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阚青推門進來的時候,正聽見黑乎乎的屋子裏“砰”的一聲。
阚青腳步猛地一停,警覺擡頭:
“誰?”
屋裏半天沒給回應,跟着又是“砰”的一聲。
阚青摸起來門邊一根高爾夫球杆,嗖地一下打開燈,舉着球杆就要往前沖。第一步都邁出去了他才看清楚房間裏的人。
“……艹,我他媽還以為進賊了呢。”
阚青放下球杆,松下口氣。他拍拍大腹便便的肚子走進房間,剛要一屁股坐到沙發上,一顆網球從他耳朵旁邊“咻”地一下飛了過去。
“砰。”
熟悉的悶響敲到牆上,球落地彈起,被沙發上跨開長腿懶散坐着的男生一擡手,撈回掌心。
然後再次擲了出去。
阚青呆了兩秒回過神,輕抽一口涼氣,“我說謝小哥兒,這又是誰招惹你了?你拿網球跟牆撒什麽氣呢?”
“……”沙發上半仰躺着的男生懶洋洋地掀了掀眼皮,又耷拉回去。
他手臂擡着不動,腕部一甩,球再次飛出,在空中劃過一道漂亮的弧線……最後還是穩準地回到他手裏。
“嘿,別說,你這球玩起來好像還真是挺帥的?”
阚青看了一會兒,樂悠悠地晃過去,跟着撈起來一個往牆上扔。
“砰!”“咔!”“嘩啦——”
一地狼藉。
謝黎:“……”
阚青:“……”
收到沙發上謝黎歪過頭沉悶掃過來的目光,阚青尴尬地摸了摸自己那一把胡茬,“咳,那什麽,上了年紀了,比不得你們這幫小年輕手穩了……”
謝黎懶洋洋地一勾嘴角,算是嘲諷又敷衍地笑過了。
阚青丢過老臉三秒就忘——老油條都有這項“福利”——他看着那顆球來回飛,想了想還是挪到沙發後面的大理石吧臺前。随手拎過來一根圓凳,阚青坐了上去。
圓凳發出一聲金屬質地的慘叫,抗議阚大叔的體重。
阚青權當沒聽見,從吧臺旁邊的小冰箱裏勾出來一瓶啤酒,打開之後悶了一口,抹抹嘴巴才問:
“我聽說今天晚上網咖裏來了一幫小混混,還是找你的?”
即将甩抛出去的球在掌中一停,謝黎擡眼,皺了皺眉,“他們來的時候鬧騰了?”
他話聲低悶發沉,語氣裏明顯壓抑着躁意——俨然是阚青回個“是”字這球就得飛出牆壁取某人狗命。
阚青和樂地笑:“沒有沒有,他們哪敢?自從你來網咖裏,這附近一條街和平得都快夜不閉戶了。”
“……”
這話自然是玩笑誇張,謝黎習慣了這中年大叔不着調的個性,轉回頭。網球又從他掌中飛出去。
“不過我沒聽說你平常和這幫小混混有來往啊?他們為什麽來找你的?”
“債務。”
“??”阚青一口啤酒差點噴出來,“你欠債了?!”
“不是我,我朋友。”
阚青松了口氣,随即奚落,“不是我不信,謝小哥兒,就你這副誰都懶得搭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省電模式超長待機的大爺樣兒——在學校裏竟然還能有朋友呢?”
“上次和你說過。”
阚青送到嘴邊的啤酒罐一停,“嗯嗯?”
“我喜歡的那個,朋友。”
“…………”
阚青抹了一把臉,扭頭轉向吧臺。
空氣安靜幾秒,只有規律性的球撞擊牆面然後落地彈回的聲音。
結果還是阚青繃不住。
他“嘿”了一聲,猛地扭回頭。因為動作太猛,圓凳椅子慘叫一聲差點把他甩下去。
阚青沒顧得那麽多,扶住吧臺邊開口:“這天底下那麽多花花草草姹紫嫣紅的你都看不上眼?遠的不說,就你這長相模樣,只要明天你松松口說想交女朋友了、那應聲的能從咱網咖樓下一直排到你們學校門口——可你就非得認準了這一棵樹吊死不成?”
“……”
“我叨叨了這麽半天,你倒是給我點反應啊。”
“咻——”
網球落進掌中,這一次沒有再被扔出去。謝黎讓它在掌心滾了一圈,擱到旁邊,他自己則坐直了身。
“嗯。”
“……”
“……”
等了半天沒等到,阚青差點氣岔了氣,“你嗯什麽啊?”
“你最後一句問什麽?”
“啊?最後一句?哦,我問你難道非得認準了這一棵樹吊死嗎?”
謝黎這次擡眼看向他,懶洋洋的。
“我說,嗯。”
阚青:“…………”
阚青給他豎了一根大拇指,“算你狠。”
等這茬尴尬過去,阚青還是忍不住回頭,“那你那棵樹到底什麽情況?他應該還沒你大吧?怎麽就欠了債、還能惹上讨債的小混混了?”
