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出櫃

瓷磚被八月的太陽曬得滾燙。攤在上面的右手針紮一般的疼。景繁被那突然回過味來的知覺刺得渾身一顫,才低頭去看。

小小一攤血。擡起手背,看見一條挺長的口子,從指關節到腕骨。血還在滲,估計是剛那一拳砸偏,從桌角的木刺上蹭下去弄的。

她盯着那傷口看了一會兒,深吸一口氣閉上了眼。

向後靠在走廊牆上,雙腿伸展,這個動作,讓她從腰往下都暴露在了陽光裏。

“艹。”她伸出左手擋住眼睛,低低罵了一句。

真他媽熱。這該死的八月,該死的夏天,該死的補課,該死的一切!

右手還攤在地上,那攤血已經幹得差不多。不再鮮豔的一片紅色,看起來黏黏糊糊。

謝雨珊估計不會再理她了。任誰遇到這樣的事情都會是差不多的反應吧。

奇怪。惡心。變态。

“誰要她喜歡!誰要她對我好!她自己願意,又不是我要她幹這些!”

謝雨珊的話還在她耳邊回放,一遍一遍。

被她喜歡很煩?她又沒有要求過什麽。

還是因為性別?

“同性戀啊。”她在無邊無際的三十九度空氣裏低聲念叨一句。

“同性戀而已。”一個聲音從頭頂傳來。很溫柔沉穩的男聲。

“你早就看出來了吧?”景繁沒動,只靠在那裏,開口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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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賀乘在她旁邊坐下,擡起她的又手看了看,然後給輕輕放到她肚子上。

景繁放下左手,露出那雙精致的眼睛。十幾分鐘前,這雙眼睛的主人還是文靜大方的高嶺之花神級學霸。現在,神似套了三中校服跑進來幹架的社會人士。

還是幹輸了的那個。

“心機。”景繁冷笑一聲。

“心機?”賀乘偏頭看她,“我就是看出來了而已,我多無辜。”

“程錦走了?”景繁問,聲音有些啞,可能剛剛真的用力過度了。

“嗯。藝考之後回來。她讓我跟你說對不起。”賀乘又扭過頭去,靠在牆上。七樓整個是空的,是這棟樓裏最安靜的地方,甚至還能聽到風吹過的聲音。

“沒必要,以後也沒什麽交集了。”景繁皺了皺眉。

“她……算了,”賀乘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再說,整個學校裏,估計也就他知道景繁到底是個什麽樣子了,“那謝雨珊呢?也不交集了?”

“嗯,”景繁笑了一聲,“沒喜歡到那個地步。”

不要她的,她才不要,她又不是聖母,白白對人好。就算真的很喜歡,不把她的付出當回事兒的,她也不想再接觸。之前沒點破,還能相安無事,現在什麽都戳穿,她只覺得煩。

“……你,”賀乘看着她沒什麽表情的側臉皺了皺眉,一本正經地問,“哪天我要是得罪你了,你是不是也這麽對我啊?說不理就不理了?”

景繁聽他這麽問,偏頭看他,看了一會,笑出聲來,“不會。”

“真的?我很懷疑……”

“我也沒別人了,總得給自己留個底兒。”她回過頭去,笑意消失。

賀乘剛想開玩笑,被她這句弄的措手不及,“景繁你,別這樣。”認識十幾年,他還沒見過她這個樣子。哪怕是從家裏吵架跑出來的時候,眼前這人也從沒想過要放棄什麽。

“賀乘。”景繁叫他。

“嗯。”

“真的很煩。”她閉上眼睛,“我以為只要我夠優秀,他們就能來看我一眼。可是這麽久了,也沒人回來。”

受了傷的拳頭又握緊,賀乘看着重新裂開的血痂,覺得心裏有些憋得慌。

“學習好又什麽用?當個乖學生有什麽用?又沒人在乎,累的是我自己。”

“所以你要放飛自我了?那英語卷子你還做不做?”

“做個屁。”

“文明點兒。”

“我,不,做。”景繁盯着他的眼睛,“夠文明了吧?英語課代表兼班長大人?”

