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高田大師的話音剛落,雲初就感覺到周圍的目光像觸手一樣,密密麻麻向自己伸過來。

她不用看都知道那些人眼裏有什麽意味。

雲初淡淡略過那些幸災樂禍的面孔,目光稍稍在排在她後面出場的那個模特臉上頓了下。

那也是位頗有資歷的歐洲名模。剛才排練時她看雲初時眼裏就都是輕視,現在更是毫不掩飾的快意。

——她這個新人一來就開秀,擋了太多人的道。現在上不了場,所有人都樂見其成。

雲初收回視線,兩眼茫然恍神。

她并不惱幸災樂禍的旁觀者,也沒有心思糾結,到底是誰讓自己的腰帶消失的。

大腦完全一片空白,耳廓裏甚至有輕微的細鳴聲。

雲初沒由來想起三年前,自己第一次站上T臺的場景。

她從醫院的ICU出來後,很長一段時間都睡不好覺,閉上眼睛便是噩夢連連。所有的夢境都是相同的場景:沒有邊際的黑暗,海水徹骨的冰涼,巨大浪潮一波又一波吞沒過來的沉重和窒息感。

她看不見的海面上好像有人在拼命喊她,但她聽不清,也動不了,只能任僵化的身體慢慢下沉……

醫生說,她這是典型的災後的創傷應激障礙。畢竟當時那艘游船的沉沒太過慘劇,整船幾乎沒有幸存者。

雲初被發現都是事發兩天後了,不知道為什麽,她離當時的沉沒地點有點遠。

心理醫生想對雲初進行幹預,但她當時表現出的便是毫無求生欲。

雲初沒有告訴醫生,其實她的心結并不是因為喪生的雙親,而是她根本,什麽都不記得了。

大腦的空白都是被別人填充的,她被告知雲家的父母罹難,被告知自己叫“雲初”,可她根本對這個幸存的“雲初”毫無知覺,她沒有她的記憶,情緒悲喜也全不相通——她覺得自己根本就不是雲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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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誰。

迷茫,虛空,沒有任何歸屬感。雲初醒着也覺得像在夢境中一樣:無邊無際的黑色海水裏,她沒有任何倚靠,浮萍一般随波游蕩……

直到她第一次站上T臺。

地面上凸起的長長平臺,就像茫茫海面上的小型孤島,是溺水者想要抵達的岸邊。

雲初站在上面,莫名的踏實和安全感。

長長的平臺托起她離開地面,那些沒有邊際,黑暗寒冷的夢境也離開了她。

修衍說得不錯,她的确天賦斐然。她的外形,她的表現力,她的臺風似乎就是為T臺而生的。

她不知道自己是誰,她一無所有。T臺是在所有的迷茫中,唯一清晰的存在——她知道那是她所擅長的。

那是能重新定義她,讓她大放光彩的地方。

沒有人能夠明白T臺對她來說意味着什麽。

這不僅是她的事業,她不是只想穿着華服站在閃光燈和歆羨贊美中。這是她的安全感,她的倚靠。

是這個陌生的世界上唯一屬于她的存在。

她不可能輕易放棄。

絕不。

不管是誰,想輕易毀掉她三年的付出和心血?

呵呵,做夢!

雲初閉了下眼,輕慢籲出一口氣,重新睜眼時貓眼裏平靜澄淨,還多了些別的東西。

她轉向旁邊的設計師,“老師,能找同系列的腰封代替一下嗎?您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腰封是特制的,不能找別的來代替,不然會破壞掉服裝的設計,我不允許那樣的衣服登臺。”設計師也輕聲嘆氣,“大秀馬上就開始,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了……”

雲初抓上衣服的袖口,指尖輕輕撚了一下,“那麽,這件衣服就算被舍棄了,對嗎?”