謝黎想了想,“他父親是個酒鬼,在外面欠的債。”
“那他母親呢?”
“不知道。”
“……”阚青扭頭刮了他一眼,“你丫就活該單身。”
謝黎輕啧了聲,仰進沙發裏。
枕着手臂看了會兒天花板,謝黎突然發問:“怎麽樣賺錢快?”
阚青警覺:“幹嗎?你不會要跳槽吧?給我打工賺錢夠快了,這附近不會有比我開工資更高的網咖了!”
謝黎,“我沒說你這兒。”
“哦,那就好。不過你也确實不缺錢,小姑娘們送你的禮物都夠我再買幾個前臺擱着了。”
“扔了吧。”
“……你們不直的都這副德性嗎?這麽糟蹋小姑娘的禮物!”
“啧。”
“上次我說給你把那些禮物寄家裏,你給我的是真的郵寄地址嗎?”
“嗯。”
“……”阚青扭過頭,上上下下打量了謝黎一番。“那你還問我怎麽賺錢?”
謝黎睨他,“這兩個問題之間有什麽聯系?”
“少跟我裝傻。你住的那區是Q市最貴的風景區,你住那社區又是那區最寸土寸金的老板地塊——樓上扔一磚頭下去,拍暈十個人恐怕九個半是金融圈的——住得起那裏你會缺錢花?”
“……”
謝黎眼神裏情緒起伏了下,然後他渾不在意地笑笑。
“我爸媽的房子,又不是我的。”
“呵呵。”阚青冷笑,“我就說你當初上門來應聘的時候,我就聞着你身上透着股子跟我們小市民不一樣的味兒。”
“……什麽味兒?”
“不食人間煙火還跑出來玩微服私訪的少爺味兒。”
“滾吧。”謝黎笑罵,順手一個網球扔過去。
阚青身體力行地驗證“靈活的胖子”這個說法,輕巧地躲過去。
然後他才稍稍正色。
“所以你要賺錢快幹嘛,你自己又不花——”阚青話聲戛然一停,幾秒後他瞪圓了眼睛扭回頭,“你不會是打算給你那個小同學、小朋友還他家的債吧?”
謝黎輕眯起眼,半晌後懶洋洋地應了一聲,“嗯。”
“謝小哥兒,你瘋了啊?”
阚青跳下圓凳——也難為他那個身材還得做出“跳”這個動作——他大步跨到了沙發前。
“你倆但凡要是真開始談戀愛了你要替你男朋友還錢那我也就不說什麽了,可你倆那八字還沒一撇呢,我聽你說人家挺正常挺帥氣挺陽光挺受歡迎一個大小夥子——幹嘛要想不開跟你談戀愛?”
阚青一口氣說完憋得臉通紅,緩了口氣又接上,“他既然沒跟你談戀愛,你倆剛分到同班才一個周,恕我直言人家當沒當你是朋友都是兩說的事情——那你給人家還的哪門子債?”
阚青說完以後,屋子裏安靜了很長時間。他有點感動,心想自己這一番話看來總算是起到了應有的教誨後輩的作用,但是這感動沒來得及持續十秒,阚青聽見謝黎懶散地笑了聲。
“你比我奶奶都唠叨。下次我給你們湊個局,你和她共同語言肯定多。”
“……”阚青氣得差點背過氣去。“我剛剛說的話你就一句都沒聽進去是吧?”
“也不算。”
謝黎坐了會兒,從沙發裏起身,順手拎起靠背上的外套甩到肩上。
他一躬身,從桌角掀起張卡片。
卡片上字跡潦草。
謝黎掃了眼,攥成一團,塞進外套口袋。
“我之前沒告訴過你,他有個特點。”
阚青斜眼看他,“什麽特點?”
“他不喜歡欠人情。”
“所以?”
“所以。”謝黎突然笑了,轉回頭時那雙眼黑黝黝的,站在燈下也半點光都透不進去。“這筆債我如果替他還了,那我說想上他他都不會拒絕。”
“……”
阚青表情定格,僵在原地。
謝黎已經頹懶地邁着步子走出去。
等謝黎快到門口的時候,阚青終于回過神,表情裏還寫滿不可置信。
“你你你真的打算這麽幹?”
門前,謝黎身形一停。他沒回頭,看不到表情。
“……開玩笑,你也信?”
“呼。”阚青松了口氣,“吓死我了。我就說麽,你要是真這麽幹,那還和變态有什麽區別?”
“……”
謝黎站了幾秒。
然後他輕嗤笑聲,拉開門,沒回頭地出門去。
瘦削挺拔的背影沒入夜色裏。
謝黎低垂着眼順着樓梯下到一樓的網咖。
手裏那顆網球被他捏得微微變形。
……阚青說的對,他确實不會這麽幹。
但不是因為良心譴責或者道德底線,而是他知道如果真這麽做,那他和郁睿就徹底再沒可能了。
所以欲'望再煎熬再急迫他也不會犯傻。
因為對他來說一次不夠、遠遠不夠。他恨不得把那個人剝皮拆骨地吞進肚裏。
——變态?
他早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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