多言。

至于現在,京逾白扯唇輕笑,風揚起他的發,露出一張風流面,就算真的不同又如何,就如她所說,只要他們待七郎的心是一樣的,那就夠了。

“駕!”

他揚聲,跟上傅顯等人。

白露看着他離開的背影,擰眉道:“這位京公子今日是怎麽了?說話怪怪的。”

顧無憂笑笑,卻沒理會她的話,也沒去看京逾白離開的身影,她只是垂眸看了一眼腰間的荷包,纖細的指腹輕輕劃過上頭的松花紋路,這才柔着嗓音說道:“走吧。”

草長莺飛。

過了元月,這天氣也逐漸變得溫暖起來,褪下厚實的冬衣,換上好看的春衣,再把那些帷帳、簾子全部換上一通。

便是迎春了。

今日是顧無憂上學的日子,雖說她最初去書院是為了李欽遠,可如今她也真的是有些懷念書院裏的氛圍了,而且這還有一年呢,她要是日日待在家裏,豈不悶死?

不如給自己找些事情做,也好過日日想他念他,偏又看不到他。

“好了沒?”

顧瑜現在是越發不客氣了,來這摘星樓就跟到自己屋子似的,也沒讓人通傳,直接打了簾子就進來了,看到正彎腰笑着逗弄十五的顧無憂,剛想笑嗤人幾句,可看到她回望過來的那張笑臉,眼神卻是一晃。

張大的嘴巴竟吐不出一個字。

好似過了這個年,顧無憂整個人就跟長開了似的,以前也是極好看的人,如今卻好看到找不出字詞去形容她。

仿佛那些詞彙詩句都太過淺薄,不足以形容她的美。

顧無憂摸了摸十五的頭,接過紅霜遞來的帕子擦了一回手,瞧見顧瑜傻愣愣地看着她,不由抿唇笑道:“怎麽了?”

“沒,沒什麽。”

顧瑜自然不會和她去說,免得顧無憂的尾巴翹起來,一想到自己日日看着,竟還看呆了,又忍不住紅了半張臉,卻是臊得。

顧無憂見她如此便也沒有多問,只是笑了笑,轉頭吩咐白露等人幾句,而後便披着一件豆青色的鬥篷朝顧瑜走來,她臉長開了,身子也長開了不少,以前和顧瑜差不多的身量,如今也不知是瘦了的緣故還是別的,遠遠瞧着竟要比人高出一

些。

豆青色繡着柳葉的披風下,是一件丁香色的豎領長裙,腰間用一條絲帶系着,裝飾都是極簡單的。

只有那只松花香囊,日日佩戴,從未更換。

看到這只香囊,顧瑜又出了會神,直到耳邊傳來輕柔的一聲,“走吧。”她才回過神,點了點頭。

和顧無憂一道往外走,顧瑜的目光總是忍不住往她身上看去,李欽遠離開京城也快有一個月了,她原本以為李欽遠離開後,依照顧無憂的性

子肯定是悶悶不樂,一蹶不振,保不準還會哭。

可這一個月——

顧無憂每日晨起去陪祖母禮佛,其他時候便是待在屋子裏看書寫字,竟比以前李欽遠在的時候還要乖巧。

又看了看顧無憂的臉和這番打扮,顧瑜總覺得如今的顧無憂和剛剛回到京城的顧無憂又有了很大的不一樣,好似整個人都溫柔沉靜了不少,就像是……一下子長大了。

她從前看顧無憂,總覺得這人不像她的姐姐,反倒像她的妹妹,讓她總是忍不住去操心,生怕她受了委屈。

可如今——

她看着顧無憂,卻再也生不出這樣的想法。

顧瑜看得這麽明顯,顧無憂又不是傻子,怎麽可能瞧不見?顧瑜在想什麽,她大抵也能猜得到,其實也沒什麽好說的……她起初也以為李欽遠離開,她會接受不了。

但其實也還好。

她仍舊會想他,念他,日日盼着他回來,可她會好好的等他。

她的大将軍在成長,她自然也不能止步不前,她希望等到他們再見的時候,都是最好的模樣。

春風拂面。

顧無憂眉眼彎彎,擡手拂一下耳邊的發,任春光籠罩着她。

“阿姐。”

不遠處有個藍衣少年看到她們過來,拱手一禮。

顧無憂瞧見他便笑了,仍是很溫和的嗓音,“你來了。”又問,“東西都準備齊了嗎?”