設計師無奈點頭。

雲初抿唇,“好。”

就在周圍人還沒明白這個“好”是什麽意思時,雲初突然一把拿起梳妝臺上的剪刀。

修衍大驚,“雲初你幹什——”

他還沒說完,就聽到一聲布料撕裂的“呲啦”一聲。

雲初手起剪刀落,利落地裁下來一條裙邊。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有人還倒抽了一口冷氣。

雲初淡定地捏着裙邊,胳膊繞過那件被自己裁過的高定服裝,系在裙子的腰部。那條剪下來的裙邊,成了腰帶。

她邊系,還邊對旁邊驚呆的設計師笑了一下,“之前我去工作室試裝的時候,看見過這件衣服之前的幾版圖紙。您一開始是想做個不對稱的裙擺,對嗎?”

高田大師怔怔看着她,“對。”

他擡手撩了一把雲初剛才剪過的裙擺——果然是不對稱的。

“之前的腰封比較寬,跟不對稱的裙擺不太協調,所以我最後放棄了。”

雲初點頭笑,“我猜也是。”

綁好了腰帶後,她把頭上的配飾取了下來。那是兩把別在盤發上的小扇子,東瀛風的藍色小折扇,扇骨根根分離,扇面上的圖案跟原來的腰帶上的一致。

雲初把那兩把小扇子別在了綁好的腰帶上,乍一看,居然還真的很像回事。

做完這一切後,雲初後撤了兩步,默默打量着這件被自己剪壞原樣的衣服。

“我真的很喜歡這件裙子。”她輕聲道,“我一共試了六次裝,每一次它都更加貼合我的身體,每次我穿上它,都會想象自己站在臺上的樣子。”

“在我看來,一件高定禮服就是一樣藝術品,背後都凝聚着設計師和工匠們的無數心血。每一件服裝都是獨一無二的。”

雲初看向一旁的設計師,“今天是我的首秀,這是我在秀場上的第一件禮服,我相信您明白這對我意味着什麽。”

她抿唇,深深吸了口氣,“我不想放棄自己的首秀。我希望您也不要輕易舍棄自己的心血,可以嗎?”

雲初說完,整個後臺都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緊張地看向設計師,再看雲初時,眼裏又多了幾分複雜,有看好戲似的嘲弄,也像在責備她輕狂。

雲初毫不閃避地和設計師對視,淺色的貓眼平靜,放在身側的手卻不動聲色地攥緊。

她當着設計師的面咔嚓了他的衣服,這是大忌,是作死啊啊啊!

但雲初顧不了那麽多了,今天的首秀要是泡湯,她就不可能再有登臺的機會。

橫豎都是死,去他媽的忌不忌吧。

高田盯着比他高快一個頭的模特看了好一會兒,神色莫辨。

“我設計的每一件衣服,的确都是我的心頭血。但如果一件衣服不夠完美,我寧可它不要出現在臺上。”

雲初心裏一沉。

“但是——”

設計師頓了頓,笑了,“現在我發覺,一件衣服是否完美,不僅取決于設計師和工匠,也要看穿它的模特是誰。”

“我相信,你能在臺上穿出這件服裝最完美的樣子。等你走完後,和我一起謝幕,好嗎?”

所有人一震,無聲的嘩然。

可不是每一個走秀的模特,都能和設計師一起謝幕的。出來謝幕的往往都是設計師的寵兒,包攬品牌的秀場不說,還能拿到廣告和代言!

高田大師這什麽意思,不言而喻了。

一屋子人将目光投向雲初,神色各異。

剛剛看戲的幾個外國模特,都是一副讪讪的神色,像被人迎面打了一拳一樣。

雲初也恍惚了一瞬。她面上沒有顯露過多的驚喜,只翹起精致勾勒的唇邊,微笑自信又得體。

“我的榮幸。”

**

Sense的大秀推遲了近二十分鐘。

看秀的觀衆早已落座,席上一片低沉的嗡嗡議論聲:好像是開秀的模特出了問題。

真的服了。一個新人,哪兒那麽多的事兒啊……

雲初其實很冤枉——她被将近十個人圍在中間,快透不過氣不說,身上還挨了好幾針好麽。

那條被她一剪刀剪出腰帶的裙子,此刻正熨帖穿在她身上。設計師,工匠裁縫都拿着針線和剪刀在她身邊忙活,化妝師和發型師也見縫插針一般,舉着各種工具,蹲蹲站站地圍着她忙碌。