“嗯。你這樣也寫不了。”賀乘起身,朝她伸出手,“請假吧,去包紮一下。”

假是賀乘請的,景繁沒進辦公室。

“給你請了三天。”賀乘從辦公室出來,把假條遞給她。

“這麽久?”這可都高三了。

“我給賣慘呗,說你寫不了字了,一動筆手就別要了。”

“戲精。”景繁給他個白眼,傷口本來就不深,只是看着吓人罷了。

“回去休息休息吧,整理整理心情。”賀乘拍了拍她的肩膀。

“謝了。”景繁說。

“客氣。”賀乘推了推她,“趕緊走吧。”

景繁朝後一看,果然看見拿着水杯的謝雨珊和劉小玲,尴尬地站在樓梯口。

“嗯。”她瞥了一眼,就回頭走向校門口。

謝雨珊猶豫了一會,還是走了過來。賀乘雙手插兜站在原地,嘴角帶着慣常的弧度,不冷,卻也不夠熱絡,此時還能從眼睛裏看出明顯的不耐煩。

“她……手沒事吧?”謝雨珊小心翼翼地問。

“沒必要打聽,跟你沒關系。”

“畢竟是因為我……”謝雨珊擡頭,眼裏的懊悔倒是真誠。

“你跟她相處這一年多,還不了解?你不把她當回事,她從今往後也不會再跟你有什麽交集。”賀乘語氣有些冷。

“我沒那個意思,我只是覺得有些……不能接受。”謝雨珊說。知道自己的好朋友喜歡自己,這種事情真的不好接受。她也知道景繁看着文靜溫柔,其實性子很冷,從不跟無關的人多一點交集,可她也是真的擔心啊。

“自作多情,煩人,與你無關。這些不是你說的?”賀乘反問,他這會心裏的火氣正盛,這人偏偏往槍口上撞。

“我那不是被程錦激的嗎?誰讓她要那麽強調景繁為我做了什麽啊?”謝雨珊也委屈,她不過就是想晾一晾景繁,程錦偏要跑來數景繁對她多好多好,搞的好像她多對不起她似的。誰知道景繁居然能生這麽大氣,一拳錘在桌子上。

“謝雨珊,話已經說出口了,收不回來,也消除不了。以後保持距離吧,別讓人說閑話。”賀乘說完,轉身回了教室。

謝雨珊被他說的更委屈,低頭站在那裏。

“好啦……”旁邊劉小玲低聲安慰着謝雨珊。“沒事……”

景繁打算回家換下校服再出門去醫院。換的時候小心又小心,還是碰到了傷口,疼得直嘶氣。

好不容易弄好了,出門已經是下午四點多了,戴着鴨舌帽走在街上的時候感覺早上的事情跟做夢一樣。

她被動出櫃了。被動告白了。還被拒絕了。

她和程錦其實算不上特別要好,不過是當時剛分班的時候分到坐同桌,處着處着就熟悉了。她的事情程錦是自己看出來的。每天給買早點,謝雨珊感冒又架着人去醫務室,還給補作業,放假都給送到車站……好朋友當到這個份上,本來已經不容易,更何況程錦還是她同桌,每天景繁閑下來盯着哪看哪她都一清二楚,怎麽能看不出來?