“嗯。”

顧九非還是以前寡言少語的模樣,但只要問了便會答,“齊了。”

顧無憂便不再問,笑着說,“那就走吧。”

姐弟三人一道去書院上學,等下了馬車便碰到不少人,也都是來上學的,當日顧無憂在皇家圍獵表露心跡,這書院裏的人有小半是知曉的,這會看到她走下馬車,不由都停下步子,朝她看來。

帶着好奇,亦或是看好戲的打量。

顧瑜和顧九非看到他們的目光,都皺了眉。

反倒是當事人顧無憂一點異樣都沒有,還在囑咐顧九非,“不置齋比我們晚一刻鐘吃飯,傅顯他們也在,你可以和他們一起吃飯,若是有事便差了小厮過來尋我。”

話落。

大概也瞧見了旁人的目光。

顧無憂不急不怒,反而是彎着兩汪淺笑的目光朝他們點了點頭,她本來就長得好看,更不用說如今卸去一身冷意,仿佛三月春風,帶着幾分溫柔,朝他們彎眸一笑了。

且不論原本看戲的,還是旁觀的,也不論男女,看着她這樣的笑容不是臊了就是羞了,竟紛紛低下頭,不敢再看。

“走吧。”

顧無憂笑笑,率先邁步走了進去。

顧瑜和顧九非看着如今的顧無憂,對視一眼也忙跟了進去。

等走到岔路口,顧九非自己朝不置齋走去,顧無憂和顧瑜繼續往平朔齋走,可還沒走幾步就瞧見不遠處的亭子裏站着一個人,許是聽到腳步聲,男人回過頭,看到顧無憂,眼中不由閃過一絲驚豔。

只一瞬,那抹驚豔又被複雜的情緒所籠罩起來,他抿着唇沒說話,步子卻朝顧無憂的方向邁了過來。

“你做什麽?”

縱然覺得如今的顧無憂已不需要她維護了,可顧瑜看到趙承佑的身影還是忍不住挺身而出,擋在顧無憂的身前,阻止趙承佑的靠近。

趙承佑沒有理會顧瑜,而是看着顧無憂說道:“我馬上就要走了。”

不僅僅是換學的時間到了。

琅琊那邊也給他送來了不少信,讓他早日回去。

“嗯。”

顧無憂淡淡應一聲,沒有別的想法。

見她這般,趙承佑心裏酸澀非常,負在身後的手也不由緊緊握了起來,他不由去想,那天李欽遠離開的時候,她是不是也是這樣平靜?不,肯定不會。

她那麽喜歡他,恐怕看到他離開,都該哭了。

“顧無憂,我有話和你說。”他啞着嗓音和她說。

顧瑜看他這樣,皺了眉,直接出言拒絕,“你有什麽話就在這兒說。”

趙承佑卻不再開口,只是用那雙複雜至極的目光望着顧無憂,一瞬不瞬……顧無憂見他這樣,不由皺了眉,她想了想,還是和顧瑜說道:“阿瑜,你去前邊等我。”

顧瑜皺了眉,一臉不肯。

“沒事,去吧。”顧無憂笑着寬慰人。

“那我就在前面,有事就喊我。”顧瑜撇撇嘴,又看了眼趙承佑,不大高興地說道:“快點!”

說完才轉身離開。

顧無憂目送着顧瑜離開,和趙承佑保持着合适的距離,語氣淡淡地說道:“好了,你有什麽話就說吧。”

趙承佑還是沒有開口,他只是垂眸看着她,複雜的目光一寸寸移過她的臉,從眉眼一路往下,至下颌……這于他而言,明明是最為熟悉的臉,偏偏讓他感覺到了一絲陌生。

這真的是顧無憂嗎?

真的是那個從小陪着他長大的顧無憂嗎?為什麽,為什麽他會感覺如此陌生?

就在顧無憂覺得不耐煩想要離開的時候,趙承佑終于開口了,“顧無憂,你真的喜歡過我嗎?”

不等人答,他自己先紅了眼眶,帶着難以抑制的痛苦啞着嗓音問她,“你如果真的喜歡過我,怎麽,怎麽如今會舍得這樣待我。”

自從母親去後,他就沒再哭過。

可今日,卻忍不住在從前最為

不屑的女人面前紅了眼。

他這段日子想了很久,從以前想到現在,想顧無憂對他的好,想顧無憂對他的不好,他不明白一個人怎麽可以變得這麽快,他甚至懷疑當初那個彎着眼眸喊他“承佑哥哥”的人根本不是真的,那只是他的妄想。

只是……

他的黃粱夢。

顧無憂看着眼眶通紅的趙承佑,也呆住了,可這份呆怔也只是一瞬,很快,她就回過神,看着他,語氣平靜,“這還重要嗎?”

她是喜歡過,可那也是上輩子的事了。

她帶着滿腔愛意,奮不顧身,等來的卻只是他的踐踏,他的嘲弄。

不過也不必與他說了。

愛也好,恨也好,如今于她而言已如過眼雲煙,再也掀不起她一點波瀾了,她不愛他了,也不恨他了,就連從前那些灰暗壓抑的歲月也早就被她遺忘了,自然也不會再像剛見到他時那樣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

“重要!”