雲初好像一個即将出征的女戰士,衆星捧月般被送上了戰場。

當她站到出場的地方時,望着平直微閃的T臺,整個人都有種暈乎乎的不真實感。

“緊張嗎?”身旁的修衍問她。

不知道為什麽,雲初覺得他的聲音像隔着水,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雲初,集中注意力。”

“這不是練習,也不是彩排!”

沒錯,這不是彩排。

這是她的首秀。

不知道為什麽,她眼底突然騰起火辣的溫熱。

原來她這種從不掉眼淚的人,也會在這樣的時刻,有想要流淚的沖動。

外面那些,是這個世界上最光鮮亮麗的一群人,很快,那些名流明星的目光,連同鋪天蓋地的閃光燈,都會聚焦在她的身上……

“OK,lights out!”秀導對着對講道,“music——”

雲初閉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再睜眼時,那雙淺色的貓眼裏的局促和緊張不見了,卻而代之的是堅定,勢不可擋的決心。

狂跳的心髒奇跡般平靜下來,她的指尖卻顫抖得更加厲害,就像有人剛才給她注入了一針強勁的腎上腺素。

“倒計時,三——”

雲初仿佛能聽到自己血流加快的聲音,她的每一根發絲,每一個毛孔都在蠢蠢欲動。

“二——”

心口處仿佛有個巨獸蘇醒過來,正在她身體裏肆意咆哮着,叫嚣着。雲初突然想起很久之前,她在一本超模的自傳中看到的一句話:

“當我走上T臺時,我在想,他們都應該臣服于我頭戴皇冠的樣子。”

“一——Go!雲初,Go!”

雲初不再有任何猶豫,她昂首,堅定地邁出了第一步——

去吧女孩!

讓全世界都看到你頭戴皇冠的模樣。

**

“爸爸。”居居撇着嘴小聲,一邊擡起小胖手揉眼睛,“豬豬想睡覺覺了……”

圓墩墩的小朋友也跟爸爸一樣穿了正裝,白嘟嘟的下巴下面還有個小領結,憨态可愛。

宴岑擡手看了下腕表,劍眉微不可察地擰了一下。他伸手把兒子往懷裏攬了一把,讓他趴在自己的肩膀上。

是居居非要纏着爸爸來秀場玩兒的,但三歲小孩的耐心哪有那麽足,等了這麽一會兒,他已經熬不住了。

宴岑微微側眸,旁邊的助理立刻上前來。

“怎麽還沒開始?”宴岑不滿沉聲,“已經遲了二十分鐘了”。

“剛才設計師助理過來,說出了點意外。”助理壓低聲音,“好像是開秀的模特……”

宴岑眉心更緊,“開秀的模特?”

怎麽又是她?

宴岑對這位模特最近鋪天蓋地的消息有所耳聞——又是一個靠着炒作來秀場的。

想到那天電梯裏的場景,他俊面更沉。

那樣一個別有居心又粗魯的女人,居然就是他們選出來的模特??

要不是他那天聽到初榕的消息走得急,他一定不會讓品牌簽下這樣的模特。

他又看了眼表,牽唇很輕地嗤了一聲。

“你通知下去,這場秀之後,以後Lare旗下的所有品牌,都不再錄用這個開秀的模特。”

助理面色一凜,“好的。”

他猶豫片刻,低聲提醒:“宴總,一會兒的會議要推遲?還是現在就給您備車?”

宴岑還沒回答,臺上的燈光突然黯了。

觀衆席上的人也停止了交談,都不約而同看向臺上。

靠在宴岑肩上睡覺的居居感應到什麽一般,一下子轉過身看向T臺。

宴岑望着那個在T臺盡頭出場的模特,濃眉不悅地擰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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