她也不怕她看出來,所以囑咐一句就沒再說什麽。不過多管閑事就招人煩了。

這些天謝雨珊故意躲着她,她都知道,但沒說什麽,她也是真不知道該說什麽,告白不可能,坦白都夠嗆,而且人家都躲着她了,态度也夠明顯了,她不想把事兒搞得太僵。

但程錦看不過去去跟謝雨珊理論她還真沒想到,大概是腐女之魂作祟?居然當着全班的面替她抱不平。

班上人聽到程錦說“她那麽喜歡你”的時候的表情她現在都還記得清清楚楚。

當時只覺得煩躁,吼了一聲“都他媽給我閉嘴!”然後一拳捶在桌子上。

苦心經營的人設,怕是崩得差不多了。

迷迷糊糊在醫院包好了手,嗯嗯啊啊地應了醫生的逼逼叨叨,再回到家已經七八點了。

打開手機一看,今天走了17777步,十一點九公裏。

她一直沒住宿舍,在附近租了一間兩室一廳的小房子,燥熱的空氣充斥着這幾十平米的小空間,讓人憋悶至極。

空調遙控器不知道扔哪了,她也懶得起身去找。倒進沙發裏,整個人腦子都是昏的。

手還在隐隐作痛。

賀乘開門後看見的是漆黑一片的房間。他摸索着放下手裏的東西,伸手開了燈。

景繁被突然亮起的燈光晃的眼,不爽地啧了一聲。

“不怕悶死啊,夜晚溫度也三十多度呢。”賀乘把放在地上的外賣提起來,換鞋,走到餐桌旁放下,然後開始翻找空調遙控器。

“看看茶幾下邊的櫃子。”景繁坐起來,看着他的背影說。聞到外賣的香味才想起來今天好像一天沒怎麽吃東西。

“你一天把家裏收拾那麽整齊幹什麽,要用的東西就該放手邊啊。”賀乘終于翻到了遙控,涼風開始呼呼地吹過來。

“死宅男。”景繁起身,走到餐桌邊坐下開始吃外賣。

“死宅的生活非常快樂。”賀乘坐到她對面,也拆了一雙筷子開始吃面。

“這會還早吧?不上晚自習?”景繁問,三中的晚自習十一點才結束呢。

“翹了。”賀乘唆了一口面,說。

“切。你能翹課?”景繁白他一眼,“你的三好學霸人設不要了?”

“不重要,”賀乘擡頭,“反正只要我顏值不塌,只要我還是校草,你還是校花,咱倆就永遠在三中有一片廣袤的天地。”

“不要臉。”

“那不能不要,我吃飯的家夥。”

景繁被他逗笑。左手用筷子也不方便,她吃得差不多就放下了,于是幹脆靠在了椅背上。

“賀乘。”她盯着面前剩了一半的炸醬面,叫他。

“嗯?”賀乘舉着筷子擡頭看她。

“你不覺得奇怪嗎?”她皺着眉問。

賀乘把筷子放下,坐直了身體,俨然是要正兒八經說話的架勢。“同性戀?”

“嗯。”景繁望着他,不一會兒又低下頭。挺麻煩的,不管怎麽問。

“不。”

“嗯?”

“喜歡就是喜歡,關性別屁事兒。”

“嗤……”景繁看着他一本正經地說出這句話,不知道怎麽就突然想笑,然後就笑得停不下來。

“不是……你笑什麽啊?”賀乘也跟着笑,一邊笑一邊問。

“沒……”景繁擦擦笑出來的眼淚,“噗……兩個傻逼。”

“是,多傻逼啊,還會傳染。”賀乘扯了張紙巾遞給她。

景繁接過紙巾抹了一把眼睛,“我就是突然覺得……沒什麽了,是沒什麽大不了的。”

“嗯。沒什麽大不了的。”賀乘勾勾嘴角。

“你就這麽鎮定?”景繁調整一下呼吸,問到。他倆是表兄妹,從小一塊長大,幾乎她所有的事情賀乘都知道,甚至有時候比她父母還了解她。可賀乘能這麽冷靜地接受,她還是覺得有些神奇的。

“有什麽好不鎮定的?”賀乘癟癟嘴,“我還專門查了資料呢。”

“啊?”還查資料?這叫鎮定?

“給你查的,就等着你哪天跟我說。”賀乘說着,在景繁目瞪口呆的表情裏打開書包取出一大沓A4。“我專門跑了五條街去打印的,就怕被人知道,這要傳出去,我這一世英名就算完了。”

“幹嘛……”景繁接過那一沓紙的時候真的是有些懵。《同性戀心理研究》,《同性戀成因》……什麽鬼?

“知道你糾結,又不可能自己去找這些。”賀乘回答,然後又低頭開始唆面。

“……”景繁是真的說不出話了,她的确不會自己去找這些資料,她一開始注意到的時候也慌了一下,但這事兒只有自己知道的時候其實也沒那麽難受,直到今天,她才突然覺得有些害怕。

被所有人盯着的感覺。與人不同的感覺。

而此時手裏的重量讓她覺得心裏一陣溫暖,“謝了。”

“咱倆要說謝?”賀乘頭都沒擡。

“那我收回。”她笑笑。畢竟是一起穿開裆褲的交情。

“等去了學校,老王肯定要找你談話,你想想怎麽跟他說。”賀乘提醒。

老王是他們班主任,四十多歲的矮胖男人,慢性子,特別啰嗦。但人還不錯。

“該怎麽說就怎麽說。”景繁滿不在意,早就裝累了。

“沒必要,”賀乘說,“都高三了。”

“哪怕我在學校捅破天,也沒關系啊。”反正也不用擔心被請家長,回家挨罵。

“小姨他們只是忙。”賀乘勸她,說完自己也覺得太無力,嘆了口氣。

“切。”景繁翻了個白眼。

作者有話要說:

開新文也不知道說什麽,嗯……這本依舊小甜餅,愛情小白宋老板其實超級會,謝謝大家的支持,麽麽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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