趙承佑突然大聲道:“怎麽不重要?”他說話的時候又朝她邁了一大步,低着頭,一錯不錯地看着她,臉上帶着懇切的表情,就連聲音也帶了一些懇求,“顧無憂,你說,說你喜歡我!”他就像是瘋了,眼中迸發出光芒,就好像終于找到了辦法,帶着激動和興奮,“只要你說喜歡我,我……”

顧無憂的确是被趙承佑這幅樣子驚到了,不等她說話,顧瑜就跑了過來。

“趙世子,你是不是忘了你們已經退婚了?”顧瑜邊說,邊拉着顧無憂的胳膊把人帶到了自己身後,一臉戒備地看着這個面露異色的趙承佑。

她從前對這位趙世子還有些好感,覺得這人性子溫和,為人也寬厚大度。

可如今——

看着人,竟是怎麽看怎麽別扭。

尤其是現在這幅略有些扭曲的面容,簡直是看着讓人心驚,生怕再待下去,這人還不知道要做出什麽,她壓着嗓音和顧無憂說,“我們先走吧。”

話音剛落。

趙承佑卻擋在她們身前,一副不準她們離開的模樣。

“你!”

顧瑜氣得不行,這什麽琅琊第一公子怕是僞裝出來的吧?哪有這樣的人,攔了一次還不夠,還要攔!

剛想發脾氣,就聽到身後傳來顧無憂的聲音,“阿瑜,我來和他說。”

顧無憂的聲音很平靜,雖說先前被趙承佑這幅模樣吓了一跳,但也不至于讓她害怕,她只是覺得有些詫異罷了,詫異趙承佑居然也有繃不住那張僞裝面具的時候。

不過,這一切也同她無關了。

她仰頭看着趙承佑,應該是這輩子,第一次心平氣和地和他說話:“趙承佑……”她喊他,見他眼神微動,看過來,語氣依舊緩慢平靜,“你跟我都明白,我們已經結束了。”

當日她衆目睽睽闡述自己的心跡,也是為了斬斷之後一切的煩擾。

這一點。

她清楚,趙承佑更清楚。

就算李欽遠不回來,她也不可能嫁給其他人,旁人也不敢娶她,沒有一個人能擔得起欺君之罪,即使那日天子并未說什麽。

“結束……”

趙承佑剛才激動興奮到有些扭曲的臉突然怔住了,須臾,他的臉上突然浮現出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笑。

他低頭看着顧無憂,似是想跟從前一樣,擡手去拉住她的胳膊,去觸碰她的頭,想不顧一切把她攏到自己懷裏,和她說,“我們沒有結束,我和你從來都沒有結束!”

可在顧無憂的注視下,他卻發覺自己的胳膊猶如千斤重,竟是怎麽擡都擡不起來。

他只能低頭看着她,目光複雜,面容痛苦。

是啊。

他們結束了。

他們已經結束了。

可他有許多話想和她說——

就在剛才那一剎那,他好像想通了,他應該是喜歡她的,他雖然從來沒有喜歡過別人,可他知道顧無憂于他而言是不同的。

他待她,是有過真心的。

最初看到她被人欺負的時候,他幫她打跑那些人的時候,看着她咬着唇也不肯哭的時候,也是有過心疼的。

只是後來的事變得太快。

母親的逝世,父親的偏愛,甚至為了自己的地位讓他接近顧無憂……他在痛苦中成長,而顧無憂呢?她就像一個永遠包圍在糖果裏的孩子,不知道別人的痛苦。

他開始厭惡,開始嫉妒,開始埋怨老天不公。

可他……

是真的喜歡過她的。

他甚至想,要是顧無憂還喜歡他,那他什麽都不要了,只要……她還喜歡他。

只要,她肯跟他說一句喜歡。

心髒就像被人狠狠揪着,掐着,痛得他喘不過氣,可再也不會有人來安慰他了,他把那個會安慰他的人,弄丢了。

趙承佑淚眼朦胧地看着她,神情變得十分痛苦。

他這一生最擅僞裝,可今日,他是真心的……

看着趙承佑淚眼朦胧的樣子,顧無憂也吓了一跳,可她終究還是沒有多言,她握着顧瑜的胳膊,看着趙承佑,抿了抿唇,最終脫口一句,“你,好自為之罷。”

說完。

她便帶着顧瑜離開了。

沒有走趙承佑這條路,而是繞了一條遠路,等走得遠了,顧無憂還能夠察覺到落在身上的那道視線,趙承佑不一樣了,她能夠感覺出,可是那與她又有什麽關系呢?

她和他早就沒什麽關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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